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甘露殿。
大殿内弥漫着袅袅青烟,熏香的气息在空旷的殿宇间悠然飘散。北墙排列着高耸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历代传承至今的珍贵竹简木椟和帛书孤本。
书架前方,摆放着一张宽大无比的桌案,桌上放置着一方银质砚台,其中一池浓稠的墨汁散发出淡淡的墨香。碧绿镂空的青玉笔桶中斜插着数支精致的毛笔,旁边的银色盒子里,则盛放着上等的宣纸。
在唐朝时期,这种优质的宣纸价格堪比黄金,普通百姓家庭根本无法承担,更无资格享用。巨大桌案的一角,随意丢弃着几张被揉捏成一团、已经写废了的宣纸。
而充斥了整个大殿的熏香,则是出自于桌案上那只青铜博山香炉。此炉非同小可,一眼便能看出它是当年汉朝建章宫中的物件。尽管历经至少七八百年岁月的洗礼,它依旧闪耀着金色光芒,不减大汉王朝的威严。
桌案之上,平铺着两张洁白如雪的宣纸。纸上的字迹宛如龙飞凤舞般飘逸洒脱,丝丝露白之处更显笔法精妙,笔锋婉转灵动间若断若连,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神韵。这种叫做飞白的字体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成,定是经过长年累月的刻苦修习方可达到如此境界。
桌案后方的榻椅上,端坐着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男子。他生得五官端正,下颌蓄着短须,浑身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仅仅是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便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此人正是当今大唐帝国唯一的话事人——大唐皇帝李世民!
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两张宣纸上各自写有一首诗,其中一首正是今日重萧在西市酒肆与人比试时所作的那首。当时由刘大娘当众吟诵的《凉州词》,另一首则出自那位胖少年之手。
而在桌案前方的大殿上,恭敬地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少年。他低垂着头,双手躬身贴于身侧,神情庄重肃穆,脸上除了对皇帝的敬畏之情外,还略微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怯懦神色。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在西市酒肆前,想要与重萧结交,自称叫做高明的人。
皇帝盯着眼前的两张纸,口中低声吟诵着重萧的那首《凉州词》。一遍遍地诵读着,意味深长,回味无穷。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动荡不安、战火纷飞的年代,隋末烽烟四起,战鼓齐鸣,喊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他原本也是在万千敌军中奋勇拼杀出来的英勇悍将,如果不是当年太子皇兄因忌惮他功勋卓著,担心日后无法驾驭,便心生杀意,自己也不会孤注一掷,奋起反抗。
尽管最终成功登上了这至尊无上的皇位,但那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千古骂名却注定要伴随他一生一世,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罪孽。
想到此处,李世民的眼眸中也微微泛起一丝涟漪,水雾银光若隐若现,似有泪光闪烁。
高明静静地站在一旁,目睹着这一切,丝毫不敢动弹,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他深知此时皇帝心中正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任何一点声响或举动都可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和不满。于是,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皇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皇帝李世民,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喝了一口桌上的葡萄酿。缓缓说道:“青雀的诗,还算工整,只是格局小了。若无这一首,他的诗还是能入眼的。但两厢一比较,就自然落了下城。”
随即,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不过才十岁左右的稚嫩孩童,能够在短时间内写出如此水平的诗句已经相当难得啦。”
说话间,他将那位胖少年的诗作放置到一旁,紧接着又拿起了重萧的诗稿,继续细细品味起来。
自始至终,高明都沉默不语。
“你刚刚提到那个少年真的只有十五六岁吗?”
站在桌案前方的高明,连忙回应道:“确实如此!但从他的言谈举止来看,似乎与实际年龄和外貌并不相符。此人心智成熟、行事稳重,处理事情十分老练,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李世民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嗯,这首诗的确展示出了一定的才华,而且听你描述,他的辩论才能应该也不错。像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才,理应选拔出来悉心栽培。”
然而,转瞬间他又改变了想法。毕竟对方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那就权当没有缘分吧。
尽管李世民成为皇帝后常常宣称“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但那终究只是一句豪迈之词罢了。
他欣赏这首诗,但是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少年人,大索天下。重萧还没有那么重要,至少现在还没那么重要。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诗作,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这是他的嫡长子,是他和皇后长孙氏最为喜爱的一个儿子。
虽然当年生他的时候,李世民还是只是住在太极宫承乾殿里的秦王,但是李渊依旧以这座宫殿的名字为他命名,可见当时的高祖皇帝是如何的喜欢过李世民和他的嫡长子。
所以他就叫李承乾,后来等他再大一点,李世民做了皇帝,就直接封他做了太子,赐字“高明”。不管是李渊取的“承乾”,还是李世民赐的“高明”,都足以看出大唐帝国的两代开国皇帝对李承乾寄予的希望有多么大。
皇帝看了一会李承乾,才缓缓说道:“今日朝会,鸿胪寺引荐了几个番邦小国的使节,明日安排鸿胪客馆赐宴,你就代朕去吧。”
代皇帝赐宴,虽然只是在鸿胪客馆,但是这毕竟也是代天子之权,李承乾诚惶诚恐的赶紧跪地叩首领旨。
看着唯唯诺诺跪地叩首的太子,李世民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不悦之气,随即又自己慢慢压下。
这个太子哪里都好,就是不像自己,尤其是性格方面,几乎和自己完全不像。
自己果断勇敢,敢作敢当,行事更加是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而太子做事犹豫不决,遇事裹足不前,事事瞻前顾后。没有一点临机决断的魄力。
想到这里,李世民挥了挥手说道:“你自去与鸿胪寺卿商议吧,朕乏了。”
李承乾赶紧再次叩首,这才退出了皇帝读书和批阅奏章的甘露殿。
看着太子走出甘露殿的背影,李世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自己的皇位得来本就不正,所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向所有朝中大臣和天下百姓传达一个思想,那就是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同时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想到这里,李世民提前御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伏者,於东宫上启,令承乾断决。”
写完后,李世民叫来了内侍监张阿难,将那张纸交给他,命他将这张纸送去尚书省,交给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尚书省是大唐中枢的核心部门,直管六部衙门。类似于现在的国务院。
而因为李世民在当秦王时就担任过尚书省的一把手尚书令一职,所以在他当了皇帝后,这一职位就不再认命其他人了,实际上尚书省的所有工作都是由左右仆射来同管。
也就是说,从此大唐的国务院就没有总理了,一直都是两位副总理主持工作。这位房玄龄就是第一副总理,因为大唐尚左,自然左仆射就排在右仆射前面了。
当房玄龄接过由张阿难亲自送来的这张纸时,他就知道这上面写的事情非常重要。不然皇帝不会让这位有着开国县侯的爵位和左监门将军的三品官在身上的老内侍亲自送来。
房玄龄看过李世民的旨意之后,就知道虽然只是让太子“听讼”,不过可见皇帝已经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太子身为储君的政治能力了,要知道今年的李承乾也不过只有十二三岁而已。
张阿难离开甘露殿后,整座大殿就只有李世民一个人。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能进入李世民批阅奏章的甘露殿,而又不用内侍通禀的女人,整个太极宫一共就两个人。
一个是皇后长孙氏,一个就是李世民的嫡长女长乐公主。
每当皇帝烦躁不安的时候,也只有长孙皇后和长乐公主才能安抚他狂躁的情绪。
李世民看到长乐走了进来,马上就变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一边招手,一边宠溺的说道:“来,到阿耶这里来。”
长乐来到李世民身边,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两首诗,于是小嘴一撇说道:“就是个小有诗才的穷小子,连太子哥哥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想来也没有什么本事,就会写几首歪诗而已。”
李世民一听宝贝女儿一副酸溜溜的神情,就知道是在这少年人那里吃了瘪,但是嘴上却不能认输。这副宁死不认输的样子,倒是和自己的性格十分相似。
他安慰长乐道:“有本事的人,总是脾气大了一点。就像魏征,父皇还不是要让着他。”
“魏伯伯那是真有本事,是安邦济世之才,这小子会什么。做诗而已。拿魏伯伯和他比,莫得辱没了魏伯伯。”
李世民听了好笑,说道:“看来朕的长乐觉得魏征是个好官了?”
“当然了,魏伯伯是整个朝廷唯一敢和您说实话的官,他当然是好人了。”
看着长乐公主天真无邪的表情,真挚善良的话语,李世民内心有点苦涩。
官到是个好官,就是说话能噎死人,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话戳心窝子说什么?自己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还得受着,要不然一个不予纳谏的昏君帽子扣下来,自己就堪比隋炀帝了。
皇帝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呀!!
李世民话锋一转,指着桌案上重萧的《凉州词》,问长乐公主,说道:“你是真觉得此人无可用之处吗?”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