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代序)——怀念胡小伟先生
我和胡小伟先生相识是在 1975 年。当时胡先生在秦皇岛农村中学教书,我在河北师范学院教书——原在北京的河北北京师范学院搬到河北宣化,校名去掉“北京”二字,成了河北师范学院;后又搬到石家庄,与河北师大合并成为新的河北师范大学。河北北京师范学院这个学校很老,最早可以追溯到顺天府学堂(1902)和顺天府高等学堂(1907)。这所学校在强手如林的在京高校中,也堪称实力雄厚。以我所知的历史专业而言,著名史学家赖家璧、李光度、胡如雷、苑书义等都在该校任教,中文系有著名语言学家朱星。胡小伟是在这里毕业的。他在秦皇岛教书时,想调到宣化的河北师院工作,但没有实现。他的同学钱竞在那里讲授文艺理论,与我同事。他来找钱竞,我们自然就认识了。印象中他说话大嗓门儿,常常哈哈大笑。苏叔阳先生是他和钱竞的大学班主任,我的大学校友,苏叔阳比我高两届。我与苏叔阳在1967 年认识,当时是“文化大革命”中,首都大专院校有所谓“天派”“地派”,两派各编排演出一台大歌舞互相争胜,都是模仿《东方红》大歌舞的架势。参加创作和演出的都是各校师生,创作、排练都在北京体育学院的场馆和宿舍。我和同学——人大中文系学生左正一起参加“天派”大歌舞创作,苏叔阳先生,还有杨金亭先生(后任《诗刊》副主编、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作为河北北京师院中文系老师也参加创作组。我们以此结为朋友,这是一层关系;1974 年我到宣化的河北师范学院教书,与在那里工作的钱竞成了同事,又认识了他的同学胡小伟,这又是一层关系。掐指一算,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钱竞、小伟、苏叔阳及左正(后为吉林省文联作家)四位朋友都驾鹤西去,正是“知交半零落”,令人不胜唏嘘!
胡小伟先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胡先生去世的追思会我没能参加,但我为追思会写了四个字:“特立独行”。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很特别、很自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周围的舆论。不管!就要做我胡小伟,认准一个方向往前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做关公文化研究是他的选择。他认为关公文化是一个大题目,关公文化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体现。经过艰苦的研究,在 2005 年出了五卷本的《中国文化史研究·关公信仰研究系列》。在他的推动下,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成立关公专项基金管理委员会。关公文化研究的层次一下子提高了,从民间信仰进入学术领域,从文化爱好者层面提高到学术研究层面。推动深入研究关公文化是他的重大贡献。他的足迹遍及全国各地的关帝庙、老爷庙、文武庙,研究视野很宽广,台湾地区以及亚洲各国、俄罗斯、美国各地的关公信仰都进入考察范围。关公文化界的朋友对他很崇敬。
研究关公,崇拜关公的人,自然也就濡染了关公的忠义、豪迈精神。这在小伟身上表现得很突出。他是一位很与众不同的人。长期以来,文人之间缺乏包容,社会对与众不同的人也缺乏包容。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好多人之间都成了斗争关系、竞争关系,不是你上就是我下,甚至是你死我活。胡先生在个性上很强势,但又显现出与世无争的态度,遇到矛盾绕着走,绝不为自己争什么。当今工作、生活中最大的问题是房子和职称,但是他都置之度外。他从不去要房子,也不申报职称。他家住海淀区人大万泉河一带,离单位很远。单位分房他不争。天大的事啊,不争!他的强势是在自己认定的工作上付出艰苦努力,完成自己设定的任务,但同时在其他方面又与世无争。这两个很矛盾的方面,同时体现在胡先生身上。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活出自我更不容易,多数人活不出自我。很多人是为了活给别人看。胡先生是活出自我的,至于你们怎么看我我不在意。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有人不理解,说你是否应该对别人的意见多少在意些、多少迁就些,社会就会对你怎么样怎么样,但那不是小伟的风格。人是多种多样的,不能要求人人千篇一律,按一个模式发展。如果每个人都能活出自我,就会更大发挥个人的创造性,创造性就会更丰富,社会就会更多彩。个性更张扬了,贡献就更大了。如果所有人的棱角都磨平了,所有的人都唱一个调、说同一种话,社会将缺乏光彩。不是胡小伟需要退让,而是要让大家都充分展示个性,同时又能互相包容。展现自己特别的那一面。不是要人损人利己,妨碍别人,而是要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和创造性,做有益于公众、有益于文化的事业。
1978 年恢复高考,同时首次招收授予学位的研究生。我和钱竞、小伟报考研究生,而且都被录取了。来北京复试时,我竟然和小伟排在同一个队伍里等候体检。那时真是有“科学的春天”的感觉。小伟与钱竞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研读三年之后,进了社科院文学所。两人再次同学,而且成了同事,后来都各有所成。我则是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再学习,毕业后留校教书。当时这批研究生被戏称为“黄埔一期”,是颇感荣耀的。“文革”十年,成千上万的大学毕业生没有继续深造的机会,还有无数渴望进入大学学习的各级中学生。在激烈的竞争中能再回到学校读书,是多么不容易!这时苏叔阳先生已经是著名作家。苏叔阳在人民大学学的是中共党史专业,却醉心于文学。“文革”期间他坚持搞创作不懈,写小说、写话剧,有时还写首歌词、作个小曲什么的。但多年东突西奔,不得要领,不被认可,甚至挨骂。家里人说你一天到晚写剧本有什么用?每天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这是老同学左正和我说的。粉碎“四人帮”,把一切颠倒的东西又翻转过来了。苏叔阳的话剧《丹心谱》一炮打响,创造力突然得到释放,作品如井喷一般涌现。后来苏先生不幸得了癌症,但他十分乐观顽强,被誉为抗癌明星。差不多二十年吧,他还是活跃在各个文化舞台上,出席各种活动。我与苏先生常常在不同场合见面,每次赞赏他生命力顽强之余,也往往谈到他的两位高徒钱竞和小伟。
“文革”十年,包括此前许多年,知识分子被视为资产阶级,是改造的对象,整个社会氛围不利于知识分子发展。小伟等这批人,大学毕业时分配工作的方针是“四个面向”:面向工矿、面向农村、面向部队、面向边疆。胡小伟到煤矿挖煤去了,什么专业不专业,跟他们的文学志趣远离得不是一点半点!在艰难的环境下,这批人还满怀理想,葆有朝气,真不容易。他们具有顽强的生活意志,越挫越勇,也是在这种环境下锻炼出来的。现在一些年轻人缺乏奋斗精神,躺平了。躺平是他们表达态度的一种方式,是一种特有的社会现象。我则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多少继承一些老一代努力进取的精神。老一代知识分子不懈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经受长时期的磨砺和锻炼,也表现出他们那个时代的特点,通过自己的艰苦努力给社会、给时代作出了奉献,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一些东西。小伟、钱竞、左正、苏叔阳先生都离我们远去了,一个时代也渐渐远去了。我们今天怀念老朋友,同时也回顾那一段历史,回顾这批人的思想、情怀,表现和成就,这在社会史上和文化史上也是值得给予关注和研究的。今天我们阅读胡小伟的《关公崇拜溯源》,如果不仅仅是从中得到对于关公文化的认知和思考,同时也能够领会小伟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努力奋发的精神轨迹,那么得到的收获将会远远超越关公文化之外。
言不尽意。怀 念胡小伟先生,祝贺《关公崇拜溯源》再版!
毛佩琦
2021 年 11 月 11 日
于北京昌平之垄上
*此为作者 2021 年 7 月 16 日于北京红楼公共藏书楼胡小伟先生遗著再版纪念会上发言整理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