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收到一组照片。他叫钱奎,三十一岁的文学博士,眼神跟蜂蜜一样甜美,也像蜜蜂一样蜇人。他是一个乖小囡,所有妈妈都喜欢的那一种。他的妈妈是个寡妇,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我的沙发尚且残留她的余温。

钱奎的手机关了。我给他的未婚妻打电话,彩铃是Love Me Tender。猫王温柔地爱我,温柔地唱了一分钟。无人接听。她住在海上邨,距离我只有九百米。

我回到镜子前审视自己。我不丑。鼻梁略有攻击性。乌青色嘴唇,仿佛轻度中毒。黑发密如野草。胡须如仙人掌刺在双颊,酷似一个抽雪茄的拉美男人。他在三十九岁时被枪毙,希望我也能活到这个岁数。我抽出牛角梳,篦好头发。穿上黑色皮夹克,戴上一枚日本机械表。口罩上单眼皮光滑。哮喘喷雾剂塞进裤袋。大门上锁的刹那,屋顶的老鼠们发出胜利的尖叫。

我能在雨点之间躲闪穿行,米高扬这么说过。我走到太湖街,坐进一台挂着上海牌照的黑色大众甲壳虫。发动机点火颤抖,雨刮器扫去风挡玻璃的眼泪,黑人歌手在车载音响里开始唱Smoke Gets In Your Eyes。

我走洪泽街,路过天主教堂,抵达海上邨的红色砖墙下。迎面而来一台藏青色本田CR-V。我的右车轮压上台阶,紧贴着小龙虾店的卷帘门。本田车擦着我的左后视镜开过,旋即被大肠般的黑夜消化成粪便。

十一点半,我钻入海上邨的院子。几台停泊过夜的轿车长眠不醒。底楼挂着铁皮信箱。楼道里散发出一股橘子皮腐烂的味道。拉动一根油腻的绳子,电灯泡亮起,照出木头楼梯。我戴上皮手套,循着扶手裂缝爬上三楼。

防盗门上一只猫眼窥孔瞪着我,态度极不友善。门缝底下一摊光线蔓延到我的足尖。我按下门铃。年轻女子的脚步声。门缝下多了脚踝的阴影。她在猫眼背后看我。这不失为一个好习惯。

“你好,李雪贝。”我隔着门说,“钱奎在吗?”

“他不在。”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隔壁班的女同学,你永远没机会跟她坐在一起。

“李雪贝,每拖延一分钟,你未婚夫的危险就会增大10%。”我摘下口罩,掏出身份证举在脸前,“你可以从猫眼里拍张照片,我要是个劫财劫色的大盗,注定插翅难逃。”

六十秒后,防盗门打开一道缝。但有一条链子挡着我。口罩遮住她的半张脸,有无粉刺或雀斑?嘴唇单薄还是丰润?鼻子纯天然或动过刀?我一无所知。

“我暴露了整张脸,你只露一双眼,这不公平。我能进去吗?”

“没门。”她控制住防盗链,保持一尺之遥,“你是警察吗?”

“我像吗?”

“再见。”李雪贝要关门,我伸手挡住门板。

门缝此刻像一只撬开的扇贝。我可以伸手进去,拔出防盗链,撕下她的口罩。但我不会这么做。我只是个调查员。

“雪贝,我是钱奎妈妈的朋友,她出了点麻烦,她拜托我找到钱奎。”

“她恰好是全城最讨厌我的那个人。”

“妹妹,跟你分享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你一生的命运,往往是被自己或者别人瞬间的决定改变的。”

“我同意。”她瞪了我一眼,“但我不是你妹妹。”

“我也没兴趣做你哥哥。”我的目光既凶狠又温柔,“告诉我,钱奎在哪里?”

李雪贝仍然躲在防盗链和口罩背后,双眼如X光把我的五脏六腑甚至前列腺,透视个干干净净,确认我没有窝藏病毒、炸弹、核武器,或者催情水之类的脏玩意儿。

“我猜他在巫师。”她的嘴被我撬开了。

“文学博士信仰萨满教?还是说一款波兰游戏?”

“巫师酒吧,在江街,我猜你不是本地人。”

“你错了。我只是离开了二十多年。如果一小时内没找到人,我会回来的。”

“我跟你一起去。”她关上门,“等我五分钟。”

我戴上口罩等她。李雪贝准时而完整地出来。蓝色口罩蒙面。乌黑长发盖着雪白的羽绒服。她捏着一把短刀似的折叠伞,侧身擦过我的肩膀下楼,我从背后观测她的靛蓝色牛仔裤。她的脚下升起一团淡薄烟雾。

走出海上邨,我拉开大众甲壳虫的右车门。她坐上副驾驶位,给自己绑上安全带。零点还缺一分。发动机余温未消。

长江下的隧道像一条大蛇的消化道生吞了我。车窗映出李雪贝蒙着口罩的侧脸。她眯起双眼看手机说:“你打过我的电话?”

“我喜欢猫王唱《温柔地爱我》。”我斜睨着她,“你有近视?现在的妞都不爱戴眼镜,就像抢银行的不爱戴头套。”

到了长江对岸。雨一直下。江街的夜店几乎都打烊了。下了车,李雪贝撑开折叠伞,斜睨我一眼。

“我不喜欢跟别人共伞。”我踩过水塘,推开巫师酒吧的玻璃门。

加泰罗尼亚风格的装修。高迪借尸还魂。背景音乐是《忧郁的星期天》。我转到英式吧台前,年轻的酒保裹着黑马夹,郁郁寡欢地擦着玻璃杯。

李雪贝问他:“钱奎来过吗?”

“他来过,又走了。”酒保及时戴上口罩,声音同眼神一样甜美。

“走了多久?”

“大概十五分钟,他叫了代驾。”

“肯定用过手机。”李雪贝拨出一通电话。钱奎又关机了。

酒保拿出两个玻璃杯,各放一个冰球。我摇头不喝。他只倒一杯威士忌。琥珀色液体浸泡冰球,暧昧不清地反光,假装岁月静好。

李雪贝摘掉口罩,坐上高脚凳,脱了羽绒服,露出咖啡色薄毛衣。吧台顶上灯光,穿过酒杯折射,让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有一只小翘鼻子,冒充大学生绰绰有余。她咽下一口威士忌。没化妆的嘴唇湿了。剩下的威士忌像雨天水洼,死皮赖脸地贴着玻璃杯底。

“小弟,怎么称呼?”我坐上凳子问酒保。

“杰克。”酒保常用花名,像个古老的杀人狂。

“钱奎是几点钟来的?他有同伴吗?”

“九点多,钱奎一个人来喝酒。如果他不来,酒吧早关门了。”酒保向我背后张望,恍若钱奎的魂还没走,“他很累,脸色难看,就坐在你这张凳子上。”

“钱奎说过什么?”

“他安静得像一条金鱼。”酒保杰克举起酒杯,“先生,您喝什么?”

“一杯冰水。”我摘了口罩,含一小口冰水,给口腔降温,冰水刺入喉咙,“钱奎喝了多少酒?”

“六杯威士忌加冰。”

“你知道钱奎要去哪里?”

“钱奎醉了。他好像忘了什么东西。”酒保说,“我陪他去了停车场。他对代驾说要去鹦鹉桥。”

“鹦鹉桥?”我抽出一张钞票扔上吧台,“谢谢你,杰克,不用找零。”

我戴上口罩,拖着李雪贝冲出酒吧。坐上黑色大众甲壳虫,我收到钱奎老娘发来的微信:“找到了吗?”我回她一条语音:“你儿子刚去鹦鹉桥,你儿媳妇就在我身边,保证一小时内找到人。”

李雪贝瞥了我一眼。潮湿的路面像一面破碎的镜子。车子如一尾黑色的大鱼,滑入雨水丰盛的冬夜。车灯下的雨点像金粉洒落。风挡玻璃上的雨刷舌吻交缠。这座城市漂亮得像个装了电梯的假古董。电视塔是千杯不醉的夜店姑娘。上了大桥,全中国的潮水贯穿我的胯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大众甲壳虫穿过鹦鹉桥的十字路口。钱奎的老娘发来一条手机定位。傍晚六点,她儿子在此关机。我的脚底板点一下刹车。江边戳着一栋孤零零的居民楼。整栋楼黯淡无光,如同黑漆漆的通天塔,楼顶几乎连接暗夜上的乌云。唯独顶楼的窗户亮着灯,灯塔似的提醒夜航船不要靠近危险。

楼下停着两台车。第一台是藏青色本田CR-V。记得一个半钟头前,我在海上邨的门口与这台车擦肩而过。当时我就应该顶住车头,把开车的混蛋拽下来。如果他妄图反抗,我会用耳光教会他一点人生的哲理。

还有一台宝蓝色阿尔法·罗密欧轿车。意大利原装进口,倒三角进气格栅,车牌只能挂一边。发动机熄火不久,像一杯热咖啡在雨夜蒸腾。李雪贝放下车窗说:“这是钱奎的车。”

“隔壁的本田CR-V是谁的?”

“他叫麻军,麻子的麻。如果见到他本人,你就知道这名字有多准确。”她抬头说,“他住在顶楼。”

“我的问题来了,深夜十一点,麻军来找你做什么?”

“麻军是我妈妈的表弟。”

“妈妈的表弟,不就是表舅吗?但你不这么叫,说明你讨厌这个人。钱奎为什么在六小时内,先后两次来找他?”我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我们上去找你的未婚夫。许多人在这一夜崩溃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上楼以前,我摘下口罩,掏出哮喘喷雾剂,塞入嘴巴,缓缓吞入0.1毫克布地奈德。我像个病入膏肓的人,每天必须使用两次。我重新戴上口罩,喷雾剂收回口袋,推开车门,左脚踩上泥泞的地面。他出现了。

他像刚从娘胎里爬出来似的冲出底楼门洞,摘下白色N95口罩,双手撑着膝盖喘气。我回到驾驶座上点火,大众甲壳虫的远光灯轰然击中他的脸,惨白得如同乞力马扎罗的雪。他的外套和眼镜片上沾着暗红色污迹,好像逃出斯蒂芬·金的闪灵酒店,住客们多半有三只眼睛、六条胳膊,以及两对乳房。

钱奎抛下口罩,钻进楼下的阿尔法·罗密欧。他的发动机如同死亡金属音乐会的燥热开场,车子倒向近在咫尺的长江。我狂按喇叭提醒他不要妄想横渡亚洲第一江河。钱奎凶猛地打方向盘,扬长而去。车轮激起一片泥泞的暴风雨,像排队枪毙的子弹,溅满我的风挡玻璃。我好像戴的不是蓝口罩而是黑眼罩。

我在长江大堤上掉头。雨刷焦躁地打碎泥水。轮胎凌迟处死般惨叫。李雪贝被晃得七荤八素。安全带嵌入她的锁骨。远光灯照出阿尔法·罗密欧的宝蓝色臀部,性感得像一个西西里美丽传说,万一错过就要孤独终老。

黑猫来了。

从耳朵尖到尾巴尖全是黑的,仿佛在波斯湾的油桶里浸泡了三生三世。唯独一对金色眼珠子,宝石似的反光。这只猫凭空出现在地球上,横冲直撞到我面前,像个半夜查酒驾的交通警察。

阿尔法·罗密欧开出史前巨蟒般的轨迹绕过了黑猫。大众甲壳虫的油门踩到最深,不知死活地狂奔。雨点万箭穿心。李雪贝抱头尖叫。某个非洲裔美国人吟唱Smoke Gets In Your Eyes。我打了方向盘。鬼使神差。轮胎在泥泞中打滑,像丢失重力的宇宙飞船,滑向吞噬万事万物的黑洞。

大众甲壳虫疯了。阿尔法·罗密欧疯了。文学博士疯了。钱奎的妈妈疯了。钱奎的未婚妻也疯了。全城的一千万人都疯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维持不了几秒,我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