第2章

“我终于是拿起了笔,一有空就趴在陈旧得能发出吱呀声的破木桌上,往那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转笔、晃椅子和喝水。是的,周游的烂习惯很多,最大的一点是注意力不集中,就比如写小说,能把自己的肚子灌得胀鼓鼓,然后分很多次去厕所。不说费了多少时间,我还是建议把墨水一并吞入腹中,在胃中写出像《挪威的森林》这样青春现实参半的小说,也不必在破木桌上浪费这大好时光。

好了,你现在应该很好奇我是谁了。但我想说:我还是我,周游是我,我也可以是周游。各位,我的能力有限得很,看过的书算不上广泛、涉足的地域也仅是弹丸之地,如今还以一部分记忆为代价换取到拮据的生活,虽也自在,但没人愿意在苦难中过诗意的生活呀!没错,我所认定的生活哲学便在于此。”

刚停下笔墨,翠翠就敲开房门,径直走到我身后,双臂撑住桌角,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顺着颈肩落在耳畔,发间散出浅淡的柑橘山木香味,其后两个凸出的乳房轻触在背,这略显暧昧的姿态在她看来倒有恃无恐,我就不一样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十九岁且荷尔蒙高涨的大男孩嘛。在这被称为黄金时代的年龄里,女孩子一句“晚安”都能脸红的。

所以此刻也不顾上小兄弟的性情高涨,直矗矗站起来:“你......你啥时候进来的?”

“别犯愣了,问你啊,这是开头吗?”翠翠拿着笔记本问道。

“算是吧,唉,写这么个玩意恼火死了,从构思到动笔就是一周。”

“哈哈,别急嘛。不过你这人还真有意思嘞,写东西前要喝这么多水吗?难道这就是培养灵感的过程?”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选择沉默。

然而透过木窗照进的太阳光已把我俩的脸颊映得透亮,幸而是深秋,不至于被照得滚烫。在这样和煦的光线里,一段被葬在遗忘之地的悠悠岁月从坟墓里生根,似要一同与白玉兰在初夏开放,只不过与白玉兰相比,它更为沉重,想起它,我会联想到那段熟悉却陌生的记忆,抽丝剥茧般细剖后,才淡然脱手:原来一切不过如此简洁,它既是玉兰花,也是太阳光,还是发黄的老课本......总之,一切都未曾变过。

“喂!喂?你又发愣啦?”翠翠晃着小手,语气中带着俏皮。

“啊?啊!没有,只是这暖和的夕阳让我想起了往事......对了,今年是——”

“2022!我都说过好多次了。”

“哦,2022么?”我不觉走到门外,支起手掌,只管那夕阳顺着指间散射出随意的光线,“这样温煦的夕阳,十年前也有过啊!”

十年前,也就是2012,那时的周游正忙于制造记忆,所以完全不需担心会有无常来找他闹事,即便是闹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那么天真,又不谙世事,对一切都满心希冀。倒也不用担心记忆丢失这种事,大不了,还有朋友嘛!所以,我在这里要讲的,是一个名为周游,尚年九岁且神经大条的幼稚男孩的故事。他生于清水江,长于清水江,现在正就读于诗小。至于为什么叫诗小,可能从它建校伊始就已定了这名。总之,诗小的定义还可以有很多:清水江是个诗歌之城、教育局的领导们喜欢读诗、甚至这条路名为诗歌......

周游可不懂什么诗小的定义,他只知道在人生的开头有一条不算太长的水泥路:他在这路上走了六个年头,前两个年头有大人牵着,再大些是一个人,然后就十三岁了,进入十三岁的他会骑着自行车飞驰在柏油马路上,可这条水泥路只能供他走六个年头呀!

所以,如今的我坐在烂木桌前埋头苦思当年的记忆,为的就是不让周游太难过,对我抱怨说:“好你个周游啊,这才过了十年,你就给我捅这么大个窟窿!”到了那时我就只能傻呵呵地笑。

“好了,现在男女生各站成一排,男左女右。我们开始分座位,读到的同学就跟我进教室。”要说开头,那一切的开头就得从开学分座位这天开始。

“周游,刘芸!”

当时的周游是个只知道和一群调皮男生整日疯跑的小傻个儿,当然,还喜欢在微风吹拂的乒乓球场上对打,和现在相比,故事书就少了些:只看些鬼故事和校园漫画。但不得不提,唯一对异性,周游一直保留着不太好的印象,这大概是因为前两年的异性同桌——段同学实在难以招架。那时的我们,都还只是几岁的小孩子,自己个头又那么小,在那样懵懂的时期,周遭的一切都会想着去尝试。那么,在下课时的走廊上被几个女生围在一堆,骑在身上摆弄倒也是会有的事。只不过放到现在,这些苦痛可能就会变味儿。

然而,这一年之所以被称之为记忆瑰宝,除了有被季节、环境和朋友所寄托的东西,还生出某种奇妙的元素,这东西谁都能意会到,但谁都不愿说出口的。它能在我记忆里住上十年,究其根本是我不愿去碰它。而如今到了必须触碰的时候,又只能从分座位那天下午开始,实在难以想象。

“你好啊,我叫刘芸。”

这女孩的声音好听极了,如若走在春日的花田野地中,应该能和连声鸣啼的百灵相媲美。所以周游自然就把头抬起来了。按照概率学来说,声音和样貌成正比的概率还是要占50%,且要另一方的审美与其相符。如若此般,周游心中仍抱了一丝警觉。所幸,眼前这个女孩并不算坏,况且是她先开口做自我介绍。这对内向且自闭的周游来说就如同早晨第一缕阳光正好洒在这个刚出门的小傻个儿身上的幸福感,都是一样的温和。

“你......你好哇?”颤巍巍地回过礼后,周游的眼神不觉瞥过一眼,至今都说不出是命运还是偶然,这不经意的一瞥就和女孩的眼神对上了。那眼睛煞是好看,是个纯正的丹凤眼,眼珠圆滚滚黑亮亮闪出温和的光,透过极薄的镜片投射出来。这眼镜青蓝的,椭圆框,但在周游看来不算多余,它把女孩的眼睛衬得更妩媚了。唰的一下,周游的脸瞬间便红得像个猴儿屁股。刘芸呢,只是淡然一笑,随即开始整理新课本。

在这份属于年代的矜持中,周游和刘芸以及整个四班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小学生活:纯洁如白玉兰、酸涩如青桔、回味甘醇如酒。但是啊,谁又知道在那初见的秋日里,被灿阳映成水彩画的猴儿屁股脸和躲在影子里的笔迹是周游第一次因女孩脸红导致的......呢?

进了十一月,温度便开始骤降,上周还能套件风衣站在木房子门前看夕阳,现在就只得躲在屋里围炉煮水了。望着呼出的白气慢悠悠消散在空中,想着这白水要能变为热酒倒也不妨一件美事。只可惜上次在翠翠家中做客时相送的米酒早被消遣完了,想到这里,心里就开始唠起嘀咕。

“周游,我爸让我来给你送点米酒,你倒是开门啊!”伴随一阵连声响亮的敲门声,翠翠熟悉的嗓音再度传入脑海。翠翠这小家伙机灵得很,开了门就直往火炉边冲,待我反应过来时她已坐在火炉边搓手哈气了。

“完啦完啦,这下我家里进老鼠啦!”

“嘿,像你这么乱糟糟的窝,老鼠也不稀罕嘞!”随即挥挥手,把竹篮里的米酒和炒米全散在小木桌上,“行了,看你这落魄样儿。这,都是我妈亲手做的,用的都是后山上那片收成最好的谷子嘞。”

拿起一块咬上一口,果真酥脆香甜,倒也顾不上嘴角洒落的碎米,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大口咀嚼。翠翠呢,只坐在床边晃着双腿,吃吃地笑:“瞧你那样儿,还有碗糕儿呢。”

待我吃得差不多,人也开始出热汗时。翠翠开始翻看桌上的小说,那神情直像我的数学老师,我尊重她的严肃,不发出一点声儿。但我这个不合格的小说家倒挺想看到她那小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然后狠狠训斥一番后摔门而出。这一定很有趣。

然而翠翠不是这种女生,她能在松柏林激励我再度拿起纸笔,这说明她和我一样是个天生浪漫的人,我们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寂寥澄澈的秋日里邂逅,相互交融且互诉伟大的友谊。这一切,都能由那风吹到多年后的芦苇地,那里的风会吹过四季,有石塔和黄牛,还有大片的清水塘把蓝得落泪的天映在画中。

“唔......写的挺好的。”翠翠转过头来,“让我想起一个作家!”

“哦?”

“他的小说也和你一样,像一阵风,吹得脸上痒酥酥的,但很温柔。”在炉火的加持下,翠翠的小脸儿开始泛红,忽而就闭了嘴,只留下一句:“不过我忘啦!”

缓解尴尬的最佳方式只有转移话题,所以我们开始聊新书。倒不是我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平添生活的韵味,只是翠翠时时想着我那刚出生的小说,我也不得不开始重拾书目。

我们聊散文时就请史铁生和林清玄,偶尔可能会有汪曾祺的加入。可以从《我与地坛》开始,到《记忆与映像》:翠翠直说这个合集好得很,有真挚的感情和细腻的笔法,有的文字还让这个十七岁的大女孩哭得涕泪横流。眼泪是对作者最大的反馈,我想史铁生在九泉之下该会笑眯了眼。但林清玄的散文对翠翠来说可能就要深奥些,她说有几篇的确看得不明所以,文字虽是美感极佳,但耐不住性子,就觉着全篇都在兜圈子。我对此自然有所不满,所以和她争个面红耳赤也是理所应当。直到水壶发出尖利刺耳的嘶鸣才急着去提水壶。

等我俩都消过气,才发觉窗边早早就没了太阳光,走出门才知道,整片天已染成灰白色,三座峰间都起了白雾。这下翠翠必须得回去了,急匆匆拿了竹篮和《林清玄散文集》就飞也似的走了:“我倒要看看林清玄的散文都写了什么!”

望着杂乱纷呈的房间和腾空缭绕的炊烟与白雾一同消散在虚无中,忽而想到我在山上已有半年了,在这无言的岁月里,总被一股神秘且复杂的力量牵动着,那感觉像几条细长的蛇攀缘在身,陌生的触感和冰凉的体感只能让我当个木乃伊。但现在木乃伊知道,太阳先落下了。

较于以往,今年的十一月是有雪的。清早裹着棉大衣一推开门,三座顶峰上的森森草木早早就被盖上一层薄纱,只留些许墨绿被朝雾罩住。天还是灰青的,倒有几户鸡犬鸣得响亮,引得几处灯火都隐隐地亮起来了。踏着寒气,我开始生火做饭。托雪景的福,小吃摊的生意也有了起色,不至于像上个月那样天天闲置。油锅虽呛人,但能有足够的收入和许久未见的客流量,心里自然还是舒畅的。

有忙活事的一天是过得很快的,午间休息时都只能就着翠翠送的腌菜赶着扒拉两口,这样的生活过得多了,逐渐就会麻木。幸而有翠翠和身边的小说伴我度日,否则将是何其无聊的一生。

正躺床上思索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叫嚷:“老板在不在?老板在不在啊!”

听这女声如此平平无奇,既不像个飙高音的艺术家,也不是细声细语的社交恐惧者。平平无奇的女声一直叫唤着,所以我就继续挂上一副热情好客的微笑,迎将上去。

这女子显出一点忿然,按理说,我该若无其事抓抓后脑勺,赔个愚钝的笑。但这女子的穿着却让我呆立在原地:上半身倒是黑色长筒毛衣套一件黑款大衣,下半身就直接一条黑裤袜配长靴了。先不说一身黑,脸上的妆容也是如此浮夸。若是再把头绳取下,将长发披在肩背,我想会更有一份姿色。

“小弟弟,还看呢?”

“啊?哦!对对对,需要些什么?”

“来十块钱的,随便弄。”

炸物下锅,热油滚滚冒泡,迸发出久而烈的滋啦声。等待间隙,奇女子一直摆弄着phone,偶尔扫一眼炸锅,或者暼我一眼,似乎我不该站一旁叉腰顶胯。当然,她的眼神就像她奇异的一身,我也不会读心术,所以以上纯属瞎扯。

炸物冒白烟就可以捞出刷料,再陪着笑脸递给她,送上一句“拿好,慢走!”一切流程堪称完美。

可这奇女子单不是外表奇异,她突兀冒出一句:“小弟弟,你这里连桌椅都没有吗?我可是走了一天了,腿都软了。”就让我愣在原地。

没了法子,只得挤出极具歉意的声明:“抱歉抱歉,我这里实在简陋,也没有多余资金......”

“谁说的,我看你背后的木屋就不错嘛。”说着就准备动身,还好我以躯体为代价将她拦下,“姐,别这样,木屋是我的私人住所。”

听到这里,奇女子才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你刚刚,叫我姐姐?哎呀,也对诶,看你身高和你那说话的语气,的确是我比较合适做姐姐。”

关于身高,我的确没什么说服力。但要论眼前这奇女子要我认她做姐姐这事,我只觉着怪。首先,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的来历,和她的关系也只保留在主顾之间。如果她和我一样,是远道而来的旅行家,那我还真就倒霉,碰上个“同行”。再说,关于做生意收到一个姐姐这事,不论我,就是放眼整个世界,也算得上一件奇闻异事。

“对,你该叫我姐姐!”

“呵,真是怪,我卖了半年炸串都没碰上这么怪的事!”

“是吗?那你也算幸运的。不管怎么说,我先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奇女子边嚼边说,“放心,要给钱的。”

“至少把名字告诉我吧?”

“E,叫我E姐姐。”

看看,这都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