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孟娴醒来后的第三天。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怔怔地看着家里新请的帮佣把刚剪下来的一大束花修枝去叶,然后插进那支象牙白的浮雕花瓶中。
她知道她,昨天秋姨带她认了几个在家里干活的小姑娘,说是刚请的,以后有事叫她们就行,而眼前这个正在修剪花枝的女孩就是其中一位。
她注意到,女孩的手有些微粗糙,倒也不是难看,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双手的主人绝不是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和女孩的一样。
“小琪,这是什么花?”孟娴开口问道。
“太太,是龙沙宝石,也叫伊甸园玫瑰。”叫小琪的小姑娘闻言看向孟娴,眉眼温顺地笑了笑。
上岗前,她们都是经过培训的,她主要负责后花园里那些金贵的花,每种花的名字、习性都要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她对“伊甸园玫瑰”的印象最为深刻——
“小南楼所有的花都是太太的心尖肉,尤其是这个品种,照顾的时候都仔细点,那么多的工资可不是白拿的。”管家的秋姨曾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她们。
基本上每隔两天,她就要去剪两束花,分别放在客厅和主卧;夏天时,月季和玫瑰都长得不大好,所以每两周就要请园艺师来看一次,以防生病或遭受虫蛀;太太嫁进来时带的那盆垂丝茉莉喜阳,浇水要仔细适量……这份工作工资高,也不是很累,只要安分守己就行,但小琪总是觉得这个家很怪。
很早之前,她就已经给有钱人家做全职保姆了。时间长了,豪门的腌臜事小琪也算见了不少,可像白家这般古怪的,却是第一次见。
江州的有钱人家不少,但称得上是豪门望族的,满打满算两只手也数得过来,白家就是其中之一。
可这样的门第,男主人不仅娶了个没什么家世背景的女人,而且还是头婚。
换作旁的高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样的女人进门的。那象征着身份和亲疏的联姻机会,定要用在最重要的时候,要给家族和公司带来利益。
如果只是一段风月之缘,倒无所谓。
跟她一起工作、来的比她要早几个月的另一个女孩在听到她的疑惑后,却目不斜视地低声劝告她少管主人家的事:“太太就算再不漂亮,也比你我好看得多。人家是名校出身,气质好、身段好,又和白英小姐是好朋友,单这两条,就不知甩多少人几条街了。”
白英小姐是这家主人的亲妹妹,自打小琪来这儿上班后,男主人没见过几面,反倒是这个白英小姐来得比谁都勤快。
可这就更怪了,她从来没在哪户豪门家里见过这么和谐的姑嫂关系。她倒是见过不少装出来的,可白英小姐对太太的关心又不像是装的,不然也没必要天天都来探望吧?
“兴许太太真是命好呢。”小琪这样想着,然后把手里那枝修剪干净的玫瑰递到了孟娴手里。
孟娴垂着眼,用手摸了摸玫瑰花瓣,声音低柔:“真好看,谢谢你。”
小琪闻言,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紧忙把头垂得更低了,表情有一丝慌张。
小琪其实很喜欢这里,给的钱多,活计也轻松,雇主也不多事,从不苛待她们,除了说不出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其他都很好。相比较之下,她以前待过的主人家哪里有主动向保姆道谢的,那些人倨傲惯了,自带着一种高阶层的优越感,工作若是做得好,最多打发些奖金罢了。
想到这儿,小琪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女主人孟娴。
她知道女主人姓孟,不是江州人,相貌称得上钟灵毓秀,尤其是那一双剪水眸,让人不自觉就会生出好感。可美则美矣,只是女主人的气质稍显含蓄内敛,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温柔淡雅。
她心想,如果她是男人,大抵也会怜惜并爱上这样的女人吧。
这让她无端想起花园里那些随处可见、甚至把小南楼大部分外墙都覆盖住的藤本月季和木绣球。据说那是夫妻二人相恋的时候种的,而这栋爬满了蔷薇和月季、造价上亿的小南楼也是男主人白霍送给妻子的婚房。
想到这儿,小琪心里暗暗咋舌,这样美好深厚的夫妻情谊,妻子却忘得一干二净。
没到这里工作之前,她一直以为“失忆”是狗血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但来到白家后,小琪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艺术来源于生活”。
听管家秋姨说,当初太太飞去国外看展,从酒店去展厅的路上遭遇车祸,猛烈撞击下的脑外伤导致颞叶内侧受损,好多事情就都忘了。
小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么善良温柔的人,老天爷怎么舍得让她遭这样的罪。
正想着,管家秋姨不知何时来到客厅,站在了孟娴面前,说道:“太太,先生来电话说今晚公司有事,不回来了,让白英小姐陪你。”
秋姨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做事沉稳妥当,孟娴对她很是敬重,闻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三天前,孟娴醒来,一场车祸让她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对她来说,现在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是陌生的。但好在他们对她都很好,她不记得的,秋姨和白英也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没多久,小琪便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孟娴和秋姨两个人。
按照前几天相处下来的惯例,这时候,秋姨便要拉着她,给她讲以前的事了。
这是她的丈夫白霍交给秋姨的任务,白霍似乎很想让她赶紧记起以前的一切,就算实在记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可以让人讲给她听。
但无非也就是那些“因为先生和您感情很好啊,您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他心里该多难过、多心疼您啊。”这类话。
渐渐地,她似乎察觉到一个事实——她和白霍曾是一对模范夫妻,十分相爱,所以白霍想让她恢复记忆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种话听得多了,就连她自己都产生了错觉。可当她真的和白霍见面后,她又瞬间冷静了下来——
因为白霍对她,并不像对待一个深爱的妻子。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刚刚醒来的那次,他表现得像一个丈夫一样,欢喜又慌乱地抱着迷茫呆滞的她,一声声地念叨:“孟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声音低哑中带着一丝痛意,还混杂着若隐若现的心跳声,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涌上一股熟悉感。也正是如此,在别人和她说他们曾经很相爱时,她才从没怀疑过。
但白霍很忙,即使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也只是守到人醒后便离开了,只留下妹妹和两个时不时来一趟的家庭医生照顾着她。
就这样,偌大的房子里,孟娴时常孤身游荡着。房子里的每一处都让她感到十分熟悉,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身边人零散的话,才能勉强连结出她的过去。
白霍并不是每晚都回家,午夜梦回,有时候孟娴隐约察觉到枕边有人,可早晨醒来,身旁还是一片温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