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亲仁坊,永嘉公主府。
体态婀娜,风姿端庄的永嘉公主,正斜倚在榻上,一张轻薄的纱幔笼罩了整个卧榻。
榻外的矮几上,放着两个酒坛,酒坛上的红绸盖上,写着三个端正挺拔的宋体字,“忘忧君”。干瘦的郑掌柜和中年的王掌柜,二人垂手就立在矮几旁。
纱幔里,一个慵懒且柔美的声音响起:“那少年真的就是这么说的?”
郑掌柜赶紧答道:“回公主,确实如此所言。”
“倒是个有能耐的人,看来这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也罢,就按他说的,不见就不见吧!皇兄去年赏赐我那套永宁坊的院子,好像一直也没去住过,就给他吧。这小子还真是会挑。他要的地方都是长安城中最金贵的所在。”
永嘉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郑朝义,你明天拿着本宫的名帖,去万年县署把该办的文书都办了。再去一趟少府监,给那小子把榷酤和榷曲办下来。本宫要在今年冬天就开始卖这种酒。”
郑掌柜应了声“诺”,大气都不敢喘,依旧垂手而立。
“王瑾,你在东市找一间铺子,先开始收拾吧,等蓝田县的酒一到,你就安排开张。”
“诺”!王掌柜答道。
“你去辋川里的时候,再带几坛回来,我要送进大安宫里,这两坛吗?本宫要亲自送进太极宫。”
郑掌柜回道:“诺。不知将来与那位郎君如何结算才好。”
“他说多少就给多少,回来以后价钱加上七成再卖。告诉他,头五十坛本宫要送礼。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诺”!
永嘉公主在帷幔之后摆了摆手,二人倒退着出了内堂。
公主缓缓的起身,一旁的侍女赶紧支起了帷幔。深情款款走出来的公主,脚上却没有穿罗袜,一双粉嫩嫩的赤足,就这么踩在那对绣着金丝鸾凤的红色绣鞋里。
其实永嘉公主确实也不记得,那日自己到底穿了一双什么样的鞋子了。但郑掌柜回来将重萧的话,一五一十的向她转述以后。
这个已经嫁做人妇的大唐公主的内心,竟然萌发出来了异样的感情。那是少女慕爱的感觉,也是豆蔻情开的懵懂。
在永嘉公主快二十年的岁月里,还没有一刻这样美好和甜蜜的感觉。虽然在她的身边有一个男子,但那只是对人性情欲的需求和对婚姻不满的报复,而完全没有这种心动的感觉。
那个少年自己见过,当时他穿着很寒酸,但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高傲和漠然的态度,她从来没在谁的身上见过。即便是太上皇的几个小皇子的身上,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藐视一切,也鄙视一切的神态。
谁知道,他竟然对自己观察的如此细致入微。想到自己的脚,曾被那小子看过,永嘉公主的脸上就泛起了一阵红晕。娇羞的模样,一点也不似一个尝尽云雨滋味的少妇,倒像是个才晓得人事的闺阁女子。
自从那天起,永嘉公主就找出了这双鸾凤红绣鞋,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脱去罗袜,轻轻的穿上,仿佛就能感受到那少年的气息似的。
爱情从来不是只有特定的人群才配拥有,她像是甘霖雨露一样,是芸芸众生的平等福泽。但对于皇家公主而言,却实实在在是件奢侈品。
因为她们的婚姻本就无法自己做主,从她们降生到皇室的那天起,她们就不单单只是一个人。更多的是皇室的资源,是皇室用来笼络人心的工具,也是皇家用来粉饰太平的门面,更有可能是用来安抚异族叛乱的镇痛剂。所以爱情这样的易碎物品,她们捧不起,也端不动。
永嘉公主慢慢的走到矮几旁,用手轻轻的拂过酒坛上的红绸,纤细无骨的玉指,轻点在那三个字上。默默的说道:“忘忧君!忘忧君!真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贞观四年的冬天终于来了,一场大雪之后,辋川里便是银装素裹,苍茫一片。
一个月之前,泰和质库的郑掌柜亲自送来了,由少府监勘发的榷酤和榷曲凭证。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重萧就可以合法的在大唐全境生产和销售,自己的酒了,而且用的是自己做的酒曲。当然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卖酒曲,因为他现在有这个资格。
同时送来的,还有万年县署签发的地契和房契,而且注明,双方自愿买卖,永嘉公主府为此还给万年县交了房屋买卖税。
永宁坊东北隅三曲,将作监监造宅院一处,地三十八亩五分,房百五十余间,湖泊、园林、马场各一处。
当重萧看到地契上的描述记录时,完全呆滞了,这不是一个小型的公园吗?谁会把公园当做家,而且说送人,就送人了,大唐的贵族真是豪横。
重萧不知道的是,像这样的宅子,永嘉公主在长安城内还有三四处,而且还都是两位皇帝赏赐的。如果觉得这就是帝王对子女的宠爱的话,那你的格局就太小了。
具记载,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两人先后在长安、洛阳两地,赏赐了太平公主宅院不下百座,可见当时的太平公主多么受宠。
当天,郑掌柜走时带走了十五坛忘忧君。重萧承诺二十日内在给出三十五坛,这五十坛不收钱。算是投桃报李,谢过公主殿下的信任。
其实重萧的酒曲早在秋天,就已经做好了,而且用来酿酒的粮食也早就准备好了,一直迟迟没有开始酿酒,只是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毕竟要是官府来查,自己很难说清楚,而且到那时,自己和公主府的博弈就失了先手,没有了主动权,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现在有了酿酒,卖酒和卖酒曲的牌照,重萧马上就开工了。他一边继续蒸馏绿蚁酒,给永嘉准备那三十五坛的送礼酒。一边开始蒸米撒曲,发酵酒糟,直接酿造。
刘家前院的酒坊,几乎昼夜不停,灯火通明,八条大汉每天两班倒,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白酒的发酵时间一般是二十天到一个月,重萧当初设计的时候就做了三个发酵池。这样做就可以倒开发酵的时间差,保证每天都能出酒。
蒸馏酒的过程中,按照出酒的时间段不同,酒的度数也就有高低之分。
头酒,度数最高,但是产量极小,一般都是酒精的标准,所以重萧把这些酒都窖藏起来,作为原浆酒,以后可以用来调制其他酒。
中段酒,度数也比较高,大概在六十度到四十五度左右,重萧给他取名叫做“解千愁”。对于现在的唐人来说,酒量好的,喝上六两也就到头了,不至于不省人事,但绝对是没有行为能力。可不是千愁尽解嘛?
后段酒,度数就低多了,一般也就是四十度以下。所以才叫“忘忧君”。
重萧非常清楚,这样的白酒一旦流入市场,将会是一个完全供不应求的场面。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抬价,这样就会减少销量,从而缓解生产压力。
大唐的酒税是售价的一成到一成半之间,这个数字已经算是课以重税了。所以重萧决定,将忘忧君定价一坛一千五百钱,解千愁定价两千一百钱。
这样在给永嘉公主去掉成本和酒税,平均还有一贯的利润。重萧这也算是兑现了他说让永嘉公主赚大头的承诺。
当永嘉公主听到郑掌柜的转述后,笑的像一只偷了肉的小狐狸一样开心。她觉得这是重萧在向她示好。
“还是个知情识趣的少年郎。”永嘉公主眼里的秋水像是山洪一般泛滥着。
一日午后,永嘉公主带着那两坛“忘忧君”,进了太极宫,请见帝后。
甘露殿中,那只端坐在长案上的青铜博山炉依旧烟雾缭绕。
“听说皇妹今日是来送礼的?”皇帝微笑的说道。
永嘉公主一脸的端庄秀丽,浅浅微笑,回道:“小妹今日有一样好东西,拿来进献皇兄,皇兄定会龙颜大悦。”
“哦,是何物?”
马上公主的侍女就端来了一个托盘,上面便盛放这一坛酒。
皇帝看到后,就笑了起来。“皇妹这是要给朕送酒呀,不知比之宫中御酒,剑南烧春如何?”
永嘉公主得意的说道:“其中滋味还在其上。”
这一句话,就引起了李世民的好奇心,剑南烧春已经是酒中极品,要是比它还好,那不更是难得的佳酿吗?
于是迫不及待的就让宫女接过来,准备一尝滋味。
哪只永嘉公主轻轻一挥手阻止了宫女的动作,倒是转头看向一直平静端庄的长孙皇后。
她没有口称皇后,而是唤了一句“二嫂”。
“二嫂在此,小妹有话要先说。二哥贵为九五,这好酒的毛病可要改改了,龙体乃是头等大事。酒可饮,但不可豪饮,太伤身。二嫂可要多管管,等闲我们姊妹的话,二哥也听不进去,唯有二嫂的规劝,二哥听着才是良言。”
要说老李家的基因,那是没得说,好几代的美女嫁进来,早就把原来陇西边民身上的匪气,稀释的干干净净。就是智慧情商那都不是一星半点的高。
永嘉公主这几句平淡无奇的家常话,说的李二郎和长孙心里熨帖至极。
本来李世民因为玄武门之事,就把所有的兄弟亲情都败光了,哪一个兄弟见了他不是如避蛇蝎一般,不要说兄弟正常说话,就是多站一会,腿肚子都打哆嗦。
现在永嘉公主的几句话中,有妹妹对哥哥不听劝的关心和无奈,又有妹妹在嫂子面前告哥哥黑状的俏皮和淘气。
这不就是李二郎自武德九年以后一直渴望的亲情温暖吗?用后世的话就是,情绪价值直接拉满。这李二郎还受得了吗?
当即龙心大悦,笑得十分开怀爽朗。看到皇帝真心大笑,皇后长孙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只有她知道这样的亲情对皇帝来说是多么珍贵。
这又让她想起,从武德九年那日之后,有多少个夜晚,李世民总是梦中惊醒,夜不能寐。只有躺在她的怀里,才安稳的睡到天亮。
第三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