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嬲你妈妈鳖,搞么子鬼咯,这个点堵车……”
身旁有人在说话。
他缓缓放下遮挡的手,看见“火蝴蝶”贴在了他面前的空气上,随后又被吹走了。
原来他的面前有一层透明的遮挡,是车窗。
“……快走咯!!”
他侧过脸,看见的却是一面不锈钢护栏,另一侧是一张略显猥琐的中年男人的脸。
这是在出租车内。
“兄弟,睡醒啦,不好意思,堵桥上哒……”
出租车司机继续看着前方,一边说着,又按响了几下喇叭,催促前车,可惜无济于事。
车依然堵着一动不动。
计价器显示已经十八块五毛了,上面的时间电子表则为7点31分,看不出何年何月,但通过窗外路人的穿着打扮可以判断,此时应该是夏季。
而且,有人烧纸,没准是中元节前后。
“今天几号?”他问道。
“啊?”
“几月几号?”
“7月15号啊。”
“果然是中元节啊。”
“不是咧,我说的是阳历7月15号,不是农历的七月半。”
“哦,那还不到中元节,为什么路边有人烧纸?”
“亏你还是横州人,连这都不知道?”
“什么?”
“九八洪灾,你有印象不?”
“当然。”那是每一个湖南人都无法忘却的记忆。
“当时就是在七月啊,死了多少抗洪救灾的官兵子弟,喏,就是在这桥下,所以每年的七月,陆陆续续就会有死者家属在桥上搞烧纸祭奠,都快成为本地传统了。”
他看向那对正在烧纸的老夫妇,感到一阵难过。
“现在哪一年?”
“你怕是睡糊涂了吧?”
“抱歉,麻烦告诉我一下。”
“2001年。”
司机说完就不管他了,继续对着前面的车按喇叭,催促,骂娘。
2001年……
阿彭已经19岁了,此时应该是在长沙读书了……
怎么会又回到了湘江大桥上?
难道说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有点偏胖,不太像是自己,他又试图从车窗上看清自己的脸,但因为车窗太脏,也映不出来。
这时,一阵“滴滴滴”的铃声传来,他循声翻找,从包里掏出来一款诺基亚8250款手机,看都看没,他就按下了接听键。
“阿强啊,你明天有没有空,我这儿有个急活儿?”
“阿强?”
“嗯?我打错电话了吗?你不是……”
他一阵慌乱,连忙挂断了电话。
很快,电话再次响起,他再次挂断。
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再打过来。
他查看了一下手机的来电显示,上面有数十通未接电话,还有一些短信,基本都是邀约机主去主持婚礼的。
主持婚礼……
他想起了什么,将头上的挡板翻下,里面的镜子露了出来。
果然……他叹了口气,又把镜子放了回去。
他变成了阿彭哥哥彭强。
按照设定,彭强比阿彭大四岁半。
那么,2001年,没算错的话彭强是二十四岁。
他感到有点胸闷,于是摇下车窗,透透气。
就在这时,一阵横风吹了过来,他脑子猛然一醒,顿时获得了彭强的专属记忆。
1978年,他出生在一个破旧小医院的产房里。
1982年,他看着躺在病床上母亲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脸上满是幸福。
1990年,小学六年级的他带着同学去低年级教室帮弟弟打架,瘦小的弟弟躲在了他的身后。
1992年,当时念初二的他上课举手去上厕所,回来时拿起榔头敲响了下课铃声。
1994年,父母离婚,他拿着菜刀指着弟弟,让后者不要挑战他。
1995年,就读卫生专科学院的他以一曲张国荣的《当年情》获得了校园十佳歌手。
1998年,他不服父亲工作安排,执意成了“夜歌子”歌手兼主持人,并学习小品表演。
2000年,在他的主持见证下,一对新人喜结连理。
2001年,身为横州本地婚庆主持届大拿的他,刚从酒店的婚礼现场出来,然后上了一辆出租车……
之后的事情他就想不起来了。
“师傅,我这是去哪儿啊?”
“啊?你这眯一小会儿,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是哈,抱歉。”
“好嘛,你去进步电影院。”
去电影院?他再次拿出手机来一看,打开通话记录。
最近的一个通话记录显示为“弟弟”。
弟弟,不就是阿彭么?怎么会……
他想起了,2001年阿彭已经在长沙读大学了,七月份正值大一暑假,于是回到了横州的家中。
这天晚上,身为哥哥的彭强约了弟弟看电影。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上面显示电影开演的时间是八点整,周星驰导演的《少林足球》,地址为进步电影院。
他又看了一眼镜子里彭强的脸,圆圆的脸蛋上镶嵌着黑珍珠一般的小眼睛,心想,原来长这副模样就能当主持人了啊。
“哎呀!”司机突然侧过脸来,隔着不锈钢栏杆朝他看了过来,“原来是你呀!”
有一段时间,横州发生过连续抢劫出租车司机的恶性案件,后来为了的哥们的安全考虑,出租车公司在每辆出租车驾驶位的右侧以及后面安装了不锈钢护栏,方便司机们遇到危险时能起一定的保护作用。
“怎么?你认识我吗?”
“你不是明星吗?主持人?叫……叫什么来着?”
“阿强。”
“对对,阿强,我超喜欢你咧,主持很棒,很搞笑,对了,我表弟的婚礼就是你主持的。”接着,他说了一个名字,“还记得吗?就在神龙大酒店,今年五一。”
他自然也毫无印象,不过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说嘛。没想到今天居然……”
咚。
出租车追尾了前面的车。
“我嬲你妈妈鳖!”
很快,前车就下来两个彪形大汉,指着司机,示意他下车。
司机无奈,只好开门下去了。
他则坐在副驾驶,一边看着司机跟人理论,不时看着时间的流逝。
现在离电影开演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这样下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不干脆下车,走路去电影院算了。
可这是湘江老桥,要走到位于河西中山北路的进步电影,恐怕一小时都不一定能走得到。
或者先走过这一段,下了桥再打车,但是现在是高峰期,桥下也未必能打到车……
他看见司机一边跟人说话,一边还回头看他,并伸手对他指指点点。
很快,司机就回来了。
“搞定了。”
“什么情况?”
“我说你坐在车上,着急赶着去给一对新人做主持,对方就谅解了。”
“是吗?他们也认识我?”
“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说的。”司机咧嘴一笑,“其实也就蹭掉了一点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更何况,谁也不想耽误别人大喜的日子,对不?”
说话间,桥上的交通也已经畅通起来了,出租车再次开了起来。
很快,车就离开了公铁大桥,随后一个大转弯,朝桥下的滨江大道驶去。
二十分钟后,他在进步巷门口下了车,司机坚持不要收他的钱,推脱不过,他只好说了声“谢谢”,再挥手告别。
进步巷位于中山北路的中段,是横州市夜间最繁华的、游人最多的路段。
每天晚上,整座城市的年轻人便纷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聚集在这里,吃小吃,逛夜市,泡游戏厅和录像厅,或者到进步电影院看一场最新的大片。
进步电影院位于进步巷的里侧。
魏宇进入的时候,发现这条狭窄的街道被各种小吃摊阻塞得严严实实,卖臭豆腐的、炒粉炒饭的、做铁板鱿鱼火腿肠的、现煮米豆腐的……
就像人体血管里满是由胆固醇和血小板堆积而成的血栓,走进去还有点费劲。
不过,他此时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
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该如何得到第三块有关母亲的灵魂碎片?
字母“i”开头的单词,又会是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着,有人在身后拍自己的肩膀。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正看着自己。
这应该就是阿彭了吧。
阿彭意气风发,留着长发,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
那张自由、无拘束、天真不圆滑的面孔,让他感到欣慰不已,完全符合他设定中的主角形象。
“你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阿彭说道,“今晚是看《少林足球》吗?”
“对,走,先上去吧。”
兄弟二人一起并肩走进了进步电影院的大厅,然后坐上了电梯。
电影院在四楼,往下三层则是商场,包括餐饮和服饰小商品。
到了四楼,来到电影院售票处,他突然意识到这里的空间非常逼仄,人又有点多,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为了缓解内心的不安,他去柜台要了一份双人套餐——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冰可乐。
离电影进场还有差不多十分钟,两人走到角落,等待检票。
过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约我看电影?”阿彭突然问道。
“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个嘛……”他挠挠头,确实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检票开始了。
“先看电影,一会儿宵夜的时候再和你说。”他搪塞道。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队伍缓缓进场。
随着越来越深入影厅,他也越来越心慌起来。
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游戏,不是现实世界,因此一定有任务,可为什么就不明示呢?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排在他后面的是一对情侣,说话的是其中那个女孩。
“这个电影火呗,周星驰啊。”男孩说道。
“我不想看了。”
“啊?为啥?这马上就开始了。”
“人太多了,我闷得慌。要万一起火了,逃都没法逃。”
“怎么会呢……”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喂,你等等……”
他回过头,看见那女孩已经离开了队伍,而男孩在一旁喋喋不休。
两人很快就出了电影院,然后消失不见了。
“起火……”他若有所思。
难道这次的任务跟火有关?
从一睁眼开始,他就已经收到了很多有关“火”的提示,只是没在意罢了。
现在经这么一提醒,他抬起头仔细观察了起来。
幽闭的空间,易燃的建材,积灰的消防器材,标识不明的逃生通道,茫然无知的观众……
果然,一旦真发生火灾,后果将不堪设想。
“走啊!”
他抬起头,发现阿彭已经过了检票口,正看着他。
旁边的检票员也是催促着他赶紧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检票入了场。
进入放映厅,找到自己的位置,兄弟俩并肩坐下,等待着电影的开始。
好几次,他都想跟阿彭说出自己的担忧,却见后者面若冰霜,目不斜视地盯着银幕,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没多久,场灯终于缓缓暗了下去,随着一些电影公司的片头以及周星驰名字的出现之后,电影《少林足球》开始了。
黑暗令他越发焦虑和紧张起来。
任务已经开始了吗?
这里真的会发生火灾吗?
一旦发生,该怎么脱险并完成任务呢?
他又想到一件事情。
之前的两次任务,一是1945年的横州保卫战,二是1994年的横州火车站大型踩踏事件,都是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大事件,按照这个逻辑,在横州历史上,进步电影院有发生过重大火灾吗?
还是说,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突然,他眼睛瞪大,一段可怕的记忆逐渐清晰。
他想起来了。
2001年的七月,横州进步电影院曾发生过重大火灾,在随后的救援过程中,影院大楼发生坍塌,消防队员被活埋在废墟中。
一丝火苗在他的视网膜上闪过。
飞驰的彩珠筒,燃烧的房子,死在电饭锅里的狗,点燃自己的表舅妈……
就像翻了一下压在记忆上的木炭,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热浪随之袭来……
于是,他感觉浑身上下的皮肤开始痛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