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驹走血记

吉林的省会,地居松花江畔,南倚江流,东西北三面高山环抱,气势完结,是东陲天险之区。地方上物产,除了药材、人参、蛤士蟆、白鱼、乌拉草、灰鼠、紫貂、狐貉、虎骨、熊掌、鹿茸、麝香、木料之外,马牛羊三种动物,亦产生不少。三者之中,尤以马为大宗。因此上生长在当地的人民,没有一个不具相马的本领。就中尤推一个住居吉林东莱门外先农坛附近的滚马侯七为最。侯七出身倒也很好,他的爸爸是武举人,仗义疏财,广结江湖上一般鸡鸣狗盗之雄,一时有小孟尝君之称。侯七生下来了不满十天,他的亲娘患着产后失风病死了,侯七在爸爸手内抚养成人。他爸有个生死交名叫于大明子,天生一双夜眼,哪怕黑暗之中也可以穿针拾芥。此人是在宽城子开设镖局兼营鞭仗行为业,关东一带谁不知道电光眼于大明子的大名?恰巧侯七死娘的当儿,大明子一个年刚三岁的儿子也于此时死掉,他妻子哭得如醉如痴。侯七的爸爸便把侯七送给大明子夫妇,一来解解于夫人的悲伤,二来自己家内没有体己妇人,小孩子乏人抚养,于长育上大大有碍。如此一办,可称一举两得。

因为侯七是从小到于家去的,到了六岁那年,侯父四十岁大庆,大明子夫妇俩携了侯七,从宽城子动身到省垣祝寿,叫侯七叫声亲爹,侯七反而不认,指大明子夫妇俩哄他,并且说:我明明是于家后人,怎生叫我去认一个不相干的异姓之人作父呢?当下在寿堂的贺客听了,都掌不住笑出来。大明子原意趁此把侯七交还老友,就为了这句话,倒不忍便把侯七归宗。他的夫人更不舍得,所以仍领回了长春。

大明子无事时候,把全身武艺拿出来统教了侯七,所以侯七学就一身马步软硬内外全功,善用一条十七节的纯钢软鞭。十四岁时,便代替义父保过一趟山西皮货商镖。在长春动身,保到山西运城,路上出过两次大岔子,都被他智勇兼施,把原镖要回来,一丝一毫不曾短少。虽然靠着义父的镖香、镖旗,一路上借光不少,但是他毕竟是十四岁一个孩子,能够背这么大的风火,实在不是容易。从此名重一时,武行之内,都知道东三省出了个小辈英雄侯七,将来稳在镖局行坐头把交椅。于大明子一生忠厚,总算上苍不负他的苦心,得着如此露脸的一个徒弟,而且还是他的义子,生不枉一身功劲,死不丢一辈子的威名了。

侯七到十六岁那年,他生身之父侯武举过世了,侯七方才归宗,离开师父,回到吉林居住。那些至亲近族见他有这样的能耐,都劝他吃粮当兵去。无奈侯七生性淡泊功名,情愿为商,不愿为官,所以就把那座祖屋改作仕宦行台。好在东莱门外先农坛一带,虽非吉林热闹之区,但有先农坛、社稷坛两处古迹,来往之人,无论士商,都要去瞻仰瞻仰,因此侯七这爿栈房,也生意鼎盛了。并且侯七这店不另取名,他师父于大明子开设在长春的叫做天达店,他就叫做天达分店,也是兼营鞭仗行保镖两业。他原来名字叫侯永义,号小坡,名字是跟着族中大排行取的,号是他爸号叫云坡,故此他叫小坡。本来行一,小名却叫老么。又怎么会出这滚马侯七的名义来呢?还是十四岁那年保镖回来之后,关内外各路武行中人都闻名贯耳,特地到长春去瞧瞧,究竟于大明子的义儿是怎样一个人物。在这当儿便由许多老辈做主,替他们小弟兄淘集合一个团体,结拜一个十弟兄。老大是山西五台县的小太保钱玉;老二是直隶沧州白面夜叉李长泰;老三、老四乃是山东曹州府的金眼神鹰高福海、黄面佛何大锁;老五是奉天锦州的镔铁塔韩尚杰;老六是江苏南京上元县的一阵风朱三傻子;老八、老九本是亲弟兄,一个叫铁头罗佩坤,一个叫飞腿罗佩巽,是湖北汉阳府汉川县人;老十是河南光州的神拳无敌金钟声。小坡轮着第七,因为他有一路滚堂刀绝技,专取人家下部和马足,所以才有滚马侯七的外号。

他年纪虽将弱冠,但尚未定亲。他曾说,男子要一两个女人做妻小,极容易的事情,何必汲汲?现在方当壮年,练功要紧。加以眼内也没有看得对的女子,故而尚未对亲。不过开了天达分店之后,自己只能照管外场,内部整理乏人。幸亏侯七会打算,派人到长春把师母接到吉林,将治家内里各责统交代给师母,自己专管外场诸事,招待过路客商,结交江湖上好汉。于大明子的妻子虽和侯七没有血缘关系,因为从小抚养在身畔,侯七习练武艺之初,大明子把祖传的十三味铁骨方配齐了,吩咐妻子把这十三味药,每日必须子午两个时辰,拿来熬成浓汤,又定要卯酉两个时辰内,替侯七洗擦。那么就是痨病鬼的筋骨,也可以洗得硬如铜粗如松。于大娘爱着侯七,遵奉夫命,如法炮制,从六岁洗起,洗到十一岁。按着子午开火煎熬,卯酉动手洗擦,一丝一毫时候都未曾差过,足足四年光景,寒暑无间。而且这四年之内,于大娘端整着鲜牛肉汁、童子鸡汁,给侯七代茶,牛脯、鸡脯代点膳,也必须自己亲手熬煮,才放心给侯七饮食。你们想于大娘对于侯七用多大心思抚养着,就是侯七这身铜筋铁骨、软硬兼全、马步不挡的能耐,虽说出于寄父所教,实在寄母的心血也着实费了一番。故此侯七对于生身亲母固然在产后十朝之内,便抱累茵之痛,没有感情可言;对于生父也是襁褓远离,毫不相关休戚;对于于大明子夫妇俩,却有山高海深般的情感。虽然名义上是寄父、寄母,人家真的亲生儿子,哪里有他们三人间的亲爱情状?故而于大娘远离丈夫,独自在距离长春二百十八英里之外,孤眠单宿,替一个干儿子做当家老娘。

如是者又过了两年光景,侯七已经二十三岁,仍不想着娶房媳妇,大娘很为忧虑。那年是前清光绪三十年八月初一清晨,于大娘想起初十乃是大明子五十岁的正寿,不能不回去;并且想顺便向丈夫提及,教他关切侯七,我们侯、于两家香烟嗣续要紧,亲事一节不可不急于进行。料想侯七对于大明子素来恭顺,或者不致违拗。主见打定,便喊侯七到她面前,亲自嘱咐道:“为娘立即动身回长春去,替你寄父料理五十岁正寿。你店中有事,我走了,你未便随着我同走。待我到了长春,叫你义父挑选一个诚实可靠的店伙,也立即赶回吉林,替你代理店中诸务,然后你再动身到长春拜寿。大约我今天动身,预备赶一程夜站,不到午牌时候定能赶过九站孤店子桦皮厂,到土们岭打尖。然后经由营城子下九台,至多不过晚间九十点钟。明天一早上路,只要一过饮马河卡伦,到长春只得三十五里了。那么饭前饭后,一定和你寄父见面。叫你寄父立刻拣选了得力伙计,马上动身,初三晚上到此。你尽初四一天教会那人一个大概,把店务内外交托明白,初五早上就道,初六也可到长春。你寄父是预备初八、初九两天暖寿,初十正寿,十一补寿。你尽够赶上,不用着忙的哩。”侯七道:“妈吓,你老人家所说的里数,那是根据外国人现在动工建筑的铁路所计的公里,照我们中国人的道路计起来,一里要有三里路长,恐怕三天之内来不及来回吧?况且马虎头山,听说有胡子在那里借宿,妈先去,儿有些不放心。”于大娘笑道:“痴孩子,你还怕我单身出门遭着意外危险么?远离一二千里,地方上线字弟兄、开武差使的,尚且听到你家寄父名字,望风远避;有些重义气讲交情的,非但不开手,而且还愿意当码头差,准备一宿三餐。远的地方不愁甚么,难道说在门槛以内,倒要顾虑起来了?至于我预先支配的途程,就算铁路公里,不与寻常相同,那么至多五天一个来回。镇日镇夜赶路,不投宿,单打尖,总来得及了。本当我和你一块去,无如这边店务不可怠忽,那边又是正五十大庆,我不先去主持内里,就算你寄父不见得多心,那于家门内的亲族故旧,一定说我闲话了。因此我只得先走几天,你随后来吧。”侯七见寄母一定要先行,主见非常坚决,自亦未便拦阻。

当下于大娘收拾了几件应用东西,便乘了自己行内一辆大车,先自去了。等到初四中午,大明子果然派了一个书算精通、富有经商经验的坏蛋秀才包瞎子来,为侯七暂行管理店务。侯七一瞧这人本是寄父店内的副账房,为人诚实可靠,况且是个熟手,自然放心交代下去,并且知道寄母安返长春,心中非常快活。一到初五早上,专等开过早膳,也便收拾了一个小小的黄布包囊,腰内系上那条十七节的纯钢软鞭,头戴一顶遮阳草笠,身穿一件月白土布长褂,足蹬铜头铁跟杀虎鞋,和店中人告别了一句,便匆匆就道,一口气走了四十余里,到了乌拉城,见日已过午,寻思找一家饭铺或是饽饽店打尖。

正往头里寻去,迎头听得有马蹄响,抬头一望,只见坐在马上那人骨瘦如柴、面黄身矮,和自己结拜十弟兄之中的白面夜叉李老二相似。再把他胯下的马一瞧,却是:

蹄翻碧玉,领缀银花,胜似宛西紫鹿,强如冀北朱龙。功臣可盟,不恋栈豆而迟留;爱妾能更,岂食场藿而维系。至黄池而喷玉,饮渭水兮投钱。过关验齿,蹙刍有诛。屈产假道,遗吴纤角为燕丹而生,肝有荆轲之嗜。始教则车在马前,任力竟骥可媲人。得此八尺,千驷勿矜。背献五花,三长咸具。有赋赞道,驰驱道路,计程则万里非遥;赏识风尘,论价固千金不贵。两骖善御,附舆奚待夫王良;一顾知恩,入市适逢乎伯乐。九花飞舞,八尺巍峨,一啧嘶风,能惊阴山之乱叶。四蹄腾雾,竟翻瀚海之诡波。真龙有种,蹑日驭而到天;牝马宽缰,御风轮兮行地。四百里之铁象无奇,八百里之驳牛何异。虽乏玉勒金鞯之点缀,岂在华鞍宝辔之装饰。如此名驹,例登上驷,摇曳吴门之彩,皎雪飞来,轻萦秦塞之尘。长风瞬息,真同烈士之心,神注封侯异城,当建将军之号,名自振勒边陲。

侯七见了,不由得精神陡长,高声喝道:“好马!”那马上人听见有人喝采,回过头来把侯七上下打量了一阵,接着似笑非笑的鼻孔内哼了一哼,两腿用力一夹,那马便放开四蹄,哗喇喇往西飞一般去了。侯七此刻早觉得马背上人奇异得很,故也全神贯注地瞧着。当那人理缰催马,侯七在无意之间瞧见此人左手乃是骈指,虽然个儿不很高大,但是筋粗皮糙;再瞧他骑几脚马的功夫,便知道是有功夫的人,决不是安分守己之辈,所以不敢冒失,轻易就开口叙述江湖义气,否则这一骑马,要是在土头土脑的村老儿身下,侯七一定要乘马上人回头观看当儿,搭讪着招呼。不为别的,实在对于那匹坐骑爱不过,哪怕多花几个钱,也情愿把它购来,先当送给师父的寿礼,多少有脸。而且明知师父早已洗手,不到外边混事,并又没有后代,一辈子收下的徒弟固然不少,但是许多徒弟之中,最疼爱的是自己,回头庆过了寿,众宾客四散了,见了这样的好马,他老人家一定舍不得自用,恐怕埋没了此马的龙种能耐,决计仍旧还我,那时我若得了此马,如虎添翼,包管可以名震江湖。无奈现在的马主外相不善,再加已经向西去远,空想无益,只好自顾自到乌拉城市上,找到一家面饭铺,牌名仁义居,便移步入内,高呼跑堂看座。

那仁义居买卖很好,散座都已有客,跑堂的忙招呼到雅座内坐地。一面揩台抹凳,打手巾,泡香茶,伺候侯七,殷勤得很。临了才拿菜牌上来,请爷点菜。侯七便要了一碟羊羔,炒了一份搯菜牛肉丝,一碗光儿汤,一斤半面,叫他们分做成着十二个家常饼,慢慢地咀嚼。心上却还惦挂途中所见的那匹好马,怎奈不知马主人姓名住址,一时又没处打听,好生纳闷着。耳边厢又听得外面散座内,有人谈天,谈及一个马字。常言道得好,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侯七心上正想适才所见之马,故而一闻马字,便侧耳静听,只听得一个清脆声音的道:“您老人家怎会知此人就是瓦房店的通臂猴仙杨燕儿呢?”一个苍老一些声音的笑着接口道:“小兄弟,你敢是认道我连心都瞎掉了么?没说从我擦肩走过,他曾吆喝一声让道。我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杨小子无疑。哪怕我坐在这屋子以内,他打从门外经过,也只消喊了这二字,我也可认定是这狠毒小子无疑了。”那清脆声音的接着又道:“您老人家真个是盲目不盲心了。据江湖上传说,这姓杨的无缘无故,倒反松柏林破坏洪英义气,而且专跟理门子弟作对,不知为了何事?”那苍老声音的叹道:“我早有风闻,他的‘腰平’已托人寄还了‘三尺六’,始而怪他不得,那草包刘瘸,不是你也知道这人么?是你同乡,你一定认识。去年腊月初旬,在关内‘放马’,不知谁人‘放龙吃水’,被‘鹰爪’抓去‘劈’了。杨小子和刘瘸是拜把子,他为顾全‘人王头上两堆沙,东门头上草生花,丝线穿针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家’那首祖训,恐怕‘香’和‘新丁’面子上过不下,索性跳出‘圈子’,倒反‘红花亭’,一心一意替把兄报仇。因为放龙累人的人乃是皈依理门的,所以他专寻理门子弟说话。这是他个人的血性,好男儿应该如此。不过刘瘸这人活在世上,真是丢祖师爷的脸,论他一生所作所为,奸刁险猾,莫说一个脑袋,哪怕十个脑袋斫了,也不为过。杨小子犯不着为他一人,伤害江湖上的许多感情。偏偏这个当儿,我又为了鲲儿夭死,心上一气,一肚子迂火,都冲上了两眼,始而害眼,后来索性盲了。自己也正恼不完,哪有闲心管甚别人之事?这小子练就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确是不坏,所慎者你家老子和我两条红沙手。你家老子年迈退隐,不预外事;我又盲了,别处他也不敢如此。大约关东地方,他好称得一个人才,所以就这样肆无忌惮,任性妄为。他今天不是乘骑而过么?我听了他坐骑蹄声,又知道是一骑龙驹宝马,不知道又从何处吃黑得来,我料他这样作为,终有一天犯了众怒,群起而攻之。一个不小心,要应他习艺时乱刀分尸的血誓了……”

侯七听到此处,知道外间谈话之人,也不是“外徒”,在无意中得闻方才马上人的姓名略历,也可算是一件喜事。但是那一老一少,究是何等之人?也许曾经义父替我“开台”“拜正”时节拉场过的,理该上前招呼请安,不然要落人褒贬的。因此侯七急急站起身躯,走到雅座的两扇短矮半截腰门跟首一望,不料那谈话之人已先吃完,少者搀扶老者往外,向柜台上算账去了。侯七未便再拔步追上去瞧,只瞧见二人的一些背影,一时又认不定是谁。虽知道了一个马上人的姓氏,却又添了两个不知姓名之人,心内还是纳闷着。不过闷只归闷,也无法可以打破这闷葫芦,又只索罢了。当下把所要的菜面汤三物,一古脑儿卷入了肚子内,把账结算开发之后,也便急急登程,赶奔长春。

在路并无耽搁,赶到初六申牌时候,已抵长春。一径到商埠长通路回回塔斜对面天达店。一到店门口,意谓干爹虽然是初十正寿,但是他老人家交情广阔,素来尊重江湖上的义气,莫说全中国二十一行省有他朋友,就是日本、俄罗斯、高丽等地的外国朋友也有不少。只隔得明天一天,后日就是暖寿,决计很热闹的了。不料踏上阶沿,见那情形如旧,一毫没有动静,心内老大疑惑。忖道,敢是在近三天之内出了什么乱子不成?他进了店门,便有个伙计上前招呼,还认他是投宿的哩,故而忙道:“爷敢是要找屋子么?劳你多走一家罢,小店因为掌柜做生日,要招待各地到来拜寿的宾客,所以停业半月,请财神爷改日枉顾吧。那清真寺左首的隆顺店,跟小店是联号,可要小子引领财神爷过去?房间清洁,饭金价廉,招呼周到,什么都跟小店一式。”侯七道:“不用多说话,这里有个接客的穷不怕王第五的呢?叫他来,你不认识俺,王第五可知道俺是谁了。”话未说完,早从柜房后面小房内走出一个秃子来,把侯七一瞧,忙地赶出来,起两条手扯住侯七的膀臂嚷道:“七爷,您敢是才到,想死人也。”说时,又哈哈大笑。那伙计一瞧陈大叔亲来招接,又称呼他七爷,自己虽来了没半年,人头不熟,可是耳内常听同伙说起种种事情,想来此人定是老掌柜的干儿,吉林的滚马侯七了。自己真个有眼无珠,不先问来人名姓,白费了一番生意经,只好搭讪着走开。

原来于大明子当年出林虎时候,替人家保镖。官家办案,手下有五六个得力伙计,现在死的只剩一个穷不怕王第五,以前是替大明子喂马的,一个秃尾鳅陈海鳌,是伊通河的掌船的,这两个是武的。尚有一个小华佗张景歧,精通医卜,和着派到吉林去代侯七管理店务的包瞎子,乃是文人。张包二人都是南方军犯,充发到此,被大明子收罗在手下。景歧是江西贵溪人,确是龙虎山张道陵裔孙,不但知医,并且擅长星卜。包瞎子是安徽休宁的恶讼师,书算精通,天才机警,为了一桩逼谯寡孀,致酿人命的案子牵涉,充发到吉林的阿城来。恰巧大明子办案到彼,和他相遇,一见如故。正愁手下缺少一个办笔墨之人,所以就收罗在一起,着实帮助大明子干了不少事业。因为他目病短视,叫他做包瞎子,不是真的瞽目。这四个人现在都已吃太平粮草了。

当下陈海鳌欢天喜地地把侯七拖进柜房,侯七急于先要参见干爹和干妈;再者满腹狐疑,为甚店房门口一毫没有做寿的样子。和陈海鳌是不用虚文浮套的,一进柜房便问爸在哪里,为何初十正寿,听说爸大发请贴,早该准备,如何尚同平日一样?海鳌听了,也不答言,重又起左手,搀了侯七右手,一同走进柜房后面的小房间,顺手将门掩上。在门背后露出一口距离平地五尺不到些的衣橱,橱的正面嵌着一块大大的车边玻璃。海鳌在衣橱左侧一个白铜圆钥匙眼上用力一揿,那扇玻璃门便往上一抽。侯七一瞧何尝是橱,却是一个地窖暗门。外面玻璃橱门往上抽时,那里头一重一楞一楞似百叶窗般的木托板,同时也往下坠着,海鳌便和侯七俩进了两重橱门。侯七但觉得眼前墨黑,而且阴气森森,毛骨悚然。那海鳌是惯的了,专待一进了第二重木门,又伸三个指头在右侧一个白铜钥匙眼上往外一抽,只听门哗喇之声同时并作,那玻璃门、木门自动地放下伸上,关闭好了。侯七更加不辨路径,海鳌在暗中笑道:“照七爷的脾气,一定不耐烦,不过你慢先走,让咱仍旧手挽着七爷的手,方好开步。因为这条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夹道,一共有七十二个鹅头弯。我们摸熟了,也不觉得怎样难跑,只消记明白三步向左拐,五步向右拐,再是三步向右,五步向左,一路螺丝旋儿旋进去,共总一百八十步,分开九十步向左,九十步向右拐。要是记错了步数,一时不易得见天日,而且两边石壁之上满砌着尖刃利钉,倘若碰上去,就不中要害也带微伤,而且还有几处有消息做着,不碰便罢,若得碰动消息,下面这条石板路,有几块是活络木板夹砌着,消息不动安稳过去,消息触动木板就要往上翻哩。一失足跌下去,那木板下边乃是去地十多丈的眢井,凭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和活埋一般,生生地淹死在内,咱知道七爷脾气躁得很,不要一个人先摸上前去,不知左右拐的步法,闹出了乱子,不当稳便。”侯七道:“这一条路竟是阎王路,比川里的栈道还难行。”海鳌道:“本来叫做小羊肠。”侯七道:“干爸是个磊落亢爽的丈夫,是谁打的这样好稿儿经手建筑成功,要它何用?”海鳌道:“自然是小华佗跟包瞎子二人的大才。”侯七道:“俺不过一年半没来,怎么已变迁到如此?莫道俺小时候在这里的情形了,到底张包俩为何要造这条秘密隧道,并从何处学来?”海鳌道:“说来也是奇怪,小华佗和瞎子俩,七爷也知道,不是多喜听说评书的么?有一天,那东门正街路北小胡同内合顺书馆,邀到了一个京津说评书的大名家,好似叫李万红。是不是那弹三弦高手李万青的自己人不是,记不清楚哩。说是说的前后三分(按即《三国志》)。他俩天天去听着消闲。后来不知怎样,那个李万红穿插着一段取笑徽州人的哈哈,瞎子多了心,赌气不去听了。只剩小华佗一人去听,听了回来,他俩不是又都抽大烟的么?便分上下手躺了,小华佗便一一二二地学给瞎子听。瞎子心上头很愿意听着,但是为了多心缘故,嘴里总千嫌百鄙。那一天小华佗回来讲书,咱和王第五也在旁听着,说是邓艾破了成都,往诸葛丞相庙内拈香,跪拜之时并不觉得什么,等到抬起头来,瞧见神座前面树着一块石碑,上镌着‘诸葛若死,邓艾到此;诸葛死如诸葛在,死诸葛斩活邓艾’二十二个大字。邓艾一见,大大吃惊,慌忙爬起身躯想要逃跑,不料进庙时节处处留神,脚踏万字式,脚尖着地,全仗轻身功夫;而今心慌意乱,一个不留心误踹在消息方砖上面,旁边的泥塑五虎大将,右首第一位老将黄忠却挺着大刀,冷不防走将过来手起刀落,把邓艾的首级劈下来,抛往左首去了。邓艾是练过八九玄功,头丢了有法接上,所以颈脖子内并不流血,不慌不忙去摸起自己头来装上,不料那泥塑的四千岁赵云霍的提起一脚,把邓艾的首级踢到天庭宝鼎之内,烧成灰了。邓艾的没头尸身还往外走了几步,被殿门口窗槛一绊,那才二次躺下。颈内冒血,真死了。小华佗说到此处,王第五掌不住拍手称快。偏偏包瞎子咬文嚼字,连说不通,说邓艾分明是中了姜维反间妙计,和钟会争功内哄,死在乱军之中。这是姜伯约一计害三贤,怎么说是被泥塑黄忠所斩?真是瞎说八道。那王第五呆劲发作,便跟瞎子争执起来,说你不用管通不通,你也造一点儿消息出来瞧瞧。瞎子也会和王呆子一般识见,呕起气来,从那晚起便打起图样来,自己做木匠,弄成个有消息的小模型,胜了王第五东道。小华佗却又占卜起文王卦来,道甚么和老掌柜极有关系,便由他监工,照瞎子的模型造成这条夹道,和一座八角琉璃亭,一所五开间的平屋。这亭内屋内,处处都安着消息,造好了不到两个月,长春府知府余子湘府太爷,霍的下了道公事,硬派老掌柜做快健两班头目,管理宽城子黄龙府一带拿贼缉盗的职务,老掌柜推辞再三,实在辞不掉,便推荐王第五充此役。王第五年纪也不算小了,可是终不脱呆气,不问有关系无关系,动得动不得,只要得着公事,便认真做去。江湖上不知就里,而且衙门内名字是老掌柜的,所以弄得遍地冤气,时常有人阴谋暗算,防不胜防。故此才搬到这个所在住着,夜晚间出好定心一些。除了我们四人可以自由出入,此外没有人可以来了。”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道:“不瞒七爷说,王第五自当公事以来,乱子闹得真不少。记得去年腊月解了两名重犯到北京刑部之后,回来到滦州,遇见你们‘一炉香’磕头的朱三傻子老六,拔刀相助,拿了一个草包刘瘸,以致激怒了‘哥老会’支派‘龙华会’全体同志,扬言要和老掌柜过不去。故此今番老掌柜乘着五十大庆之便,四处发帖相邀,把‘白莲会’‘顺刀会’‘虎尾鞭’‘义和拳’‘大刀会’‘小刀会’‘八卦会’‘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清水会’‘匕首会’‘双刀会’‘斧头党’‘道友会’(按即青帮)‘兴中会’‘双龙会’‘九龙会’‘千人会’‘白布会’‘光复会’‘兴汉会’‘平洋党’‘乌带党’‘金钱党’‘祖宗教’‘百子会’‘白旗会’‘红旗会’‘黑旗会’‘八旗会’‘红缨枪会’‘小黑道党’(按即偷鸡剪绺之团体)‘大黑道党’(按即二八月走江湖成群索钱之乞丐,即上海所谓青帽党)‘大白道党’(按即翻戏党),三十五党会的‘盟证大爷’都请来一叙,大家当面叫开一声,免得‘龙华会’弟兄专和我们‘在理会’人作对,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共一宗,彼此都是同志,不要自己窝翻,违反老祖三十六瓣莲叶分支的教训。就是把王第五扮一个鬼脸,当着众人‘洗面结交’,至多‘三刀六洞’也甘受罚,总算解了个结。恐怕自家店内地面不敷,故又和对面清真寺说明,借他们地方一用。寺里头有礼拜堂、讲经处,连沐浴室都有,大约够支配了。”侯七听了陈海鳌一番说话,蹙着眉头一声不响,暗想我不过一年有半没上这里,只知王第五当公事,谁知内容这样地复杂哩。

他俩一面谈着,一面左旋右转的,已出了黑暗夹道。得见天光,侯七抬头先向上一望,只见上边白茫茫一片,不像是天光,面上不觉露出惊异之色。又见白色之中,好似有一种鳞介动物在那里游泳,益觉讶怪。海鳌在旁已瞧出破绽,笑道:“人说七爷是天生玲珑心肝,果真不错,敢么疑心上面不是天么?老实告诉你吧,我们店房后面不是有块空地,从前老掌柜常在那里习练功夫的么?现在这块空地已由公家标卖,经老掌柜买了下来四面砌了黄石围墙,略略点缀了花园景致,开了小小的连环池塘,养几尾金鱼在内。其实这口鱼池和水分做二截,一截和水缸差不多,下面用玻璃做底,不啻是这间密屋的大天窗,借它透些亮光,里头的水存贮不多。一截是真的荷池,里头还种着荷花,不过地形比这上头的这口池要低下不少,每逢天雨涨水,这厢高丘内的水都往低洼内流去。有时实在水太多了,一时流也流不去,便唤水夫挑掉,所以下面不会闹水患。”侯七道:“水患虽不闹,可是人住在池底潮湿得很,与身体也有关。”海鳌道:“潮湿虽然不免,不过此地也只到‘风紧’时候暂躲一回,不是有人常住在内,所以不愁潮湿。”侯七道:“那么此地进出只有我们进来这一条路么?”海鳌道:“不,此屋出入的路共有三条:一条是我们进来的;一条是历阶而升走上去,是在后圃那座玩月亭的屏门后面;一条是条地道,有一里多长,到了尽头也是一样的石扶梯一级级走上去,那是在东关外市梢那只歇凉亭后面。”侯七笑道:“干爸又没犯了重大王法,又不想兴基立业,家里头何用防范得如此周密?”海鳌叹道:“这也叫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足见做我们这种人危险得很。越是名重,越是仇多。像老掌柜这种资格,站在线上过活,比我们尤难上几倍哩。”侯七听了点点头,再向前一瞧,见迎面五开间一所平屋,屋后露出一座八角的琉璃亭盖顶,那平屋五间都是一色的朱红漆长窗,每间四扇,应该共有二十扇长窗。从左首起头,留神一点,却只有一十八扇。每扇上边都刊着三个大字,用绿漆漆涂着,格外显明。那是“金龙山”“虎形山”“泰华山”“宝华山”“锦华山”“楚金山”“金凤山”“天台山”“西凉山”“峨嵋山”“天宝山”“东梁山”“终南山”“飞虎山”“万寿山”“招宝山”“春宝山”“民国山”等字样,恰巧九扇一边,两边共计十八扇。这十八扇窗的正中,那是两扇红色的西式折叠门,门上刊着一个“木杨城”,绘画得异常工细。

他俩走到门口,海鳌举手在门上弹了三下,约莫隔了十分钟时候,门内也弹了三下,接着里头有人问道:“何故来此?”海鳌答道:“命天佑红晋谒五祖。”话声未绝,门一声响,那两扇门已开了。侯七一眼望进去,只见正屋中间建着一只木台,好似课堂内的讲台一般,正中钉着一方票布模型,两面挂着四扇黑板,板上用白漆漆成的字迹,远望不甚清楚,进了屋子一瞧,原来是“三十六誓”“二十一条规则”“十禁”“十刑”四项。屋内按着八卦方位,分布着八只小方台,台上摆着茶壶茶杯,却按着会中茶碗阵的规矩,靠左首是“混元一气单鞭阵”“天地同休双龙阵”“三教同源三清阵”“四季长春刘秀过关阵”“五族不分家反清阵”,右首是“六道轮回苏秦阵”“七星大聚义下字阵”“八方无碍天下太平梅花阵”。侯七虽然自幼在此,这些顽意儿略略懂得,可不十分明了,预备回头请问干爸。

当下海鳌引领他到了靠上首次间屋内,只见大明子躺在一张摇椅上,侯七便抢上前去磕头。大明子含笑坐起身来,双手搀扶,口内道:“好孩子,赶路辛苦,不必这样了。”那时候海鳌见用他不着,自行退了出去,料理外厢店事。侯七见过了干爸,站起身躯,却见正中间一张弥陀榻上,横躺着一位年将花甲、满颏胡须的老汉,在那里抽大烟。侯七暗想此人是谁,从来没有见得。正要开口动问,大明子却先替侯七介绍道:“这一位是长江上下游著名的好汉,闹海神龙苏二,苏老英雄!你不是闻名已久了么?并且还是你未来的泰山,该下个全礼。”说时,哈哈大笑。侯七听了“泰山”二字,脸上发臊,忙着在榻前跪将下去。心内暗想,原来这就是苏二,他的名誉在长江方面,上自川鄂赣,下至皖苏浙,凡是贩“海砂”帮内,哪个不知!他不辞千里,赶出关来,为了何事,想必也是来拜寿喝酒的么?不过干爸怎又说是我的未来岳父,难道已经替我提亲,定了苏二的女儿不成?一面想着,一面下拜。苏二也忙着坐起身来,丢了烟枪,相还半礼。

行礼完毕,大明子便指着一张皮椅,叫侯七坐下。那苏二仍旧躺下抽烟。大明子便向侯七道:“你知道我这里近事不曾?”侯七道:“方才陈秃子跟孩儿讲了个大概,究竟王第五跟朱六哥俩为甚要断草包刘瘸的路,现在跟爸最最反对的又是谁呢?”大明子道:“说来话长,少顷和你细说。若问最反对我的,不是别人,就是龙华会的内八堂理堂东阁大爷,通臂猴仙杨燕儿。”侯七一听,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那么他总该受‘总正龙头大爷’的管束。”大明子道:“他本山的龙头敢奈何他么?他练就一身铁布衫功夫,除非要具童子功、红砂手的能人,才能制服着他。人是有的,可惜小的死了,老的盲了。所以杨猴越发肆无忌惮哩。”侯七一听,想起在乌拉城打尖,隔座听得的说话。正要开口动问干爸,遇见的那个老瞎子是不是杨猴惧怕之人,但不知他姓甚名谁,却被陈海鳌又领了个满身重孝的少年进来,把话头打断。

侯七定睛一看,来者非别,乃是自己的十弟兄里头排行老八的铁头罗佩坤。侯七知道他父母早亡,并无伯叔,就是教他们弟兄俩武艺的师傅,乃是天津霍元甲的徒弟,叫做张桂生,也早在上海受人暗算,被“鹰爪”抓去,一条性命,结果在上海县衙门站笼之内。怎么如今罗排八又穿着孝服呢?只见他见着于大明子,倒身下拜,带哭带诉地道:“侄儿和兄弟佩巽俩,自从接到了于大伯的请帖,便从家乡汉川动身。到了汉口,搭轮到上海,再由上海搭外洋轮船进了大连口子,先到奉天探望一家亲戚,然后按站到此。行至金沟子地方,为差过宿头,借住在一家庄家。那家的男当家,据说在一面坡横道河子经商,家内是两个女人主持。我们见他们有一骑代步的马匹,生得毛片如银,蹄如龙爪。故此花了八十块大洋钱,买了下来,预备带到此地算做寿礼,孝敬给于大伯的。不料那女人收了洋钱之后,又问我们上何处。我们据直相告,那妇人便也和我开诚布公地讲道:此马来历不小,拙夫得来非易,他愿一辈子挨饿忍冻,不愿卖去此马。我因为得了此马,作事大不顺利,所以瞒着拙夫卖给客官。如今你们上长春,要是仍走昌图、双庙子、虻牛蛸等路线,如和拙夫打了劈面,非但马被夺去,钱财白费,一个不留心要是动起手来,还有性命出入。客官要保全此马,并免人受惊恐,非得渡过马仲河,向吉林进发,大宽转地兜到长春,才能保得太平无事。我们依了这妇人说话,绕大弯儿到此地来。谁料半路之上遇见一个单身汉子,瞧见我们那匹马,好似发狂似的开口就向我们要借。我们瞧他那种情形,疑是那妇人所说的丈夫,再者出门人以和为贵,赶陪笑脸跟他说明我们得来的理由,并且提及你老人家大名,说是送您老五十岁的寿礼。谁知那人一闻此话,更加愤怒,说本来要找姓于的说话,不由分说便跟侄男弟兄俩动起手来。这人拳脚灵活,本领高强。侄男弟兄俩车轮战战他,尚不是他对手。可怜兄弟佩巽,一个不留神被他用子母鸳鸯腿踢中要害,当场吐血身亡。侄男明知不敌,无心恋战,谁知也被这厮用鸡心腿踢中腿部,受伤倒地。眼睁睁瞧着他把那马劫去,临走时候,这贼还指着我道:‘本来也要结果你的性命,只为那姓于的地方没人通讯,留你活口,去报个信给姓于的知晓,叫他留神着。俺杨爷爷要去取他首级,才了我心头之恨。’……”侯七在旁听到这里,陡然又想起乌拉城途中所见所闻,已经明了了一半。又听说罗佩巽伤重身亡,想起了江湖义气,十弟兄现已缺一,不觉悲愤交集,正待站起身躯,自告奋勇前去报仇,却见于大明子怒容满脸,霍的站起身来,指着东北方,咬牙恨恨道:“杨燕儿,杨燕儿!俺不杀你,为罗贤侄报仇、夺回良马,誓不为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