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灯影幢幢,贺兰云裳身着一袭挂满南珠的靛蓝色法袍,青丝全部束于脑后,不见一支珠钗,萧翊当即脸色一冷,知晓她将头顶的法冠摘了下去,怕是从天师监匆匆赶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未等贺兰云裳进门,萧翊拦在她面前,冷声发问:“你师父可知晓你过来?”
贺兰云裳深知萧翊并不信任自己,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如实作答:“师父在闭关,天师监只有我一人,王爷大可放心。”
萧翊显然并未全信,还是先放贺兰云裳进门,自己也跟在身后,加上寿眉三人围在床边。
贺兰云裳熟稔地为萧清规切脉,旋即又去抚摸她背后的心窍穴,问寿眉:“冰心丸可还有?”
寿眉连连点头,很快取来,贺兰云裳拿出一丸放入萧清规口中含住,接着摊开针袋,正要转头叫寿眉帮忙给萧清规脱衣,才发现萧翊还杵在旁边,眼神挂着探寻。
贺兰云裳是个聪明人,看得真切,寿眉一心担忧萧清规,也不知给萧翊解释,见状她连忙起身回禀:“冰心丸乃是长公主最近才开始服的新药。长公主身弱体寒,最忌心火炽盛,两相冲撞,必然承受不住。瞧着瓶中的余量,长公主平日里怕是并未服用,当是那些带着三分毒的补药,殊不知只是加以保养、维护心脉的养心丹罢了。”
萧翊问道:“如今她情况如何?”
“大抵是急火攻心,我即刻便为长公主施针,还请王爷……”
“你要用哪根针?”萧翊盯着她针袋里密密麻麻的银针,由细到粗,排列整齐,不知有多少曾扎入过萧清规脆弱纤薄的肌肤,心头隐隐作痛。
贺兰云裳从针袋中挑出两支中等粗细的银针,针尖对着自己,递给萧翊看:“就用这些。”
萧翊直接伸出自己的手背:“给本王试试。”
“王爷?”贺兰云裳和寿眉异口同声发问。
“休要磨蹭。”
贺兰云裳见状不敢多说,虚虚握住萧翊的手腕,迅速将那两支针扎在萧翊的虎口,手法倒是娴熟。
萧翊只觉一闪而过的痛楚,于他来说好似蚊虫叮咬一般,不过痛感更加真切些,想到萧清规要承受这些痛苦,他顿时觉得无力感充斥着全身,看着虎口上震颤的银针暗笑自己愚蠢,他试过又有何用?他不忍又有何用?难道不准贺兰云裳施针不成?
他果断伸手将针拔了下来,拔针的疼痛比入针还重,他又要猜测,到底是他缺乏手法,还是拔针就要比入针疼?优柔寡断的样子简直不像素日里的自己。
把那两支银针归还给贺兰云裳,萧翊本想让她即刻施针,开口便又是另一番顾虑,抓住贺兰云裳的手腕严肃问道:“可需放血?”
“无需,只是刺激穴位为长公主缓解一二。”
萧翊这才准允:“施针。”
贺兰云裳同寿眉对视一眼,交换的含义不言而喻,寿眉暗暗摇了摇头,并非在说“不必”,而是不敢开口触怒萧翊,贺兰云裳便只能做这个出头鸟。
“施针需得为长公主宽衣,还请王爷回避。”
“本王在这儿还妨碍你施针不成?”话说出口,萧翊才意识到这两个女眷的为难之处,脸色愈发阴沉,“本王是她兄长,无需避讳。”
自古有云,七年男女不同席,如今二人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宫内外早就有了许多非议,饶是寿眉也心知不妥,硬着头皮劝道:“过去长公主施针都是不准王爷在旁的,眼下长公主虽然昏厥,可若是醒了问起……”
只要她不多嘴,问起又如何?萧翊心中暗恼,可看到萧清规满头的虚汗,不好继续耽搁,于是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寿眉则赶紧放下帷帐,为萧清规宽衣。
萧翊就坐在外室的榻上等待,萧旭派来的第三波太监又来嘉宁宫请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劝说萧翊:“王爷,求您随奴才去蓬莱殿罢,陛下等得心焦,南荣世子对此也颇有微词,王爷与长公主皆不出面,礼数不合……”
“区区南荣蛮夷,他不谢本王留他们一命,还敢有微词?本王今日不去又如何?他公羊羡敢反不成?”
话毕,萧翊直接将小太监丢了出去,坐在榻上继续喝冷茶。
“王爷。”寿眉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在萧翊不远处劝道,“长公主今日原就打算去与宴的,奈何突发急症,王爷在这候着也是苦等,不如代长公主去蓬莱殿。长公主担心南荣进京别有居心,陛下年少,恐掌握不好分寸,叫人轻辱了去,有损我誉朝国威。”
萧翊心知寿眉的嘴是说不出这些识大体的话的,定是萧清规亲口所说。默了半晌,他似乎听进去了,忽而起身迈向床边,停在帷帐外。
藤黄色的薄纱曳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他只恨自己没有穿透屏障的神力,唯有影影绰绰见到她裸露的脊背,那上面一定扎着成排的银针,可他看不到银针,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一般。她的背,他见过的。
萧翊不自觉地抬起了手臂,似乎想要伸手去触,反应过来赶紧撂下了手,轻咳一声问贺兰云裳:“她如何了?”
贺兰云裳拿着帕子为萧清规拭汗,同时也不解风情地遮挡住了萧翊的视线,答道:“长公主无碍,王爷但去赴宴无妨。”
“她醒了立刻派人告诉我。”
贺兰云裳低声称“是”,萧翊便匆匆离去,衣也不肯更,直奔蓬莱殿。
那厢蓬莱殿早已开宴许久,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萧旭看着下首空着的两个座位,面露局促不安之色。
公羊羡看在眼中,暗自嗤笑,同时也很是恼火,他好歹是南荣世子,亲自率使团来使,堂堂大誉王朝,皇太后不出席还情有可原,颇负盛名的辰王和景初长公主竟也不露面,将他南荣的脸面置于何地?
萧旭见状又主动提了一杯,向公羊羡劝酒:“公羊世子,朕替皇兄皇姐与你饮上三杯,还望世子多加担待。朕的皇姐体弱多病,想必是又犯了旧疾,皇兄挂心皇姐,难免牵绊住了。”
“皇帝陛下,贵朝的长公主与王爷鹣鲽情深,美名已传到了我们南荣,您可真是有一双好兄姐啊!”说话是南荣司礼大臣窦俊臣,模样生得很是粗犷,说起中原话来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怎么看都不像与礼乐打交道的文臣,只能归结为南荣的礼教上不得台面。
公羊羡先是笑了出声,很快收敛着跟萧旭解释:“陛下莫怪,窦卿初学汉话,不懂誉朝语言之博大精深,一时欣喜用错了成语,陛下可千万别与他计较。”转头又对窦俊臣说,“鹣鲽情深乃是用来形容夫妻的,不可用在辰王爷与长公主身上。”
窦俊臣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的王爷和公主不是夫妻、胜似夫妻,陛下莫怪小臣言语不精,小臣只是羡慕誉朝的兄妹如此情深呢!”
萧旭脸色铁青,杯中的酒水洒了一地,他岂会听不出窦俊臣口中的讽刺之意。
公羊羡极擅察言观色,见状转头给了窦俊臣个眼色,笑着开口打圆场:“陛下,可否命舞乐暂停,小王想向陛下献礼。”
萧旭抬手屏退了舞姬,很快便有南荣使臣捧着礼物进殿。
这第一件礼自然是送给萧旭的,乃是只鎏金卧龙鼎。南荣以匠艺闻名四方,越是小巧的物件越为精致,譬如萧清规今日用来烹茶的那套茶具。眼前的卧龙虽不算大,却愈发可见工匠技艺之高超,卧龙雕得活灵活现,宛如方寸之境中的真龙,令人移不开眼。
萧旭面色微缓,立刻下令赐赏。
公羊羡准备的第二件礼是送给萧太后翡翠佛坠,以及几卷孤本经书。
不比萧清规建千秋寺礼佛那般高调,萧太后不过在寝殿内室置了个小佛堂,公羊羡远在南荣竟也知道,定然废了不少工夫。
萧旭笑道:“公羊世子有心了,母后定然喜欢你的这份礼,朕先代她收下。”
论起长幼尊卑,这第三件礼应该送给皇帝的兄长,也就是给萧翊的。可殿中几位作陪的大臣,包括萧旭与一众宫女太监,看到南荣使臣呈上来的物件后,脸色皆是一变。
那显然不是送给男子的礼物,更像是送给女子的,而誉朝唯一担得上南荣世子亲自献礼的女子,便是长公主殿下。
那是一只珊瑚红玉雕成的牂羊。
公羊是南荣皇姓,原本与羊这一动物并无关联,相传当年南荣短暂爆发过内乱,当时的帝王逃亡到山野间摔断了腿,等到内乱平息,将士久寻不到,最后只见皇帝乘在一只羊身上,安然出了荒野,故而从此之后,南荣便以羊为图腾,全民畜羊,却不吃羊,甚至将羊视作亲人,有保家镇宅的吉意。
南荣每有婚嫁,夫家需得以羊下聘,多为可赏玩的摆件,已成习俗。
可在中原,羊的含义却并非如此,而是暗代色欲。曾有皇帝驾羊车巡幸后宫,羊停在何处,皇帝当夜便临幸宫内佳人,甚是荒唐。
公羊羡款款起身,立在玉羊旁拱手朝萧旭施礼:“陛下,贵朝文化源远流长,小王倒是学了个新词,正所谓摽梅已过、嫁杏无期,景初长公主至今迟迟未有婚配,小王不免心向往之。为此小王做足准备,钻研誉朝国学数年,只为能与长公主抵掌而谈、举案齐眉。我南荣更是有众多医术精湛的巫医,定能为长公主治好顽疾。这尊玉羊名为伴月,送与长公主殿下,小王斗胆,欲向陛下求亲,与贵朝修得秦晋之好,结永世之盟,还请陛下恩准!”
月满如规,光辉皎洁。清规即是月,月字正是萧清规及笄时萧复为其取的小字,虽不常用,却也并非什么秘密。
霎时间殿内针落有声,无一人敢发出动静,朝臣们大抵颇想与同僚私议,奈何情势严峻,唯恐遭遇龙怒。
萧旭则眼光闪烁,频频扫向那空着的坐席,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似的,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搪塞公羊羡,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这……倒是巧了,与皇兄的战马同名。公羊世子,此事还需,还需……”
忽见殿门外人影错落,同时一抹声音传进殿内:“本王在此,何人敢妄想景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