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到这里,不是出于自我意志。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我首先对你产生了欲望。我以故意而为的魅惑手段引诱你:出尘的美貌、迷魂的歌声、六块腹肌、在血肉之上绣满鳞片的鱼尾。
忘记你所知的关于人鱼的一切吧。长久以来,你一直浸泡在全年龄适宜的童话故事里,而故事原文中的血腥与污垢统统被西装革履的人们洗刷殆尽。他们向你兜售粉饰过的虚假爱情。多亏了他们,以及他们效力的格子间公司,你才会以为人鱼都穿着贝壳做的比基尼上装,在腥咸海水中遨游,长着一头飘逸的红发。你以为人鱼要么渴望与长着两条腿的男性水手交媾,要么试图引诱他们溺死水中——这两种可能性只能二选一,绝不会同时发生。你以为人鱼痛恨自己的身体与尾巴,尽管正是这些部位蕴藏着她们的力量。你以为人鱼疲软无力。
你错了。
人鱼穿着连体泳衣,布料勾勒出阴部骆驼趾鲜明的形状。人鱼没有头发,也没有头皮,只有乳胶泳帽,前额的脂肪被挤出来,宛如从几乎空了的牙膏管里挤出的残余。人鱼在氯水中遨游,在更衣室里茁壮成长,在泳道绳索上下穿梭。人鱼长出浓密繁盛的体毛,直到必须为了迎合空气动力学而将毛发统统剃掉为止。人鱼宁可吃四碗意大利面也不愿吃下一个男人——尽管男人的味道着实不错,人鱼也不愿把宝贵的胃容量浪费在这种没有营养的食物上,因为男人可满足不了生存,只能充当偶尔的甜点罢了。
人鱼不是天生的。我们是被造就的。
我在十七岁那年降于世上。我成为人鱼不是从蚌壳内的珍珠开始,而是在十一年级那年,从匹兹堡大学泳池更衣室淋浴间里的一个女孩开始。只有我一个人认为自己成了货真价实的人鱼,终于挣脱了人类女孩那短暂而卑微的生活。而在其他人眼中,我飞升前是什么模样,现在就也依然是什么模样。但那只是他们的印象、他们的看法罢了。
作为女儿:我的父母拒绝承认我的蜕变,他们假装我并不是人鱼,而是他们那两条腿的、成绩优秀的孩子。
作为顶尖游泳运动员:吉姆坚信我还是属于他的运动员,为他和他的队伍赢得种种比赛与积分的运动员。
作为最好的朋友:连凯茜都认为我依然是个女孩,她的女孩。
他们都错了。
媒体会怂恿你相信一夜成名这种无稽之谈,而在现实中,从女孩到人鱼的过程是极其漫长的。我的旅途足足花了13年,从我四岁那年开始。尽管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都没有再接触过氯水——尚未学会渴求它,然后逐渐又学会推开它那漫溢着化学物质的怀抱。当回想起最初的那些岁月时,我会感到一丝眷恋,以及与之交织的深重疲惫。
我四岁生日那年,母亲送给我一本讲述世界各地人鱼传说的故事书。她以为书里的插图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这样她在繁忙工作之余就不必为我多费心思。她的计划奏效了,我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这本讲人鱼的书,从学前班带到车后排的儿童座椅,然后再带回去。
“天啊,她一定很喜欢人鱼。她简直手不释卷,”我的学前班老师奥斯本先生在母亲接我放学的时候对她说,“她能看懂书里的字吗?”
“她当然能了。”母亲烦躁地说。她拽着我的手腕,气冲冲地走了。怎么有人敢把她的女儿当作文盲呢?即便在这么小的年纪也不行。尽管奥斯本先生更担心的其实是书里的内容,他认为我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会被每个故事里充斥的黑暗所腐蚀:残缺的少女、淹死的男人、被女巫夺走的声音。别提母亲送给我这本书之前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读过内容,因此她一直错误地以为人鱼都是快乐、明亮、浪漫的。更别提这本书教给我的道理是,内心的阴霾并不需要被扼杀,而应当被珍惜——黑暗的存在是为了在无法承载辉煌的庸常凡人面前遮掩稀世珍宝的光芒,倘若我鼓起勇气潜入覆盖着神秘面纱的最深处,我就能攫取那隐匿的宝藏。
我梦想中的神话之庞大,远远超过了我女孩的躯体能容纳的极限。
奥斯本先生对我那被母亲“盖章认可”的早慧感到不可思议。他会对我进行他所谓的“五指测试”:从我手中抓起书,随机翻到一页,指着五个一组的单词,让我大声朗读出来。他会竖起五根手指,仿佛要和我击掌一样,盘算着我每次念错一个词,他就放下一根手指,直至他变掌为拳为止——那只拳头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每一次经受测试,我都全部念对了。可他依旧热衷于抢走我的书,继续从早到晚考我,好像他觉得我只有在上午才识字、下午就会忘了一样。
我形容不出奥斯本先生的脸或是他的教室。如他这般无足轻重的男人,有关他的鸡毛蒜皮早已在我的记忆里消失。我却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他在我的书封覆膜上留下的油腻腻的手指印。我人生中第一次徒劳地试图向一个男人证明自己,是他带给我的体验。
我在书中最喜欢的传说,并不是最出名的那些。你应当听说过安徒生笔下与迪士尼改编的《小美人鱼》——我已经提醒过你,要忘记你所知关于人鱼的一切,但我知道你做不到,因为你终究是人类,永恒囿于人类世界的规章传统。但你要明白这一点:小美人鱼太迫切也太轻浮了。我讨厌她对自己那条奇幻的鱼尾以及对家庭的蔑视,讨厌她为了一个疑似热衷乱伦的男人化作泡沫,毕竟那个男人“像爱妹妹一样爱她”。
我讨厌的不仅仅是那些欧洲人鱼,我同样不认可书中提到的中国人鱼。其中有两条都在依赖男人:一条因为没有双腿而搁浅在沙滩上,需要一位船长将她抱回水里;另一条全身遍布彩虹绒毛,她嫁给了一个把她从大海怀抱中夺走的男人,在此过程中遭遇失声,最后又在丈夫死后回归水中。虽然我很欣赏后者的彩虹铠甲,我还是拒绝认同她们那种把一切寄托在男性身上的生活轨迹。
书中的第三条中国人鱼名为女娲,长着美丽女性面孔与蛇身的神祇。在天地开辟、清浊分明之后,她在地面游荡。纵然壮美的大地上有河流、山脉、绿树、红花,有许多生灵伴她左右,她依然感到无比孤独。她渴望得到能与她交谈、共舞的同伴。因此她用河岸上潮湿的黄泥捏造了有脸、臂和腿的人形。那些人形活了过来,围着她欢笑与旋舞,令她的孤独烟消云散。世间的每个人类都是女娲泥塑的后代。虽然我无比共情女娲的孤独,亦感谢她为我诞生这件事所做出的贡献,我却不屑于她对于获得人类陪伴的渴望——还有众多其他的生灵,它们的情谊比人类的情谊能带来的快乐要多得多。
我最喜欢的传说是一则帕萨马科迪寓言,讲两个女孩变成了水蛇。每个星期天,两个女孩都会赤身裸体、散漫放浪地去当地的湖中游泳与玩耍。村里的男人监视着这两个女孩,警告她们不要犯罪——自然,他们和其他男人一样,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私欲和虚伪。女孩们没有听话,于是男人们便来捉拿二人,想要由此让她们重获纯洁——然后男人们发现,女孩们已经化作水蛇,长发与美人面衔接着蠕动的、爬行动物特有的蛇尾。这个故事在基督教殖民主义的价值观的滤镜中,意在警告人们不要在星期天做出邪恶之举。但写故事的人并没能够看到结局的真相。我相信那两个女孩获得了自由,比我要自由得多。我忌妒她们得以从那些男人掌中逃脱。我将她们的进化视作恩赐,因为这样她们就能在水中终生嬉戏,无须再被男人的需求或是上帝的道德规训束缚。
我每夜睡前都会重读这则帕萨马科迪寓言,思考着我是否有朝一日也会遇到一个女性朋友,与我相连,交缠成两条水蛇。没有我的时候,她每晚都睡在哪里呢?在我们飞升之后,每晚又要一起睡在哪里呢?
开始念小学之后,我放弃了每天的人鱼故事诵读。在美国教育体系中,插图与民间传说早就丧失了一席之地,被已死的白人男性奠定的正典教材冲击得七零八落。严苛的学校日程表、作业,与生而为人的压力,让我疲惫不堪,不过我尚有喘息之机:我从未忘记我的人鱼。表面上,我在学习。而内心深处,我在追寻着水的轻盈,想要获得我想象中那些水生物一般的自由。
我们没钱在后院建游泳池,因此我恳求母亲送我参加游泳队。一年来她都拒绝我的请求,认为学钢琴才是正确的选择,直到她在网上读到一篇爆款文章,讲有哪些课外活动最能让孩子学会时间管理。在这篇文章的建议之下,她妥协了,从修车费里省下钱来攒出游泳队费用,以便以后我真有一天能够在毫无游泳经验的情况下获得入队资格。对她而言,我能学会自律的重要性要远高于她自己能安全驾驶。她无须亲身体验美式体育就能明白,培养一名运动员是很昂贵的。我任何一项课外活动都是她每月账单上的额外开销,但为了我的未来考量,这些都是必须花的钱。
她开车把我送到当地的高中参加选拔赛,那里的地下室就有一个游泳池。那时我七岁,穿着不合适的泳衣,连泳帽都没有。在那天之前,我接触水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家里的浴缸洗澡。然而,当我跃入池中时,我感觉仿佛回到了家——仿佛我七年来的人生都仅是一场长途公路旅行,而泳池则像烫热的淋浴一样,霎时洗尽了我在路边摊和加油站公厕沾染的满身风尘与污垢。我自由、洁净,距离我梦想成为的人鱼又更近了一步。
多年后,当我决定要长出属于自己的鱼尾时,我不禁又回忆起了我曾经挚爱的那本书与书中禁锢的每一条人鱼。尽管书页都撕破了,上面的插画却依然鲜活如许,笔笔都在描绘我憧憬的水中传奇与冒险。每一夜,当我因长时间练习缝纫、对着细针眯缝而双眼疲惫时,我便重读书里的故事。每一页,都有鲜血留下的记号,来自我把针攥得太紧时指尖割出的伤口——
故事讲得有点急了。
总之,我在作为人类女孩生活的17年间,没有留下太多遗憾。回首往事而唏嘘终究是徒劳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似乎真的希望凯茜能早点亲吻我,比如在某个赛季末的全队聚会上,在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女孩的冒险挑战里总有“亲吻其他女孩”这一项,我本该把这个低劣的借口好好利用起来。这样,当我独自躺在医院里时,就能靠着回忆她的嘴唇与我的嘴唇相衔相贴的记忆来慰藉自己——彼时我的鱼尾完美无瑕,却也危在旦夕。
但容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样你就不可能再误解我的动机了:虽然我的旅程看似孤独,我身上的伤疤却并不孤单。我是游泳队里唯一的氯水人鱼,却不是唯一自残的女孩。作为骄傲的运动员,为了能达到最佳状态,自残是理所当然的。有人减脂,有人增重,有人清肠。都一样。我们这些女孩一起把身体与自我打造成吉姆教练想要的模样,我们想要的模样。
我们残伤自己的毛发,宛如农民培育小麦般花几个月培育手毛、腿毛、腋毛和阴毛,最后在一个小时内,在大赛前的剃毛派对上把它们统统清除。刮刀在裹满奶油泡沫的小腿上划出一道道笔直的线,指腹如话梅般皱缩。我们互相帮忙在背后打肥皂,如同一堂青春期特供版萨福学习课。如果你帮我刮背,我就帮你刮背。我们从更衣室淋浴间走出来时,个个都像光洁赤裸的鼹鼠。
我们残伤自己的肠胃,吞入一碗碗生燕麦拌苹果酱、一摞摞香蕉核桃松饼、一盆盆番茄罗勒意大利面、一桶桶蛋白粉混拌蛋清奶昔、一锅锅水牛城辣鸡蘸酱。我们对基于日常摄入2000卡路里热量而设计的营养成分表不屑一顾,对食堂里那些啄食小包装脱脂轻食草莓味希腊酸奶的干瘦女孩嗤之以鼻。
我们健美,却不轻盈。
我们残伤自己的美貌,尽管这种美貌也是由基于细窄手腕和伶仃骨骼的过时审美标准定义的。我们创造了一种更新颖、更高级的美貌,经由举重、爬楼梯、游泳训练千锤万凿而成。更厚的肩膀,更粗的大腿,更多的肌肉,更软的发丝,干裂的皮肤宛如横纵鱼鳞。
我们残伤自己的语言:8×200码[1]中间100码全速,12×25码起跳箱冲刺,8×400码个人混合泳渐渐加速,6×25码海豚式打腿,8×50码个人混合泳,滚翻转身呼吸管踢水板拉力器。神秘的密码,黑板上的粉笔字,泳道间的窃窃私语,我们私有的话语。
我们残伤自己的血液。化学老师韦内齐亚先生教会我们渗透作用的概念,分子来回游动,直到两边的浓度配平相等。下课后,训练的时候,我们争论氯水是否已经取代了血管里的血液。我们戳弄彼此的皮肤,想象着氯已经沁入我们可被特定元素渗透的细胞膜里。我们即是水吗?我们即是在血池中游泳吗?哪怕是在离泳池几英里[2]远的地方,我们舔舔干燥的手臂,都能嗅到毛孔中透出刺鼻的化学味道。
但我们并未残伤自己的少女天性。我们是女孩,始终是,首先是,即便在我们当鱼的时候也一样,我们从未忘记这一点——即使队里有些人劳累过度,连月经都停了。训练后,我们在热气腾腾的淋浴间里脱个精光,年轻的肌肤因缺氧而变得绯红。我们互相偷瞄彼此的小腹,比较谁的更平坦,或是胸部,期冀自己的乳房也能更大一些。我们抱作一团喊赛前加油的口号,手臂环绕身旁人的脖颈,前后摆头,跟着节拍唱念:为我们打气,看我们游弋,第一第一,永不言弃。我们用手环抱彼此的腰,协助彼此挤进价值300美元的竞技泳装里。如果穿上泳装的时间超过十分钟,那证明衣服太小了;但如果短于五分钟,又代表衣服太大了。
我们比足球运动员、网球运动员和田径运动员加在一起还要刚强悍猛,甚至把男子游泳队甩在身后。高中游泳队是个小世界,却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我们用一氧化二氢的铁腕牢牢把持大权。
现在你了解我生活的世界了吗?有多少残伤应当被视作恩赐呢?
我的大部分队友身上都有结痂与伤疤。他们害怕见血,所以身上的伤口都很浅。我怜悯他们的恐惧。有些时候我会在水中的避风港里来回巡游,充满好奇地观察凯茜、布拉德、艾丽、米娅、罗布乃至卢克的动向,看着他们去参加兄弟会联谊派对,去打薪水微薄的零工,我只会为他们感到悲哀——通过毫无回报的琐碎情感与毫无意义的退休金来寻求治愈,真是无用功啊!
尽管这些人曾经在我身上施以折磨,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原谅他们了。人鱼并不会被身为人类时的前尘往事而困扰。
在我开始讲述我的故事之前,我必须提醒你,每条人鱼都是不同的。有的鱼尾由闪闪发光的鳞片组成,有的鱼尾则像我的一样,是皮肤、丝线和绳结织成的。在流行的大众语境影响之下,你可能会以为所有的人鱼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经历、观点、长相和情感,但我向你保证,每一条其实都有独特的原点,造就了她们属于自己的神话,以及有关人鱼的正典本身:小美人鱼是为了男人,星巴克的人鱼是为了咖啡企业,女娲是为了友谊。而我成为人鱼的理由既不是为求陪伴,也不是图谋利益——我仅是在慢慢挖掘真实的自我罢了。虽然与我共享泳池的那些人与他们的行为可被视作我完成蜕变的催化剂,但他们的影响终究是微不足道的。不管是我的教练吉姆,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凯茜,还是我的父母、队友,他们眼中那个作为容器承载激烈病态之爱的我,都不是主要原因。我之所以完成蜕变,是因为我自然而然地成了自己注定成为的存在:一条在淡水、氯水、海水中都能肆意生长的人鱼,只要我有鱼尾,就可以适应任何一片水域。
曾几何时,我是一个女孩,一汪水,一段模糊的边界,一个在进化边缘彷徨的杂交种。
如今,我是壬·余。
我是rén yú。
我是人·鱼。
我是人鱼。
这就是我的成长故事。
你准备好了吗?
注释
[1]1码约合0.91米。——编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
[2]1英里约合1.60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