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火。
熊熊的火焰,夺目的金黄,银灰色的夜空,疾呼的救命声,浓烟滚滚的大楼……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站在冬夜的巷子口,瑟瑟发抖的身体被层层袭来的热浪烘得滚烫。
他低下头,瞥见一副小小的身躯。
原本晕眩、迷糊的脑袋顿时想起了什么。
这是十三岁那年的寒假吧,大年初三,他刚从表舅家吃过团圆饭回来。
母亲饭后与亲戚们搓麻将,哥哥则去找同学了,他觉得无聊,便提出要先独自回家看电视。
舅妈送他出了门,并在楼道里给他塞了个红包。
感应灯一明一暗,映衬出舅妈那被火灼烧过的可怕脸庞。
她曾是一个漂亮、得体的女人,只因来自农村,便不得不嫁给了身高不到一米六、年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表舅。
表舅是文化宫的摄影师,给小时候的魏宇拍过艺术照,看上去性格随和,人畜无害。
然而几年后,也就是舅妈生了儿子后不到两年,有一天,她将一桶食用油从头浇下,然后点燃了手上的打火机。
原因不明。
事后,十岁大的魏宇在母亲身后,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被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的女人。
她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张嘴暴露在空气中,说话时气若游丝,并不时隔着绷带在自己的脸颊和手臂抓挠。
很多年后,每次一见到火,魏宇就会不自觉地感觉身上某个地方在瘙痒不安。
他这抓抓,那挠挠,却总是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因此,当舅妈把红包塞进他口袋里时,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就转身逃下了楼梯。
等到了街上,见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才内心踏实一点,于是放慢脚步,在新年期间的横州城内游荡起来。
荷池路,常胜中路,解放路,人民路,和平北路……
他在一处街角的烟摊前踌躇了一会儿,始终没有鼓起买一包“白沙”的勇气,而是转移了目标,用五毛钱买了一包壳子花。
壳子就是槟榔。
这玩意儿他平时是吃不起的,于是,嚼价格便宜的槟榔花(即,槟榔头上的帽子),是他这一类试图标榜自己有男子气概的男孩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槟榔花同样被放了石灰汁、荖叶和桂子油,增加香味和口感。
并且因为槟榔本身含有一种名为槟榔碱的物质,所以能刺激中枢神经系统,导致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进而产生一种醉酒的感觉。
于是,他很快就晕乎乎起来,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脚下轻飘飘的,仿佛成仙了一般。
就是在这种带有某种迷幻色彩的状态中,他恍惚地在中山北路闹市区的夜晚中穿梭:喧闹的服装夜市,烤羊肉串的香味,游戏厅的嘈杂,歌舞团门前霓虹灯的闪烁,形态各异的行人……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三个陌生人拦住了去路。
他们均为二十岁左右的小混混,嘴巴里喷着一股难闻的酒气,说话凶巴巴的。
其中一个矮个子把外套的拉链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了在路灯下闪闪发光的砍刀背。
他吓得连忙把脸撇到一边,看向黑漆漆的江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湘江边上来了。
“矮哒!”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他充满恐惧地蹲下,双手抱头。
“唱国歌!”
他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再讲一遍,唱国歌!”
他哭了起来,感觉委屈极了。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缓缓唱了起来,带着哭腔。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
在他演唱的过程中,周围充斥着疯狂的笑声。
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发明这种莫名其妙的侮辱人的方式。
等他唱完,那几个大傻子把他裤兜里的红包搜索一空,然后嬉笑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直到对方走远,他发现自己还蹲在地上,于是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用衣袖擦干眼泪,抬起头,看见夜幕下横在湘江上的公铁大桥。
黑色的桥上路灯星星点点,在春节假日期间,显得格外冷清,孤独。
随后,他就回了家。
在巷子口,他先是看见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如同乌鸦一般拥挤和聒噪。
顺着他们的视线,橘色的火焰在自家屋顶上空乱蹦乱窜,仿佛某种充满宗教仪式的舞蹈。
没多久,消防车到了,一队穿着红色的消防员们拖着水管冲了过来,将众人驱赶开去,涌进了巷子。
灭火行动开始了。
他试图往里走了走,但很快就被拦了下来。
就在他纳闷和惶恐之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大叫。
他回过身,看见母亲从人群中奔出,猛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他茫然无措。
母亲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脸,就像给他放了一笔利息高昂的泪债,以至于多年后,他只能通过无节制的哭泣来清偿一般。
根据事后消防部门给出来的调查结果,是因为当晚有人在巷子里燃放彩珠筒。
彩珠筒细长如棍,上面裹上一层花花绿绿的彩纸,燃放的人一手握着柄部,一手点燃顶部的引线,四十五度角朝天空倾斜。
几秒钟后引线燃烬,一珠珠小火球便发射出来。
其中,一珠晶亮的火球冲进了他家开着窗户的卧室,点燃了窗帘,然后是被单,然后焚烧了整个屋子。
幸运的是,那段在湘江边上的小型劫掠,竟阴差阳错地阻止了他提前回家,救了他一条小命,否则匆忙赶回来的母亲拥抱的可能就不是自己的小儿子,而是一具被烧成黑炭的死尸。
火灾的当天夜里下了场大雪。
等到他们两天后来看灾难现场的时候,屋顶都被烧了个透心凉。
焦黑的断壁残垣,雪白的地面,家具,衣服,书包,奖状,存折与金银首饰,童年的相片……
全都被掩埋在这一场被火焚烧的冬雪之下。
对了,还有一只叫嘟嘟的杂种狗,最后在矮柜里的一口电饭锅里被找到。
因为找不到肇事者,也没有房屋保险,所谓赔偿也就无从谈起。
从此,家庭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母亲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只能是除了正常上班之外,还需要在夜晚更加努力地去赚钱。
比如,唱“夜歌子”。
所谓“夜歌子”,是横州本地一种特色的丧葬服务之一。
简而言之,就是当地如果有人去世,死者的亲属就会把后事包给做“殡葬一条龙”的“点头”。
“点头”会在死者的家门口或者楼下的巷子里用钢管和帆布搭一个灵堂,将装有尸体的棺木居中摆放,然后开追悼会,摆豆腐宴。
通常在这一天晚上,还会请一支民间丧葬流行乐队来热闹热闹,唱歌,跳舞,演小品,做一场音乐告别晚会,这就是所谓唱“夜歌子”。
母亲因为是幼儿教师出身,会弹奏键盘,于是有一次被朋友叫去帮手。
一开始,她只是做伴奏的,后来,随着她直爽的个性和极强的号召力和领导力,逐渐被推举成了乐队的队长。
队长的工作并不简单和轻松,除了组织协调成员来干活之外,还得负责商谈业务——他们这个取名为“天霸”的丧葬乐队,除了跟各号“点头”搞好关系之外,有时候还得自己接活儿。
在乐队演出时,音响(通常是乐队里几个人集资买的)的上面通常贴一个队长本人的手机号码,如有需要,随时联系。
因此有一段时间,他的印象里是母亲电话不断、忙得焦头烂额的画面。
那时候,他已经上了高中,平日住校,周末回来也经常见不到母亲,或者见到了她也在打电话,母子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
因为家被焚烧殆尽的缘故,他们一家三口只能暂时住到母亲所在的单位里。
母亲是一所公立幼儿园的园长,她利用职权占用三楼午休区旁边的一间三十多平米的房间作为临时居所。
他平日住校,而哥哥则被父亲安排了去读卫生专业的大专——父亲的想法是让他未来参加公务员考试,然后找关系安排接自己在卫生局的班。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周末回来,魏宇也因为母亲在忙的业务而见不到她。
因为空荡而导致的孤独,他偶尔会下到一楼的小操场玩一会儿孩童的秋千,有时候则会干脆出门,到喧闹的横州夜晚走一走。
但他从此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再去江边,害怕再遇到那三个小混混,拿着寒光闪闪的砍刀逼着自己“矮哒,唱国歌”。
唯一的一次,他跟着母亲去唱“夜歌子”。
先是和乐队的成员坐一桌吃一顿豆腐饭,席间会有主家的人工来散烟,感谢他们的到来及帮衬。
乐队一共七个人,在母亲的介绍下,他认识了吹小号的王叔,萨克斯手老于,打架子鼓的杨打鼓,主持人谢屌豁,女歌手小倩,男歌手兼电吉他手曹飞。
吃完饭,休息一小会儿,大家就开始装台,准备晚上的演出。
他注意到,母亲的键盘就摆在棺材的旁边,而棺材的下面则燃着一碟油灯。
然后就到了七点。
先是一段标准的哀乐奏响,亲朋好友以及街坊邻里逐渐聚拢,在一段快节奏的歌曲联唱之后,主持人宣布“某某老大人的音乐告别晚会正式开始”。
之后,会有小品,民歌,流行歌曲,魔术,相声等各种品类的节目,弄得跟中央台的春晚似的。
然后到了九点左右,进行一场现场追悼仪式。
乐队暂时丢下乐器和话筒,到一旁抽烟休息去了,现场环节则留给了从左往右梳着一溜长发的主持人。
在他深情款款的主持下,先是孝子发言,然后众亲友跪下,宣读悼词,哀乐奏响,开始集体哭丧,哭完,结束。
音乐会继续进行。
到了演出的后半段,随着撑不住的孩子们逐渐离开,现场的节目内容则会变得格调越来越低俗。
这天晚上,谢屌豁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说唱节目《蔡老娘进城遇十怪》。
只见他从灵堂的里侧钻了出来,身上已经换成了旧社会老大娘的行头装扮,头戴发套,手捏红绸巾,在音乐的伴奏下,扭动腰肢,开始细说起了一个乡下老太突然到了城市,对“离奇”的城市现象大惊小怪的滑稽讽刺故事。
到了十点半左右,音乐会接近尾声。
收摊散场之后,母亲叫上一辆摩的,带上他乘着夜风往家的方向而去。
到了楼下,恰逢夜宵摊还开着,于是母子俩难得地坐在了路边的小木桌旁,要了一份加个溏心荷包蛋的蛋炒饭。
摆摊的是一对父子,在魏宇的印象中,他们在这个地方已经摆摊很多年了,炒饭味道一直没有变过。
后来有一次,他从外地晚上回家,发现这个宵夜摊还在那里,不过儿子已经不在了,只剩那老头独自一人坐在摊前,满头白发,弯腰驼背,独自默默地吸着烟。
那天晚上,魏宇和母亲分着吃完了一碗蛋炒饭,期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沉默着往嘴里快速扒饭。
第二天,他就回学校住宿去了。
等半个月后,他再回到家时,发现哥哥魏强已经加入了天霸乐队,成了男歌手。
哥哥有音乐天赋,这点像母亲,性格也像,活泼开朗,热爱文艺。
魏宇记得,哥哥在读中学时,曾经得过校园十佳歌手的称号。
按照父亲的计划,等哥哥读完大专,就可以直接安排进防疫部门上班了。
但哥哥不愿上学,也不愿上班,他几乎每天都逃学,只为了唱“夜歌子”。
“上班多无聊,又赚不到钱,你知道吗?我唱一晚夜歌子,就能赚两百块,活儿多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五千多哩。”
当父亲责备哥哥时,他如此回答。
那是2010年前后的横州,父亲的工资才不过三千来块钱一个月。
可想而知,这番话真是把父亲气得够呛,但却得到了母亲的支持。
“既然你把两个儿子留给了我,他就应该归我管,轮不到你来安排。”
母亲对父亲说道,“老大艺术天分这么高,这辈子注定要吃歌手这碗饭。”
父亲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提接班的事情,而哥哥也确实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天赋,成了业内颇有名气的男歌手兼主持人。
多年以后,当中年的魏强离了婚、找不到活儿干、负债累累、逼着弟弟签署遗产放弃协议时,是否对当年的选择产生过一丝后悔之意呢?
彩珠筒里射出一束火球,划过黑幕,绚烂刺目。
在火光中,他睁开了眼。
这是哪里?
烟灰飞扬,在空中弥散。
这是哪里?
里边有人在烧纸。
一对老年夫妇正在往火里添加纸钱。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表情悲伤。
这是哪里?
他使劲摇了摇头,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桥的护栏,昏黄的路灯,从眼前划过的车辆,隔几米就存在的纸钱火堆……
这……应该是在桥上。
一张点燃的纸钱在风的助力下腾空而起,如燃烧着翅膀的蝴蝶一般,猛然朝他的脸上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