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女帝率群臣祭祀宴饮,趁女帝高兴,会试主考礼部尚书范国兴会同副考,及其他阅卷大臣呈上一封贡纸,贺我朝大考毕。
红纸榜单,绘鲤跃龙门纹样,上列九十八名“贡士”。
女帝一一看去:“前二甲为何空缺?”
范国兴道:“回陛下,此次会试取第,人才济济,尤其前三甲,其中有两名臣等斟酌几日,认为那两名考生的文章平分秋色,实在难以决计,还请陛下做最终定夺。”
说罢奉上考卷。
朱曦道:“你直接说名字就是。”
范国兴称是:“此二人,一名唤作棠溪,金陵籍贯,一名唤做孔明宣,长安籍贯。”
女帝座下席首的孔瑜听见后者,露出一抹笑意。
女帝眼见着,道:“孔相,令郎头角峥嵘,恭喜了。”
孔瑜笑意敛去,恢复庄严古板,拱手道:“陛下谬赞。”
两份考卷传阅下去,在场文武百官说不出个所以然,直说难分上下,孔瑜要避嫌,饮酒不言。
“这样吧,”女帝拍案定音,“此二人并列头甲,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齐呼陛下圣明,一场宴饮办的好没意趣。
待散,范国兴与孔瑜午门汇合,说出连日来的疑虑:“那名和咱家少爷并列第一的后生,叫棠溪的,听说是宫里唐尚宫的胞兄,我巡察考场时见了,差点以为是唐尚宫。”
孔瑜道:“你后来没去查查?”
这不消孔瑜说,女子进考场还了得,范国兴当即着人查了,禀道:“会试那几日,唐尚宫确在宫中久闭不出,听说染了春寒,虽没在御前侍奉,但也是露过面的,是她本人无疑。”
“而且,臣下正好是金陵人,也试探过考场的棠溪,同他说过几句金陵俚语,若不是自小在金陵长大的孩子,断不能对答如流,唐尚宫养在深宫,上哪里去学地道的金陵话。”
孔瑜沉吟道:“姓唐……”
范国兴唯恐自己办事不力:“唐尚宫原本也姓棠,‘棠梨’之棠,只不过入宫以后,为了避忌太子名讳,才被陛下改赐姓唐。”
“她儿时与家人分散,被陛下礼佛拾得,近来才与家人相认,祖上是金陵棠家,祖父也当过小吏,后来没落了,一切皆有迹可循,错不了的。”
孔瑜笑:“人家若真心造个身份,定然滴水不漏,还能叫你查出破绽来么?”
“那孔相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有什么打紧,要看看咱们那位陛下是什么意思。”孔瑜端手入袖,“或许她想瞒天过海,找个女娃娃来参朝议事……是不是也太天真了些。”
一时捉摸不透女帝所想,今日他高兴,万事皆有商量余地:“你让宫里那几双眼盯紧了姓唐的尚宫,我倒要看看小小女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范国兴附和:“如若真是她,三日后有殿试,她还真敢与咱家少爷殿堂比试不成,反了她了!我让她登不了大殿,看她怎么比。”
说到这里顿一顿,宫里眼线汇报说唐尚宫称病这几日,人随和许多,每日利用闲暇和底下姐姐妹妹斗花拈草比美妆,尚宫局笑语阵阵,好不热闹。
范国兴看一眼孔瑜,一则只知道唐尚宫长相不知其性格,有些人病了是容易随和;二则姑娘家不对镜贴花黄贴什么,难道指望她们也拈笔写八股文么,荒唐。
他打心里就不信棠溪和那唐尚宫有什么猫腻,不过兄妹相像,巧合而已,但是碍于孔瑜严谨,不好说,于是将这条默当无用处理,没回禀,一路阿谀奉承,道了孔明宣无数光辉好品质,捧得孔瑜当老父的天花乱坠,打道回府。
头顶密云变幻拢聚,似是有一场春雨。
淡烟疏柳路漫漫,斜风细雨不思归。
孔明宣对窗,风拂发丝,他展扇,道:“初搬来时不习惯,现今我爱上临安了。”
友人飞白眼睨他:“你是爱上临安的景儿,还是这里的人?”丢一副画像入他怀,“替你打听清楚了,这等模样长相的姑娘宫里有一个,陛下跟前红人是也,姓唐。”
孔明宣明眸一眨,自言自语道:“这不就对上了么?”
友人:“对上什么?”
孔明宣答非所问:“我让你打听棠溪考得如何,所以她考的如何?”
“你当我是百事通?女的你操心,碰上个考生你也跟着上头,我家总共这么点人脉,光打听人都用完了,放榜时候你自己看去。”友人不满,“整日替你跑腿做人情,我成你贤内助了,拿什么谢我?”
孔明宣:“丹青坊送你。”
友人瞪大眼:“真的?”
“真,”孔明宣道,“我要去西南边上谈一笔生意,京城这边交给旁人我也不放心。”
友人:“这次你要去多久,做什么生意?”
孔明宣笑而不语。
友人后觉自己话问多了,无奈道:“孔相那边怎么瞒?”
孔明宣:“照旧。”
友人无语凝噎,半晌,道:“你早晚能把自己害死。”
还要追着说几句老妈子话,孔明宣早捂着耳朵下了楼,气的友人朝他啐了一口。
孔明宣悠然举着伞,不骑马不乘轿,沿街举步漫游,看垂柳袅袅,看桃花依依,上巳节,也是踏青节,不少男男女女相携往城外去,言语失了色,眉目足以传情。
一大姑娘露头出来,指着孔明宣对随身丫鬟道:“看,那边有个给扇子打伞的傻子。”
丫鬟一看可不吗,哪有人给扇子打伞自己反淋在外头的,扇子能是多值钱的物件儿!
孔明宣闻言不以为忤,学那不上道的小郎君,抛一个媚眼出去,惹得轿子里的大姑娘羞红了脸,躲在轿帘后头不肯露面了。
奸计得逞,他得意,笑吟吟将伞又往手中扇子那边偏了偏。
回到相府,先看鸟,后换衣裳,路过书房,听他爹跟党羽在里头密谋,从前他都是直接路过,今日长了耳朵,站在回廊借着雨声,不动了。
只因为听到一句“尚宫。”
孔明宣生平乐趣,一是做生意,二是看他爹生气,已知棠溪就是冷脸唐尚宫,想到她女扮男装来应考,多半跟女帝脱不了干系。
他突然好期待殿试之期,孔相生平憎恶,一是女子不守妇道经商,二是女子不守妇道议朝堂,等“棠溪”揭开面纱,还不把他爹当堂怄的背过气去,前提是她能考过。
想到这里他犹疑,话说……她能考过……吧?
看她当日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她可千万要争气。
听了半天墙根,“尚宫”不是姓唐的那一个,他丧了口气,白在这里湿身吹了半天风,瞎耽误功夫。
提步要走,书房门开了。
孔明宣:“……”
几个老大臣大眼瞪小眼,孔瑜眼里却写满慰藉。
夫人在天有灵,逆子对朝堂权谋开始感兴趣了,终于。
送走客人,父子一前一后回后院,孔明宣单独跟他爹在一块超过一刻钟就浑身不自在,正要偷摸溜走,孔瑜脑后长眼:“才回来,又往哪去?”
孔明宣:“……”
孔瑜压着火气:“旁人都兢兢业业在家等放榜,你倒好,整日好比慌脚鸡,相府都快容不你了。”
乖乖听训不回嘴就不是孔明宣了,他道:“我稳拿头甲,等个屁。”
孔瑜瞪眼:“你再说一遍?!”
孔明宣:“屁!”
“……”孔瑜伸手来扇:“狂死你!”
孔瑜道:“被个来路不明的棠溪并列了第一,文采险险抢在你前头去,孔少爷,哪来的脸拿大。”
并列第一?
并列!
孔明宣道:“你说谁?”
这回也不知道躲了,被他爹一巴掌盖在脸上:“我说棠溪!”
孔瑜观逆子面色:“怎么,此人你认识?”
孔明宣不欲多说,淡淡道:“题名居时有一面之缘。”
孔瑜点头:“这个人,你日后若是碰到,多加注意。”
孔明宣满脑子都是“并列第一”,爹说了什么根本没上心,嚣张气焰压在一半,心道,她有那么厉害?
比我还厉害?
那她在宫里会不会近水楼台,比我先引起金先生青睐?
完了,要被比下去了。
放出去的大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这叫他孔大少的面子往哪搁?
寻欢楼的庆功宴他都嘱咐鸨子摆好了。
忽然耳朵被拎住,孔瑜道:“三日后,殿试还去不去?”
孔明宣斩钉截铁:“去。”
他爹能不能背过气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棠溪”竟然同他拿了并列第一。
一定是因为会试他交卷早了,发挥的太随意,这才大意失荆州。
殿试他要认真了,“状元”非他莫属。
撒开他爹,握拳绷脸,迅疾回屋用功。
这一日,孔少爷房间的烛火点了一宿,天亮才熄,看的孔瑜喜出望外中透着不明就里。
儿子苦读一夜,他便远远站着陪了一夜。
不多时雨转急,滴在檐下嘈嘈切切,他负手看天际晦暗,呢喃道:“姓唐……”
十一年前,满门遭殃的英武侯也姓唐,侯府一双儿女,如果他没记错,那是一对龙凤胎。
陈年旧事不堪提,就连范国兴这样的身边亲信也不能,因为一提,将是腥风血雨。
——
隔了几条街开外的重重宫阙,尚宫局,风雨萧花窗。
病好痊愈的“唐尚宫”送走最后一波小宫女,落锁,点灯,喜滋滋坐下,开始盘点大家连日来的心意。
簪环首饰,帕子罗巾,攒了几大盒子。
唐泛取一朵簪花,照头比量,镜中笑靥抵花娇,边道:“并列第一?”
官家二代不都该不学无术么,孔明宣他为什么还能如此上进?
屏风后头静坐一人影,闻言不搭理。
唐泛:“思怡?”
唐思怡:“脸都给你丢尽了,不想跟你说话。”
叫你假扮几天我,没叫你假扮的我风情万种人人迷。
唐泛:“我帮你改善改善人缘口碑,瞧你现下在宫里多受喜欢。”
知道将妹妹惹恼了,唐泛从善如流改话题:“反正你不久就要离宫,给人留个和善的印象不好么?干什么看谁都是假想敌?”
话到这里停了停,放缓声音道:“殿试真的不去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怪可惜的,我还等着当状元呢。”
唐思怡:“孔明宣是孔相之子,一定会去参加殿试,他已经注意到我了,我不能再冒险跟他见面,他这人……不稳定。”
“不稳定”展开细讲,意思是孔明宣是个有才华的流氓无赖地痞混蛋,谁知道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她身负重担,同他耽误不起。
“而且陛下这里,首要之事是成王谋逆,”唐思怡从屏风后走出,将一纸诏书抵在首饰盒子旁,考上了贡士,已经有资格下放当县令了,“事不宜迟,你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明日?”唐泛道,“那我这些姐姐妹妹送的首饰怎么办。”
“一件也不许带,”唐思怡居高临下与他对视,“以下我说的需牢记,从今以后你姓名是棠溪,若非必要,你我人前不可同时露面。”递上一面具。
唐泛道:“面具无花,好难看。”
唐思怡:“如果我遇事抽不开身,需要你出面,你最好少笑,少和人勾肩搭背,少瘫,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办不到,”唐泛道,“你为什么不能多笑笑?”
嘴上说着,手上不闲,偷偷将一盒首饰往床底递,床底一只小手同他十分有默契,“嗖”地将首饰盒接了。
唐思怡:“……”
当她眼瞎?
她审视兄长:“唐泛,你是不是反对我去高粱县?”
唐泛满脸写着不开心:“你才看出来?我反对极了。”
他握住她手:“这些日子我在宫里打听了,成王与陛下势成水火,你不是陛下派过去的第一个,西南那样的虎狼窝,你为了……为了……”
不再管男人叫一声“爹”,他别扭地道:“你为了他这样做,不值得。”
唐思怡道:“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抛开别的不说,我也当为她分忧,所以西南之行我非去不可,而且,”默了默,道,“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才算?”
唐思怡轻声道:“唐家死去的那些亲人们说了才算。”
唐泛低头,过了阵,从床底将首饰盒要了回来,上交,说:“听你的吧,谁叫我是哥哥。”
拗不过,索性从了她,要不是唐思怡,他现在还在采石场坐活牢呢,哪来的自由可言?
出去看看也行。
唐泛迅速安慰好了自己,同妹妹拥抱一下,抢过她手里的“假死药”,反正需要一个唐尚宫“暴毙”,他来就好。
次日,唐尚宫暴毙而亡的消息在后宫不胫而走,女帝痛心非常,在太医查验、众人吊唁过后,特许他兄长棠溪接走妹妹遗体,回乡安葬。
宽大马车拉着御赐棺椁,出了城门,车夫将车勒住,唐思怡跃下马车,看到了来送行的潘如贵。
人前向来叫一声潘总管,人后却叫一声——
“仲父。”
潘如贵慈怜望她,瞧不够:“陛下出宫不易,叫我代她送你,丫头,西南之地多潮冷,无事多添衣,此去山高路远,你……自己珍重。”
说完重重叹一口气。
唐思怡遥拜宫城,当谢了皇恩,回过身来,笑着对潘如贵道:“仲父放心,我答应了陛下,待功成身返,还要以女子之身立朝堂,不仅为陛下在孔瑜等人跟前立威,也是给天下的女子做一个表率。”
她同女帝彻夜商讨,除了找爹的私心,拿下西南成王,是一步险棋,但若是下好,也将是端稳时局的一步好棋。
兵行险招,能否化险为夷,全看她自己。
薄雾消散,有成队的恩车陆续进城,潘如贵道:“是明日要参加殿试的众位贡士。”
“为避免节外生枝,小和儿快快走,莫教爷娘留愁。”
最后这句金陵俚语童谣,唐思怡从小听到大,尤其初入宫闱每个梦到娘醒来的深夜。
她谢潘如贵教她学金陵话,潘如贵谢她让自己在遍地官话的大内又听见了乡音。
马车出发,一往无前。
留一个张望的不放心身影,越来越小,唐思怡这才发现,潘如贵的腰杆不知何时有些伛偻了。
她七岁以后就没见过父亲,早已忘了有父亲是什么感觉,潘如贵是她成长过程中最接近父亲的一个角色。
若此行一去不回,这应该是最后一面。
车内,棺材盖子不知何时开了,唐泛怡然躺在里头,从唐豆手里抢点心。
唐思怡无言默视这对主仆良久,离别的感伤冲的一丝不剩,肃然道:“唐泛,不许再给糖豆穿裙子。”
唐泛无辜地道:“唐豆自己喜欢。”
唐豆缩在角落,抱着膝,忽然道:“嗯,喜欢。”
唐思怡:“……”
唐思怡:“原来你会说话?”
唐豆:“……”
唐泛翻身坐起,倚着棺材捧本提笔,本是描绣花样子的绘本,笔是螺子黛制的眉笔——不知又是哪个好姐姐好妹妹送的梯己。
他抬起漂亮的眼眸,托腮沉思,发挥过目不忘的本事,将前些日子看来的舆图风土人情地方志烂熟于心,捡顶紧要的写。
“唔,这一路,曲东的樱桃酒、凤乡的鸭舌、泽城宋氏的糖瓜,还有兴开的晴碧楼最会唱曲二的小姐姐……”
区别于唐思怡的凝重,他简直欢天喜地,出来了,当然要恣意遨游一番,方算不负韶华。
蓦得袖子被拽了拽,唐豆偷瞄一眼唐思怡,再拽一拽唐泛,唐泛心领神会,笑点他鼻尖儿,本上重重添一项:“还要吃包子,大包子!”
唐豆瞬间开心了。
冷不丁,闭目凝神的唐思怡插一句:“你有钱吗?”
唐泛:“你有就成了。”
唐思怡:“我的钱只够三张嘴吃素烧饼吃到高粱,不包括额外的吃喝玩乐。”
“……”
唐泛盯着她上下一打量,忽然一笑。
“别打卖画的主意,”唐思怡闭着眼都晓得他在想什么,“永明年间,金明灭这三字只能成为回忆,还不知收敛,不想活了?”
尽管女帝不见得介怀,但备不住人多口杂,人心难猜。
她本来也没打算凭这手艺扬名立万,那不过是谋生的手段。
唐泛瘪嘴,恨自己少时偷懒,怎么没跟母亲学着画上几笔,这会子只剩了干瞪眼,扭头看看唐豆,没钱算什么困难:“到了繁华地界,咱俩把这姐姐绑起来卖了吧要不。”
“……”
——
临安的雨下了三天,孔大公子就关在房里面了三天的壁。
送饭的下人知晓少爷脾气,守在门口作蚊子哼哼,孔瑜下朝回来见了,亲自上前叫门,一句应声没有,那门就跟从里头焊死了似的。
孔瑜面子挂不住:“别管了,饿死他。”
走出两步,回身将孔明宣门前的黄嘟嘟摘了走,儿子可饿得,鸟不行。
一叠声逗弄着回房,添水喂食梳羽毛,伺候这小东西莫名使人上瘾。
第三日傍晚,狗友推开孔少爷的门,抬脚先愣住,孔少爷的卧房哪还有地方下脚,不但地上,桌上床上墙上,除了书就是劈头盖脸的纸张。
友人好奇,捡起一张,见上头密密写满“棠溪”,再捡,还是,敢情满屋都是。
“纸价就是由你们这种不知节俭的人哄抬起来的,”友人愤愤,“你无事写人家棠溪的名字作甚。”
孔明宣埋在书堆头也不抬:“励志。”嗓音听着有些喑哑。
他都想好了,棠溪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即便接触不深,但他有种直觉,棠溪是这世上唯一懂他之人,因她身上有些特质,同他太像了。
她就像金明灭的画,与他有种无言的契合。
他先把“棠溪”征服,再告诉她自己为什么痴迷金明灭,带她入金明灭的坑,他没什么正经朋友,都是别人冲着身份和钱来结交他,第一次,他主动想去结交一个人。
他想交一个纯粹的、有趣的、有脑子的朋友,尚宫总不能当一辈子,早晚是要放出来的,一个从小离家的姑娘,他对朋友好的方式就是花钱,他愿意送她宅子铺子田产,让她衣食无忧,然后……
然后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风花雪月,夏有冰梅冬有温酒,谈天谈地感四时风物,说些无用的废话,还有偶尔的心里话。
他甚至可以为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等她遇上良人,就把她嫁出去。
友人挨近,趑趄,头一回如此不脆生,惹得孔明宣好奇抬头。
“令白,我这里有个消息,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着急。”
孔明宣眨眨眼:“才三天,你就把丹青坊给我经营倒闭了?”
“……”哪跟哪了就!友人急道:“你惦记的那位唐尚宫,她死了!”
孔明宣仿佛没听懂。
友人唯恐他不信:“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挺轰动的,那么多双眼睛,应该做不了假,就在三天前,你刚闭关的时候。”
死了……死。
孔明宣觉得喉中干涩,到处找茶,目光虚浮着,漫无目的,想了想,道:“那么棠溪呢?”
友人其实对内情一知半解,一半靠道听途说,一半靠自己编,道:“我也是才知道唐尚宫和棠溪是双胞兄妹,那个,妹妹仙逝,当哥哥的自然伤心,我本来想带哥哥过来给你见见,满城打听了,没找到这么个人,扶柩回乡了也说不定……令白,你没事吧?”
他这兄弟苦啊,跟人家兄妹两个纠缠不清。
这话问的稀奇,孔明宣嘴角裂开一丝笑:“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唐尚宫真的死了,你自然也找不到棠溪。”
哪有什么双胞兄妹,“棠溪”是冒名应试,他再清楚不过。
友人吓得退后一步,心想令白读书读傻了,说话开始让人听不懂起来,干笑两声,道:“没事就好,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说完了,我走了,你……节哀顺变?”
孔明宣:“我送你。”
送走友人,他无所事事,看着满屋狼藉,只觉自己可笑至极,一拳砸在门上,道:“骗子。”
说好了的,要比到底,撒手人寰算是怎么回事。
唤来下人收拾,他无处可去,坐在廊前石阶,长腿无处可放,伸出去,淋了雨。
忽地,他拔腿冲向厢房,推门瞬间又止住,抻抻衣领袖口,抖抖衣摆沾湿的泥浆,怀着小心恭敬去推那扇门,悄悄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实则里头空空荡荡,只剩了空架子罗床,连个坐下的椅子也无,十七年前此间主人去后,孔相为了不让自己睹物思人,便下令将此处搬空了。
孔明宣站在床前空地,惘然无措,一如当年那个身量刚及床高的小孩子。
那日也是这般,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那人温柔笑着答应他,他只要好好读书,好好听话,回来就奖励他那个垂涎已久的黄金小算盘,还给他买糖。
他听话了,就连课上夫子没收了他的《商经》,叫他子承父志将来走仕途,他都忍着不爽没有顶撞。
可是为什么,等他下学回来,人就没有了,相府披缟挂素,有人哀哀将他拦在门口,不许他乱闯:“小少爷,人命由天不由人。”
他不听。
像今日这般冲进这间屋子,空床上放着那把算盘,和一包糖。
他吃了一粒,好苦。
那苦味渗透了经年,在孔明宣舌尖喉头弥留,咽不下去。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一动不动站到天明,一颗心吊着,犹未死,沐浴更衣,上了朝廷来接的恩车。
骤雨初歇,大倾宫这一日宫门悉数洞开,女帝在丰安殿前迎接百名贡生。
点名、散卷、赞拜、行礼。
他立于人群,没有听见“棠溪”的名字,心先慌了三成。
礼毕,众人大殿入座,发放策题。
他无心应试,卷子空着,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找那张再熟悉不过还有点想念的脸。
她那般争强好胜,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参加殿试?
为什么?
举止间动作太大太肆无忌惮,引起高座上的女帝注意。
朱曦好脾气提点道:“孔大公子,你公然东张西望,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所以她是真的死了,孔明宣心道。
众目睽睽,他起身走到丹陛前下拜:“陛下,草民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女帝端详他脸色,是不好,问:“你不考了?”
孔明宣:“不考了。”没意义。
众人侧目,看傻子似的看他走出去,会试第一的状元命,封官进爵就在眼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多少人看红了眼。
他……不考了?
出宫门,回家等孔相知道将他打死,他先做个风流鬼。
寻欢楼白日静悄悄,孔明宣像巨石入海,怎么招摇怎么来,从前来寻欢楼是为了气他爹,办个纨绔装装样子,遮遮掩掩地约人谈生意。
眼下还真从这里找到了几分归属的意思,因为这里热闹。
一叠银票撒出去,姐儿们嬉嬉笑笑哄抢,翘臀撞着小蛮腰,簪环叮咚,粉香扑鼻,无数双柔夷围过来,争着替他揉肩捏腿,递酒喂樱桃。
表面上的热闹,可抵心底荒寂。
揉揉搡搡,他卧倒在美人榻,将探入他衣襟的手拎出来,抬抬那下巴颏儿,笑道:“这可不兴。”
孔大少爷逛花楼从不邀人过夜,美人懊悔自己逾了矩,正要说好话哄哄,孔明宣已转头叼走了另一只手里的酒杯。
浪声叠叫,红尘喧嚣,有人问:“公子中第当上状元了不曾?”
孔明宣笑道:“落第了呢。”
“落第还这么高兴?”
“落第更该高兴!”
“那晚上的庆功宴还摆不摆?”
“当然要摆!要大摆!”
“又没中状元,以什么名头摆?”
孔明宣道:“心存一些痴妄,做了糊涂梦一场,贺本公子梦醒。”
醉眼迷蒙,看人都是重影,他随手点一个姐儿,问鸨子买下。
闹到深夜,他不用人送,一步一栽回家去,淋雨吹冷风在前,废寝忘食用功在后,又喝一日大酒,他成功把自己作病了。
头重脚轻,身子极冷,脸颊却滚烫。
庭中等着个竹子般的身影,随时要爆,孔明宣在他爹大耳刮子呼上来之前先行倒地,人事不省。
如此折腾好几天,友人再度登门,领着孔明宣在寻欢楼给赎身的姐儿,名唤幸玉。
孔明宣捧着药碗:“你想是要死了。”
友人冤枉:“不是你说照旧瞒?”
孔明宣:“……”
也罢,反正人都带回来了,阖府的人都看得见。
这天下午,孔瑜自宫里出来去茶楼小坐,就听到了坊间四传,说孔大公子又新捧一花魁,极其宠爱,带着花魁离家出城游玩,走了。
又。
跋山涉水,赶路两月,一辆朴素马车入了西南。
乐天城,凤安府,最后才是高粱县。
富饶海城不同于临安的秀巧玲珑,风里带着潮气,街道宽而阔,道旁绿杨参天。
集市大且繁荣,人们声音嘹亮,谈笑露牙,鱼虾味道随处可嗅,带着咸鲜,初闻不习惯,半天过去,那味道竟也亲切起来。
时近傍晚,先找客栈投宿。
唐泛点了一桌海鲜,贝类、甜虾、大螃蟹。
菜上桌,三人围圈发愣,无处下手。
唐豆没吃过海味,唐泛和唐思怡虽然吃过,但侯府中的海味上桌,贝类是去了壳的,虾是剥了皮的,螃蟹是由干净下人在旁剔好的。
没吃过这么原始这么野的。
来送茶的小二一见十分理解,外地来的宾客嘛,不会吃多么稀松,当下热情讲解一番,还建议唐泛将面具摘了用餐。
小二走后,唐泛才获得露脸许可,美貌无处发挥,非常憋屈,道:“天高皇帝远,不用这么谨慎。”
唐思怡夹一只贻贝,道:“成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来了。”
唐泛:“……”
饭毕,唐思怡准备明日上任事宜,官服有两套,乌纱帽,纯白皂领缘,外袍正色朱红,佩黄绿赤练雀三色花锦绶。
唐泛见了,贪玩心起,拉着唐思怡双双换了,对唐豆道:“背过身数十下。”
他摆正腰杆板起脸,待孩子转身,本来声音比寻常男子细几分,又刻意练了一路,话音跟唐思怡不相上下,只不过打死学不来她的冷淡,但是骗骗孩子应该可以。
唐泛道:“你猜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哥哥?”
孩子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陷入迷茫。
一个冷脸姐姐已然够他受的了,两个还了得,孩子紧张,急中生智,试探道:“锦被里翻了红浪,玉腕上金钏响?”
果然,一个闻言挑眉忘形,一个蹙眉冷视:“唐泛你都教的什么!”
这不就分出来了么。
唐泛赶忙带唐豆溜之大吉,要嘉奖他包子当宵夜,只是不往卖海产的密集处去——唐泛发现这里到处是活鱼,太要命。
次日,唐思怡就任,临走时从唐泛床底将唐豆扒拉出来,说带孩子见见世面,省的又跟唐泛去窜了胭脂铺子。
高粱县衙,坐北朝南,大门三间,门口悬一牛皮鸣冤鼓,大堂明敞,挂“明镜高悬”匾额,入得内里,青砖石铺地,三尺法桌令箭桶,桌后一把高椅。
穿过侧旁耳房,就是后头县衙内院了,此刻吵吵嚷嚷。
唐思怡带着唐豆进去,见一班捕快衙役和布衣百姓围着台阶上一穿鹅黄衫裙的姑娘。
那姑娘十六七岁,像一枚剥了外壳、退了红衣的花生,白嫩嫩俏生生,身材略丰腴,圆月似的脸盘,春衣袖口半挽,露出紧实有力的一截藕臂。
她手捧一叠状纸,大眼睛看的仔细,一边从兜里掏蚕豆,嘎嘣嘎嘣吃的香。
身边孔武的捕快头子道:“法法,你快罢手,县令大老爷说话就要到了……”
“别烦我。”巫法法打个手势截住他话头,“这几桩小案子,说话我就办了,还给大老爷添那堵?蔡元。”
经她点名之人立即捂着手臂出列:“在这里。”
巫法法:“你状告胡开用刀砍伤你手臂,抢你鱼苗?胡开来了么?”
话音落,一个渔民臊眉耷眼走出,消沉道:“法法姑娘,我没伤他。”
蔡元提高声音道:“我这么大一伤口摆在这里,你还赖?!大伙都来瞧瞧,这就是你们眼里的老实人嘿,告诉你胡开,这回你赔我五筐鱼不管用了,我非要你倾……”
猝不及防,一粒蚕豆飞来,精准堵住了他嘴。
十几级台阶,巫法法一跃而下,道:“要吵回家吵去,我看看你伤口。”
说完上前扒人家衣裳,蔡元是个无赖都脸红了一下,被她按着看伤口。
蔡元伤在右臂,巫法法道:“你是左撇子吧。”
蔡元矢口否认。
巫法法:“若是胡开砍你,从外施力,创口该当上重下轻才对,你这创口却是上轻下重,怎么,他是将你拥在怀里砍的你?那你俩感情可深厚,还计较这几筐鱼?”
蔡元:“……”
巫法法:“或者是你自己砍的自己,嫁祸胡开。”
胡开面上晴了天,蔡元转阴郁,喊冤也不管用了,诬告罪,当众打二十大板,赔偿胡开全部损失。
捕快头子反应也很快,显然不是头一遭配合巫法法办案,蔡元那里呜嗷喊叫开,巫法法这边又嚼上了蚕豆,“下一个,吴大嫂,你昨夜从娘家回来,路遇抢劫。”
一妇人走出,捧着顶毡帽,泣道:“求法法姑娘做主,那贼子抢走了我金链子和簪环坠子,出城去了。”
巫法法:“看清那贼人相貌了吗?”
吴大嫂摇头:“黑灯瞎火,看不清,不过他丢下了这帽子。”
巫法法对捕头招招手,耳语几句。
捕头拿着帽子去了,不多时领回一个老头,老头慌乱不已:“说我儿死于非命,让我来认领我儿尸首,我儿却在哪里?”
巫法法道:“老伯,你说这帽子是你儿子的,何以证明?”
老人将毡帽翻了个面,道:“这不是,里头他娘藏了一角护身符。”
巫法法点头:“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老人道:“昨天夜里,他说要去临县长乡会个朋友,到现在没回来。”
巫法法与捕头眼神一对,捕头点兵去抓人,巫法法转过来安慰吴大嫂:“长乡不大,很快就有着落了,而且他家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先回去等消息。”
吴大嫂感激不尽。
巫法法一桩接着一桩,过足了断案的瘾,突然间周遭鸦雀无声,人人看向她身后。
她叼着蚕豆回头,看见了一身官服走出来的唐思怡。
“……”她呆呆望着她,蚕豆忘了嚼,跳起来,喜悦之情言于表,笑道:“大人,你生的好俊呐!”
唐思怡:“……”因着这张脸,她被男人调戏的时候常有,被女人调戏却是第一回。
唐思怡:“名字。”
“巫法法。”
这姑娘直爽的超乎人意料,问一句答十句:“大人,我今天是给来给我爹请假的,我爹他是衙门里的师爷加仵作兼打杂。”
衙门小,事多人少,一人身兼数职的情况不是没有,“上头关于大人要就任的布令昨儿就下来了,但是我爹痛风犯了,下不了床,我娘让我来替他告假。”
看这模样,想是请假也不是一两遭。
唐思怡:“你身手不错。”
“这个嘛,大人不知道,我们这边宝山上有座寺庙,庙里有个和尚功夫俏得紧,我稀罕的不行,就拜了他当师父,跟他学了几天拳脚。”
“你好像对此地很熟悉。”
“看大人这话说的,我土生土长,县里有一半人家的饭我都去蹭过,城里我也有亲戚。”
“断案呢,也跟人学过?”
“那倒没有,我纯属是喜欢,以前常常跟着我爹还有我表哥,哦对了,那个大块头捕头就是我表哥,叫孟虎,大人有什么就尽管使唤他,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唐思怡:“……好。”
巫法法露出一口小白牙:“我跟着他们两个在衙门混,这边县令换得勤,断案手法各有不同,我看了也就记住了,谈不上学。”
说到这里她凑上来,唐思怡坐着,她就两手撑着膝盖半蹲,喜气洋洋地道:“大人,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娶亲了没有?有意中人吗?你爱不爱吃蚕豆?”
连珠炮都没有她连。
钻在桌底的唐豆她也不放过,薅出来,抓一大把蚕豆递过去:“给!吃!”
唐豆看一眼家长,家长颔首,他才喜滋滋将蚕豆装进贴身口袋,自己留一小把,剩下的给唐泛带回去。
两个半大孩子很快玩熟,唐思怡将巫法法攥皱的状纸抚平,问道:“平常没事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巫法法受宠若惊:“我上头有五个哥哥,不用我做活养家,我没事就去邻里姐姐家裁缝铺子帮手,挣钱买零嘴。”
“愿意接任你爹来县衙当师爷吗?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宜来回奔波。”
巫法法:“……”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姑娘家也能进衙门任职?”
唐思怡:“从今日起能了,我每个月给你二两银子。”
巫法法犹豫。
唐思怡:“外加五斤蚕豆。”
巫法法:“成交!”
唐思怡微微一笑,巫法法神魂颠倒。
唐思怡:“有什么案子是需要大人我亲自办的吗?”
巫法法怪不好意思:“今日没有了,明日攒一波再说?”
唐思怡:“……”
平心而论,这姑娘多讨人喜欢。
夜间回客栈,唐豆法法长、法法短,一个月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日一日多,好不容易,唐泛将兴奋过度的孩子哄睡,出门寻唐思怡。
云海苍茫,冷月无声。
唐泛伸手关窗,站在窗边的唐思怡方回神。
“哥。”她道。
唐泛手一顿,她只有极度不安,才会唤他哥哥,唐泛道:“哎。”
屏气等着她说。
唐思怡:“没什么。”
唐泛:“……”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
什么叫没什么,分明是很有什么,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一点通,唐泛试着自己通:“上任第一天,发现县令不好玩,不想干了?”
唐思怡绝望看他一眼:“别蒙了,洗洗睡吧。”
唐泛转身。
唐思怡在他身后道:“巫法法的模样性情,很像一个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唐泛道:“像就像吧,还能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女?岁数又对不上,别胡思乱想。”
唐思怡:“他十三年前又不是首次出海,十五六年前,不也……”
唐泛:“你管那么多,反正我只认你这一个妹妹,洗洗睡吧。”
睡是睡不着的,恶梦缠身之人,睡觉是种折磨,唐思怡应下,唐泛一走,她又开了窗,看万家灯火熄。
整个西南三省五十四城,都是成王萧翼的天下,一举一动躲不过他的眼睛,与其偷偷摸摸,不如迎面直上。
天明时分,唐泛打着哈欠醒来,先看一眼床底,好嘛,唐豆半夜又爬下去了。
坐起来,看见桌边衣衫肃整的唐思怡。
唐泛吓一跳。
唐思怡道:“唐泛,我去了。”
唐泛:“干、干什么去?”
唐思怡:“西南王府,认贼作父。”
唐泛:“……”
西南成王府。
踯躅满山,浓烈如火。
花底青玉石,一人斜卧,青丝由骨簪半绾,遮面羽扇拟雪白,挡住了清晨第一缕刺目日光。
“主人。”一美艳侍女上前轻唤,捧手。
那人将手搭在她掌心起身,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
快要入夏了,他还穿着重衣,样式是京都贵族子弟都爱的博带宽衣,外罩的月色袍上绣了银鹤,穿在他身上空荡,衬得他体态轻盈,超逸出尘。
“听说,朱曦新委派的小县令昨日到任了。”他启唇,语调柔和,听得侍女心尖儿一颤,道:“七品小吏,哪值当主人费心。”
廊前新添了鱼浅,掏空了整块羊脂玉,鱼匠布上水草、浮萍、白沙石,几尾四球龙睛金鱼游动其中,全身墨鳞带金,尾扇摇曳丝滑如墨缎。
只为主人悦目。
鱼匠道:“这几尾丁点杂色也无,乃鱼中上品,极其难得昂贵,且不好饲喂,须得勤换水。”
那人挽起衣袖,纤弱手臂不胜一握,几乎与玉同色。
他指尖撩拨起水纹粼粼,惊得鱼儿四逃,却怎么也躲不过他掌心。
他道:“本王一般喜欢勤换鱼。”
鱼匠:“……”
鱼匠越发恭敬:“未尝不可。”
这时管家寻至,躬身行礼,递一封拜帖,侍女接过,面色微异,说谁谁就到了:“高粱县令求见主人。”
管家接着道:“还有,后门来了位不速之客,自称姓孔,说只要报上他的姓,王爷便会见他。”
“这可有意思了,”萧翼微哂,垂眸问那侍女,“本王先见谁好呢?”
——
《小孔日记》
我爹好惨,是个人都想气他。
我好惨,刚对一个姑娘有了好感,她就没了。
我甚至不知道那种莫名奇妙的情愫叫做“对一个人有好感”,她人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