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许多其他的故事一样,我的故事也起始于一个可憎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吉姆。他是我的游泳教练,而我是供他吸食二手荣耀的容器。
他给予我的荣耀化作金光闪闪的奖牌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给的越多,我想要的越多,索取的也就越多。每次游泳比赛都为我带来更多的桂冠,我的饥渴却难以餍足。吉姆为我提供能保证我一直赢下去的训练,因此我便将我的爱回馈给他。我爱吉姆,因为世上再无比运动员和教练之间更亲密的关系。
我第一次遇见吉姆的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进入泳池的那天。第一次下水——我如今的家,我的生命之源——这样的记忆居然与我初识吉姆是并行的,真是十分吊诡。但很可惜,几乎所有的人类记忆,都会因它仅仅是作为人存在时的记忆而受到侵蚀。
选拔赛时,我出现在泳池边上,对于母亲逼迫我穿上的粉色泳衣羞窘不已。泳衣的腰部系着皱褶重叠的蓬蓬裙。裙摆随着我迈出的每一步疯狂颤动,仿佛在提醒我它有多么丑陋。其他有望入选的选手看上去都像专业的游泳运动员,穿着宛如第二层皮肤般服帖的紧身泳装,头发被严密遮盖在泳帽下,而他们苛刻的父母则在盼望附身孩子来重现他们自己叱咤泳池的光辉岁月。我没有任何这样的装备。很显然,我也好、母亲也好,都不知道竞技游泳真正代表着什么,但我对水的渴望弥补了我在知识层面的匮乏。
我曾听过学校班里的其他孩子谈论自己上游泳课的经历。他们炫耀自己如何在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项目里层层升级:鳗鱼、孔雀鱼、鲦鱼、鲨鱼,仿佛我们是在生物课上学习海洋生物一样,而我却连一张YMCA的会员卡都没碰过。倘若着装和经验之间有任何联系的话,我可能很快就会证明自己是选拔赛中最糟糕的游泳选手。
尖锐的笑声萦绕着泳池。我为了给自己不和任何人交谈找理由,只得低下头拨弄着蓬蓬裙的网眼布。我的手臂与双腿裸露得太多了,就像未熟的虾被剥了壳。我很不习惯在父母之外的人面前如此赤裸。没有布料的缓冲,我的大腿很快就摩擦得生疼。
尽管我是如此不适,泳池边弥漫的温暖空气却依然令我平静。我对泳池并不熟悉,但我能感受到我会很快就爱上那个地方,那个被浓重的化学药品气息、毛毛虫般延伸的泳道绳索和非天然的深蓝色池水所簇拥的地方。我因这即将到来的激烈的爱而飘飘然,仿佛得到某种预感一般,十指传来一阵兴奋的麻痒。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今天的第一声水响。孩子们分开站成两列,大家都被这骚动逗得哈哈大笑。身材瘦长的姐姐把自己的弟弟推进了水里,她站在两列中间,骄傲地对大家鞠躬。我站在右边,望着那边咳嗽边吐水的男孩踩着水,又把头撇向左边,观察我的竞争对手。我瞥见一个苍白的男孩,然后是一个满头卷曲红发、脸上有浓密雀斑的女孩,穿着闪亮的簇新泳衣,令我艳羡不已。我能看出来,她父母应该以前也是游泳运动员——她的准备十分充分,看上去健美干练,充满了竞争力,和我恰恰相反。她拨了拨肩带,肩带已经陷入了她的肩膀,在皮肤上留下泛红疼痛的长长压痕。
“够了!”
一个男人从泳池旁的办公室走出来,卷着一股浑浊的烟味。他大步流星的同时,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饼干,又灌了一大口激浪碳酸饮料。家长被禁止进入选拔赛场地,因此这个男人得以在此行使他独一无二的成年人权威。震慑之下,我们立刻安静了,只余那男孩肉体轻轻拍打水面的声音,以及我们紧张的、低沉的呼吸声。
在我看向那个大汉的瞬间,我的蓬蓬裙突然散开了,粉红色的带子从我手指间滑落,垂落向下,拂过我的大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难以分清我身体感受到的刺激是来自蓬蓬裙带那轻柔的爱抚,还是那个男人的存在本身。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我的身体随着地面的每一次颤抖而震颤,与他每一次重重的脚步互相应和。我在思考他能如何让我变得更强壮。我希望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希望能让他惊艳不已。
他在泳池边停下,就站在我们两列之间。他双拳紧握,咬紧牙关,下颌也随之紧绷。一根抽动的青筋从他的脖子延展到POLO衫的领口里面。我盯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从起跳台上跳进了一个无底的泳池,腹部拍水,正在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肺里一点空气也没有,看台上也没有救生员在值班。他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男性都更加可怕,比沙利文先生——我的三年级老师,他在科学课的时候为我们播放《国家地理》的视频,展示毁灭的地球——都还可怕。沙利文先生很喜欢大肆宣扬即将到来的全球变暖危机。因为沙利文先生的影响,我无法忍受夏天的干热——我渴望潮湿、凉爽、多雨的天气。比起温热空气,我更渴望冰冷的水。
男人指着泳池里的男孩:“你,从泳池里出来。你出局了。”他的怒火又转移到了男孩的姐姐身上:“你也出局了。都出去,回家去。”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男孩手忙脚乱地爬出泳池,他姐姐把他搂进怀里。两个人都在无声地哭泣。他们离开时,湿漉漉的脚步声回荡在泳池周围。
男人打量着我们,眉头皱了起来。他的眼袋很重。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袋抽搐起来,吓了我一跳。
“如果你们谁能成功入选,最好学会管住自己的手。”他说。
他把那瓶激浪饮料向我们扔了过来。我们集体躲闪,空瓶子砸在瓷砖地面上的时候弹了起来。
他开始来回踱步:“我是你们的教练。叫我吉姆就好。如果你们想入选,那就最好都听我的。”他摸向哨子,用肥硕的巨掌遮住了它。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我不禁用手捂住了耳朵。站在我旁边的男孩开始窃笑。
吉姆开始按照泳道给我们分组。个子高、年龄大的去第一泳道,个子矮、瘦弱的去第六泳道。我被赶到了第五泳道。
“好了,各位。在泳道后面排好队。”
我立刻向前一步,其他孩子在我身后排成一列。他们有正经装备,而我有自信。我充满热切的渴望。
吉姆又开始踱步了。“我们先做一个简单的热身运动。我吹哨的时候,排第一的人就可以跳水了。下一个人数到五,再跟着跳水。以此类推。先来四圈自由泳看看。”
他吸气,把哨子举到嘴边。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吹响,我就率先跃入了泳池。我一刻都等不下去了。我已经离水那么近。我想在空着的池子里与水亲近——其他人的身体会破坏我的体验。而且那时我已经悟出,男人都喜欢我在无须他们开口的情况下主动去做他们想要我做的事。我想对吉姆证明我属于这里,尽管我身上还挂着散开的蓬蓬裙,头上连泳帽都没有。
在我的身体触碰到氯水的刹那,我开始生长:蓬蓬裙化作鱼尾,皮肤化作鱼鳞,手指与脚趾化作带蹼的附肢,肺化作巨大的容器。我眨了眨眼睛,那副自从我诞生起就遮在我眼前,而我对此无知无觉的眼罩便掉了下来——我在蔚蓝色深水下看到的世界比在氧气中清晰得多。我在水中矢矫腾挪,比在陆地上行走更为自如。我的双臂像风车般凌乱旋转,把拦在身前的水舀走。
当我第一次潜入泳池的时候,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在追寻这种与世隔绝的宏大与崇高。
我抵达对面池壁时,抬起头想要折返,耳朵浮出水面。吉姆吹响了哨子。
我停下动作回头看,一只手臂在划水,另一只手臂搭在泳池的排水沟上。蓬蓬裙漂离了我的身体,和我的头发一同在水面散落开来,深蓝底色上绽开的粉与黑相互交缠。我感到头部沉重,头发湿透了。所有的孩子都一齐盯着我。
我挥了挥手。我还能做什么呢?即便是那时,我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人类渴望品尝奇观。
透过刺痛的双眼,我瞥见一抹红色的卷发,而卷发的主人正凝视着我,大张着嘴。
吉姆沿着泳池边向我走来,这次的步伐比之前要慢多了,很是耐心。随着他步步接近,我内心的焦虑也随之升腾。或许我太莽撞了。或许这个男人以为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或许他会把我逐出这个我刚刚找到的庇护所,就像他对之前那对姐弟所做的一样。
他在我踩水的位置停了下来。我的目光平视他的双脚。他的运动鞋没系鞋带,鞋舌软趴趴的,鞋带被氯水浸透,遍布陈旧泥痕。
“积极进取,做得不错!”他拍拍手,对围观的孩子们大声宣布,“你们都应该学学——你叫什么名字?”
他蹲下身,把耳朵贴近我的嘴。我得意地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气息急促,嘴唇上还残留着氯水蒸发的味道。
吉姆站起身。我听见他的膝关节嘎嘣作响。
“壬。你们都应该学学壬。”他说道。我踩水的双脚因兴奋而颤抖。他伸出手来与我击掌。我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像一只跳跃的海豚一样破水而出,以变得和他一样高。他的手掌潮湿。拇指长得足以包住我整个手掌,碾碎我的骨头。当我们相触时,他笑了。池水轻柔地拍打着我的锁骨。
“真美,真是太美了。而且你很有天赋。我们一定会共度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他轻声说,对我眨了眨眼。
他再度吹哨,其他的孩子们开始纷纷跳入水中。
我们开始了。
~ ~ ~
选拔赛结束后,母亲来开车接我回家,给我带了一个餐盒,里面装满一粒粒对半切开的葡萄。我爬上车时,她皱了皱鼻子。我湿漉漉的头发带着的刺鼻氯水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放肆地弥漫开来。在回家路上,我十分诚恳地感谢她答应带我来参加选拔赛。她看起来却很紧张,因为这代表我爱上了一项体育运动。对她来说,我不该感受到热爱。我仅仅应该把泳技提高到足以写在简历上的地步,让它帮我考上一所好学校。爱的力量太激烈、太失控。
“你确定要继续吗?”她问道。
“要的,妈妈,我感觉这是对的。申请大学时可以把游泳当作我的课外活动写进材料里。”我知道说什么话她能听得进去,“而且教练说我天赋异禀。”
“教练叫什么名字来着?”
“吉姆。”我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葡萄,吮净葡萄皮上的汁液。选拔赛结束时,吉姆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他简直等不及要我加入游泳队了。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挂在肌肤上的几滴氯水也随着他指尖的动作滑落。我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脸颊,葡萄汁粘在我新冒出的粉刺上闪闪发亮。
“他在哪儿念的大学?”她问。
“妈!你干吗这么关心别人在哪儿念的大学?别打听了。”我翻了个白眼,把葡萄皮吐到仪表盘上,“他是个游泳教练。他去哪里上学不重要,能教好游泳才重要。”
我需要在母亲严苛的标准面前保护吉姆。来自一位体育权威人士的褒赏对我来说还太新鲜,我不想这么快就失去它——我惊讶地发现,别人因为我的身体而认为我是特殊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我一直都很讨厌体育课,因为体育老师都说我一无是处。每节课,在我们该跑圈的时候,我都在慢慢走,无视他们吹哨的声音,低头专心寻找四叶草。陆地上的运动和课间游戏对我来说也难于登天。我不理解为什么所有同龄孩子都总是想在外面玩。我尽最大努力想要融入。邻家孩子们琢磨出什么游戏,我就跟着他们玩什么游戏,没人为我解释,我便自学规则。但我在躲避球比赛中永远不够快——每场比赛结束后,我全身上下都会布满被球击中过的圆形瘀痕。拔河的时候我会脸朝下栽倒在泥土里。玩“定格”追跑游戏时,哪怕我没有被追到,我也会假装自己定格了,这样就可以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的力气永远不够在“攻垒手拉手”中冲破对方阵营成员拉紧的手,每次玩游戏我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喊去攻垒。最终,我放弃了社交活动,只是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为我的玩具编造幻想故事。后来,母亲为我买了那本人鱼传说故事,我才开始追求更多。
水里的感觉不一样。那里是我的家。而吉姆是一个明确认为我与众不同的成年人。
在吉姆的专注的目光里,我的身体会绽放。
~ ~ ~
我被录取入队,和红色卷发的女孩、几个在选拔赛那天见过但是不认识的孩子一起。后来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凯茜、米娅、卢克二世、布拉德三世、艾丽、罗布。一些平常的人类名字。被赋予意义的英语单词,从祖父母或叔伯那里传下来,加以某种升格——比如二世或是三世——以强调他们历史厚重的美国血统。
我的名字比他们的都要简单:Rén,写作“壬”也可以写作“人”。Yú,写作“余”也可以写作“鱼”。壬·余既不是传统的中文名字,也不是典型的美国英文名字。但母亲认为它象征着她自己的母语与第二语言在移民过程中发生了退化,从而碰撞交融出一种包含两者的新语言。
壬·余也是个很容易记住的名字。母亲相信一个简单的名字就能保佑我安稳地度过一生。这样我便可以不显眼,不引起他人注意。然而,就在训练开始的第一周,吉姆让我们做破冰游戏自我介绍的时候,我的名字反而给我惹来了特别的关注。尽管我的名字只有一个音节那么长,我的队友们依然在念出它的时候困难百出。
布拉德有着和泳道绳索一样粗的大腿和眉毛。他边挖鼻孔边说道:“你说你的名字叫Ren?还是你刚刚只是咳嗽了一声?”
卢克湛蓝的眼睛困惑地眯了起来,抓了抓金色的头发。他巨大的手跟身体不成比例,宛如船桨一般,那双手日后会帮助他成为队里游得最快的男孩:“你是想说Jen吗?你的名字叫珍?”
艾丽尽管和卢克没有任何关系,但只要她站在他身边,就总会引起别人的疑问:他们到底是同胞兄弟姐妹,还是一对情侣?诚然,他们两人都是金发蓝眼,完美无瑕。艾丽问:“我能叫你Renny吗?蕾妮?我觉得这样才比较合理。”
米娅伸展着长腿,在未来,那双腿将推动她成为本州最厉害的仰泳运动员:“Ren?我从没听过这种名字。这是什么更复杂的名字的简称吗?”
罗布素来是除凯茜之外队里唯一还算友善的队友:“嘿!咱俩名字的首字母一样!”
凯茜,红色卷发的女孩,站出来拯救了我,让我不至于因为破冰游戏中的窘迫而跳进泳池把自己淹死:“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吉姆在选拔赛期间就已经注意到了我,随着时间推移,他对我的关注也越来越多。他在注意到我的游泳天赋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我在外貌上的优势。因为吉姆身负两项绝技:教游泳,以及预测哪个孩子会出落得火辣美貌。这两项技能相辅相成。美人总是游得更快。是技术决定了美貌,还是美貌决定了技术?
吉姆会对我赞赏有加,引导着我的手臂和腿摆出正确的姿势。他很喜欢抚摸我。当然,不会摸任何会被判作违法或是虐待的部位。他的抚摸没有一次会让捧着这本书的你因嫌恶而掩卷,没有一次会让你排斥到对我的整个故事都失去兴趣。一切都很合乎教练的规范:他的手搂着我的胳膊,将它们抬起拉成更紧凑的流线型;他的手掌紧贴着我的手掌,与之相击以示鼓励;他推着我的臀部教我先在陆地上学会日后水中要用到的起伏动作。我不介意——我是个美丽的人类女孩。美丽到我能理解为什么他想要触碰我。美丽的东西注定会被触碰。因此美术馆的地板要打上禁入的胶带,红毯边要用围栏分隔狗仔和明星。我很荣幸能成为吉姆最心爱的信徒。在他那和蔼的、属于年长男性的目光里,我熠熠发光。他发令,我聆听,即使他的指导内容有时与游泳毫无关系。
“你得保证衣服不能太暴露,显得放荡。”
“你得保证别用美貌挑逗别人。”
“你得保证毕业之后一定要回来看我,把你交往过的每个男孩都跟我好好讲讲。”
直到现在,多年以后,有些夜里我依然会从痛苦的梦中惊醒,上气不接下气,咸味的汗珠与含盐的海水混在一起,他的命令在我脑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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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触碰、媚语与咸湿,也就有了保护。
每到秋天的第一天,吉姆就会用泳队家长协会提供的资金去摘苹果,将一桶桶苹果扔进泳池。接下来,他把我们分成人数均等的两队,每队男女人数相等。“抢苹果”游戏中一切公平。他一吹哨,我们就跳进池中,一边游一边张大嘴巴咬住浮在身侧的苹果,再把苹果吐到属于自己队伍那一方的池边。最后,吉姆会清点苹果的数量,苹果更多的那一队这一整天都不用再训练。
我开始游泳一年后,秋天的第一天,艾丽误把米娅的额头当作了红苹果,撕咬下一块皮肤并囫囵吞了下去。红色的血从米娅前额喷涌而出,把蓝色的池水都染成了紫色。米娅不得不赶去急诊室,在额头伤口上缝了十针,正好组成艾丽牙印的锯齿形状。艾丽开玩笑说,米娅尝上去就像酸溜溜的野苹果。在这个意外发生后,我就不敢再参加游戏了——我只敢沿着深水区的墙壁游,避开队友们的牙齿。吉姆会大骂其他人动作不够快、咬得不够狠,却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我浮在旁边。当所有的苹果都被捞起后,他就把自己另外藏在办公桌后的苹果偷偷拿出来堆在一起,大力祝贺我,说这是独属于我的、独步无双的苹果堆。我顺从着他的谎言,沐浴在队友妒羡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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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终于建议我主攻一个项目,因为在某个泳姿上出类拔萃能够让我在以运动员身份申请大学时更具优势。
自由泳、仰泳和蛙泳都如此简单,只要双腿打开、手臂做出本能动作就好。何必走捷径呢?于是我选了蝶泳,四种泳姿里最难的一种,也是唯一一种需要双腿并拢、全身用力的,泳者需要坚实的腹肌、有力的手臂、强劲的踢腿与灵活的腰胯。
我最爱蝶泳,因为我喜欢身体在水面滑行的感觉,如同吉姆的抚摸一样轻柔。在水中,我的双臂扇动如翅膀,我的头前倾后仰寻找花粉,氯水就是我的花朵。我如幼虫般将自己裹在泳帽和泳镜组成的蛹中,等待破茧而出的一刻,速度飞跃般地提升。
我开始在一些比赛中脱颖而出。我成功地引起了许多当地教练和选手的注意。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长得像我这样的女孩也可以击败他们。
作为人类女孩的时候,我热爱胜利。胜利即是极乐,极乐即是置身众妙世界——黑洞、群星与星系在泳镜边缘纷纷涌现,那是一整个献祭给独属冠军的无上高潮的宇宙。极乐即是飞升,我在后来抛弃人形化作人鱼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极乐即是抵达力竭的边缘,几欲昏迷,直至肾上腺素清脆的耳光让你猝然惊醒。极乐即是肌肉在燃烧。极乐即是做第一个把手掌拍在池壁上的人,在水中握拳,浸没在观众吼叫自己名字的狂潮中。极乐即是以谦虚之态俯首等待一枚金牌挂上你的颈子,是在教练拭去你眼中喜极而流的泪水时握紧他的手,是给父母拨去电话告诉他们你赢了,又一次赢了。对,又一次,妈妈。我又一次赢了。你没听错。你现在会为我感到骄傲吗?
作为人鱼,我现在认识到,胜利代表着将自我置于一个特定的结构中,以它来凌驾于其他的身体之上。这个结构从根上就是虚幻的。只要有一个人输了,就不存在真正的胜利。
但在那时,哦,我是多么痴迷于获胜。那种热潮!你们这些可悲的人类啊。你们永远不会变成更好的存在——尤其是当胜利如此令人上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