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九叶重楼

李白问月亮:“家何在?”

苏轼回答道:“在人间。”

……

我梦到一封信。

好像是一个人的独白(以下是信件内容):

“我没有一个晚上不想写下这些东西,每次拿出纸来,却总是看一会就收起来了,我不敢写。

然而如今我就要死了,一个看过了三万次日出与日落的行将就木之人,已终是没什么可怕的了,对吧。

你体会不到我此时的畅快!比我写下自己墓志铭的一刻还要舒畅,我要好好地说一说,使劲地说一说,你,这个未来的读者,就当听了个故事吧。

在我心灵的幽谷中,有个从未走出过我的世界,又无数次悄然出现在我梦中的幽灵。那遥远而熟悉的记忆,总是一次又一次踏着余晖的流连,从孩提时代的悠悠长河中飘然而至,让我重回那些绚烂的年华。

他叫作木里,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我实在是记不起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了,我记忆里最早的一次,是我六岁的时候。那时候我有个习惯,就是写日记。我什么都写,开心的时候就写开心,悲伤的时候就写悲伤。我把我的理想、喜爱、固执、痴迷;我的焦虑痛苦、眼泪、憎恶全部都写进去了。

我爱极了那个本子,我甚至不忍心把不会写的字写成拼音。我成了班上查字典最快的小孩,后来我的作文得了全校第一名,然而,在一个晚上,我双手举着金色的奖状,邀动地冲进家门的时候,我的妈妈,和我的爸爸,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中央,一个人拿着我的厚厚的日记本,一个人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

我把奖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我妈妈拿起来看了一眼,转头问我爸爸道:

“这考学用得到吗?”

我爸爸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及我妈妈就把奖状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我的妈妈把日记本举到我眼前,冰冷地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我说:“本子。”

她又问:“写什么的本子?”

我说:“写一些字。”

我还没说完,我就看见我的爸爸高高地抬起手,然后一个拳头重重地抡到我左边肩膀上我一下子被捶到地上。我的肩胛骨开始死命地疼,越来越疼,越来越疼,整个手臂都开始发麻,我不得不用右手捂住左边的肩膀,把指甲扣进肉里,以便用刺痛缓解一些剧痛。但是我的心跳非常非常平稳,我的眼睛点都没有流出眼泪。

我妈妈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问你你装傻是吧,好!”

然后她翻开了我的日记,她开始读。

读一页,撕一页,读一页,撕一页,撕得粉碎,像纷纷扬扬的雪,静静地从天上落下来;我的爸爸听她读一页,打我一顿,读一页,打我一顿,先用扫帚头,后来用扫帚棍,最后用手,最后还用脚。一边打,一边骂,一边打,一边骂,骂我是个该死了的贱货,不学习不孝顺不感恩,恨不得早早把我踢出他们好好的家;我的妈妈一边念,一边骂,一边念,一边骂,骂我是个来讨债的拖油瓶、白眼狼,不会心疼父母,后悔死生了我,闹得天翻地覆,毁了她和我爸爸自由的生活。

我身上太疼了,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哭。我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痛,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我感觉那些撕碎的白纸黑字,就像我的心脏一样。一条条、一片一片、一块一块,簇拥成一堆,乱七八糟,拧巴得不成样子。

好疼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才六岁,六岁,六岁,我妈妈还再继续地读。

她读到我写她和我爸爸吵架的样子,声音更加尖厉起来,我的爸爸也暴跳如雷:

“死东西!”他喊道。

她读到我写我爸爸咒她的话,咬牙切齿起。我感到我捂住肩膀的一根手指被打断了。

“贱货!”她叫道。

她读到我写她讲我爸爸和奶奶合起伙来骗她过门的故事,流起泪来,尖叫着:

“好啊!真是好啊!”

然而我真的疼得要死了。

她又读到我写我最爱的人是奶奶。呼了我一巴掌,哭道:

“白眼狼!瞎了眼的!果然遗传了你那老不死的老毒物!”

然后她自己脸上也挨了一巴掌。我爸爸咆哮道:

“放什么屁呢!教育孩子呢,你先喷起粪来了!”

她也不甘示弱地骂回去:

“闭上你的腚!你们家一窝子死猪!烂基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吧!真孝顺!”

我爸爸气极了,扬起手来要打她。我妈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揪到身前来,眉飞色舞地叫起来:

“打吧!打吧!我看出来了,你早想打了,对不对?你打吧,我就给你宣传宣传,对了,也不用我,让你儿子给你写上几篇日记就够了,哈哈哈哈!我的窝囊废爸爸,哈哈哈!好!你快打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们都来逼死我吧!”

我爸爸手臂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打我的扫帚停了下来。他瞪圆了眼瞪着我妈妈看了整整一分钟。我妈妈大笑起来跑进厨房拿了一把刀,我趁机也跟在她身后拿了一把,虽然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

“你干什么?!”我爸爸吼道。

“呵,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年轻媳妇吗?做梦去吧!你敢动我一步,我就让你看看我能做出什么事来!”

“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我是疯子,大疯子,我就精神病,就是你逼出来的,还有你的孝顺儿子,哈哈哈哈!都去死吧……”

我爸爸拿起茶几上的壶摔过去,“啪“地一声,摔了粉碎。我妈妈拿着刀在空中乱挥砍碎一大堆家具,和一部分从我爸爸那飞过来的东西。

“别打了!别打了!“

我尖叫起来,疯一般地叫,叫到我的嗓子一点声音都喊不出来了,但是依旧益不住砍碎东西的声音。后来我放弃了,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了警笛,我躺在了地上。

他们还两个被带去警局做笔录调解了,留我一个在家里。过了一会,一些穿白大褂的护士把我接去了医院,往我的脸上,胳膊上,后背上,腿上,手指头上抹药、缠纱布。我的整个目光都呆滞了,问我什么我都说不出来。

在医院住了难得安心的几天已后,我被他们两个接回了家。我在医院门口抱住一个护士死命地哭,她一脸尴尬,只好把外衣脱下来脱身,我的爸爸妈妈不停地陪笑向四面八方道歉,然后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回了家。

从此,我不再写日记了我的爸爸在外从不谈起自己家,我的妈妈逢人就哀叹起自己的身世:

“我小时候就遭了个不爱自己的爹妈,结婚了又生出个不爱爹妈的孩子,苦命啊。“

于是我从一百以内加减法都不会算的年纪,就被冠上了“白眼狼“的名字,有时遇见夸我成绩和才艺的亲戚朋友,我妈妈就摇摇头说:

“我宁愿要个会孝顺的傻小子,哪怕什么不会,也比这个只会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的好。“

大约就在这段日子里,我脑海里出现一个声音,像一个温柔极了的男孩子,只有神而没有形。自从被打后第一次心脏痛开始,之后每次被打被骂时我心脏疼的频率就变得越来越高。每当这时候,这个声音就会在我心里出现,轻轻地说到:

“我陪你,我陪你,很快就结束了。“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脏总会更加撕裂一般的疼可是泪水会从我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我会笼罩在一种强烈的幸福中,我会在更极端的痛苦中感到多没那么痛苦。

这个声音教会我很多。比如被打的时候要逃跑,疼的时候要哭,问“错了没有“的时候要赶紧回答“错了错了“,并且要把刚才被骂的话从头背诵一遍。一般这样,事情的确总是结束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