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拳惮

任然说这番话,说得平静。

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说废武功、杀将军,好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并且是字字清晰,没有任何歧义。

但有那么一瞬间,两个女子,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们觉得这样的话太大胆,也太荒唐了。

在广州城,哪有人敢这么说话?

这个任然,是不是太不知死活、口无遮拦了!

同时,在第一时间,她们看向了任怅。

任然的说话,对纳兰将军不敬,可是将军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但对任怅的侮辱,却是当着她们的面。

她们简直宁愿自己是聋子,光能看到,却听不到,这样也能面带微笑,维持一个面子上的安稳。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任怅这样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人,任何人也看得出他的性格。

他是那种有野心、有本领,豪迈又大气的人物。

用拽文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枭雄。

这样的人,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就算有亲人,有朋友,也绝对不容他们不尊重自己。

不过令两人意外的是,任怅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发怒。

只是皱眉。

语气和缓。

“你不要说瞎话。”

任然寸步不让、油盐不进:“这是不是瞎话,我能不能做到,你自己最清楚不过。”

任怅不说话了。

两个女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个狭小逼仄的房间,似乎容纳了太多的人,连每个人小小的微末的心思,都漂浮了出来,充盈在空间里。

以至于拥挤。

和沉闷。

过了一会儿,任怅忽然哈哈大笑,坐了下来:“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件事情。坐下吧,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夭桃和湄黛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任怅大肚,没太计较,要不便是一出六国大封相了。

她们却有意无意,好似忘了,或是不愿去想,这闹僵起来的过程中,也与她们有些关系。

虽然她们糊涂的脑袋,想不太清楚其中的关节。

但至少,她们能感觉到,任然好似对她们很好。

也许正是因此,她们心底里也对他颇有一些好感,不愿见到他头破血流。

四个人相继坐了下来。

任怅忽然挥了挥手,“你们在外面等候,今儿个老子和兄弟叙叙旧,过会儿一定和你们俩大战一场。”

随着房门关闭,房间里只剩下了两兄弟。

任怅没了女人在身旁,神情松弛下来,瘫坐在椅子上,埋怨起来:“在娘们面前,也不给我点面子。”

“很想给,但是你会蹬鼻子上脸。”

“阿然,老哥知道你洒脱逍遥,可以抛下一切,与世隔绝。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怪物,年纪轻轻,能忍受这般寂寞。”

任然正色道:“我觉得这并非忍受,而是享受。”

任怅看向四周,不以为然:“嘿,享受……”

他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但这座狭隘的居室,那些难吃的食物,做苦力时受到的白眼,不公平的对待,不平等的侮辱……

这些东西,都只能留在过往。

忘在曾经。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抛下了,抛下了,抛下了,抛下了。

绝不再有。

任然解释道:“我练拳学武,心中欢喜。哪怕逼仄之所,也无异于天高海阔,整个世界与我对话,这种喜悦胜过名利一万倍。”

“你境界高,我不一样!”

任怅一摆手,这种话他听不下去,也不准人说:“我要争,也要夺,还要抢。咱们老爹怎么死的,你忘啦?”

“当年团坛兴盛时候,他武功能耐、为人处世,都是拔尖儿的吧?结果呢,硬仗他上,到分功劳时又让给别人。自以为多么义气高洁,其实是天字号蠢货。”

“到头来,不如他的,反倒是能投身朝廷,博得大位。他这样的人物,却给洋人用火枪打死了。”

“不争不抢,哪里来的道理?这世界有这么公平,世上的人有这么好吗?错啦,世界上最公平的是我,起码我不会抢夺别人的东西。”

“你最识得道理,今日别给老哥怄气,公允答我一番,这话是对是错?”

任然听罢,也不得不点点头:“阿哥,你是没错。”

任怅一挑眉,欣喜道:“那你……”

任然又摇了摇头:“但也不对。”

这话把任怅堵了一截。

任然却继续说下去。

“阿哥,这世上绝不是非错即对,你是没做错,但也没有做对。”

“‘不犯错也不正确’简直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也根本不值得得意,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相比起来,‘犯错’只怕还难一些。因那也需要贪婪、残忍、泯灭道德及吃人的疯狂。”

“但也有人愿意做正确的事情,那才是大勇气,大智慧,大坚毅。”

“我若要做事,便只做这等事!”

任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从小跟个闷葫芦似的,可是一旦说起话来,却又总能长篇大论。

谁也说不过他,不是因为他多么能言善辩,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别无怀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漫长的过程中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许久,任怅才道:“你还念着小时候那疯子的话?”

“清清楚楚,不敢忘记。”

任然补充道:“他不是疯子,叫薛红灯。”

任怅口中所说的“疯子”,任然口中的薛红灯,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在这对兄弟年幼时候,他们父亲在义和团里东奔西走,自然无暇顾及家庭。

家眷之类,则被义和团安置一齐,在一座小村子里,安排着日夜练拳,留待他日,能堪一用。

可惜后来义和团大业未成,朝廷再不起用,一干人等归顺的归顺,战死的战死,逃窜的逃窜。

一场盛宴,尚未开席,已只留下残羹冷炙。

那一处小村庄,也被清廷秋后算账,找上门来,下了狠手。

里面的老拳师、工匠师父、洗衣做饭、孤儿寡母,都是四处流落。

但在那至少三五年的和平时间里,任家兄弟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

那人说话腔调古怪,不似本地人,又不知来处,好像从天而降。

不过他额前发丝饱满,顶上又不留鞭子,而是剃了一溜儿板寸,这是大清的大忌。

又因衣着时髦,是没见过的样式,仿佛洋人,偏形貌与汉人无异。

义和团路线几经变化,和清廷的关系时好时坏,时而得到起用,时而为朝廷忌惮没,但大体而言,仍有“大逆不道”之根苗。

对这形貌特殊的人,倒也能接待。

义和团先将其囚禁,再几经审问。

发现他博学多识,能言善辩,对中外东西事迹,颇为详知,赫然是个有用之才,便留在村庄里教学孩童。

薛红灯被发现时,是在任家,所以也被任家收养,与兄弟两人,相处一段时日。

后来一场大乱,他便也是去得无影无踪。

兄弟之中,任怅一向喜好武学,对这种文人嘴炮,分外看低,两人关系不咸不淡。

要说唯一印象,任怅只记得那家伙口气甚大,提及救国救民,仿佛既看不起清廷,亦不赞同义和团。

但若问他有什么法子,他倒只是冷笑,仿佛还真有办法似的。

任然却不一样,和薛红灯关系甚好,两人私下里嘀嘀咕咕,有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也是众所皆知。

任怅一向认为,这异乡人教坏了自家弟弟,弄得他神神道道、异于常人。

听到这里,更是不屑:“你信他的鬼话?他有什么本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一些西洋物什外,一说到真家伙,便当哑巴。”

“更何况,他还反对咱们团拳大事!这种事情,也是他能轻议妄言?”

“村里没人和他较真,但凡传了出去,他八条性命也不够活的。”

任然点点头:“他也知道这点,说什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后来许多事情,只给我说,还请教我练武哩。”

任怅一怔,这事儿他倒不知道。

随即便是哈哈大笑:“他练武?他能练出个什么本领,都这个年纪了,中途入门,能有什么成就?”

摇了摇头:“我看啊,他那体格,怕早已经在当日混乱之中,死于非命,成了一句枯骨。”

“阿然,你信这种人的鬼话,把自己变得如此,又是何苦呢?”

他是苦口婆心。

任然却很坚定。

“阿哥,你从来知道,我不善于讲,只善于做。”

“也许你说得对,他是在说鬼话,但我就是信了他的话。”

“也许他已经死了,但是他所说的话,不因他的生死而论正误。我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话。”

“无论如何,我是要走这条路的,正如你要走你的路一样。我没有阻止你,你千万也不要阻止我。”

任怅一怔:“你什么意思?”

任然面色平静:“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任怅大怒:“你要跟我分家?”

“是你要跟我分家。”

啪嗒!

任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身量本就高大,屋子逼仄,灯火飘摇,被他长身而起的动静,震得拉长又缩小,黑影白火一阵错乱起伏。

任然抬头看他:“你要怎么?”

任怅恨恨道:“还能怎样?给你做饭!”

任然啊了一声。

任怅冷哼一声:“臭小子,你又不会做饭,这么晚了,家里灶也没开,我哪里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很饿?”

任然不好意思,摸了摸肚子:“争来争去,忘了饿。”

任怅竭力想要做出凶狠模样,但也实在忍不住莞尔。

一下破功,便再凶狠不得,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拳术那么高,老哥不担心你的生计。只是以后,要学会自己做饭啊。”

他开了火,亮了灶,叫门外两个女子,过来和任然一起帮忙跑腿。

而任怅这个一早才大放异彩、享誉全城的大拳师,现在却提铁锅、用菜刀,忙得不亦乐乎。

灶台之前,空间有限,但是这八尺来长的大个子,却进退相宜、十分适应。

赫然有一种大厨的意味。

任然和两女一起帮手,递盘子、添柴火、送水……

中间不忘给她们科普。

“阿哥自小是厨艺第一、拳术第二。”

“当年学武未成的时候,他白天给人家酒楼帮厨,晚上带着我去练拳。”

“这样一路走访十八省城,学了十八家厨艺,也打遍十八城。”

夭桃和湄黛对视一眼,均是目瞪口呆,两个女人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晚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这活儿倒是不忙碌,只是体验奇特。偶尔做了一次,还挺新鲜。

一时之间,她们也真有种错觉,这座乍看好像有些土鳖的房间,也好像成了自己家一般。

烟火气弥漫了一阵,烧出三两个菜。

这菜也是色香味俱全,香气四溢,不输给今儿个的晚宴。

任怅越是烧菜,脸色越是难看。

等到把饭菜端在桌上,便站起来,“走了。”

夭桃还有点迷醉地看着桌上那几盘菜。

说来奇怪,她平日绝对远离庖厨,但今日稍微参与了这种创造过程,虽不是自己主厨,还是对那几个盘子里的玩意儿颇有些感情。

她舍不得地撒娇,“爷,不急嘛,待然少爷吃完了,奴帮他洗了碗……”

湄黛看出不对,扯了夭桃一把:“傻蹄子,爷今晚还要与你同享欢乐,古人常说‘更仲夏苦夜短’,你还在这儿惦记几盘菜做什么?”

她却不是处子之身,因而在这方面,想着示弱几分,将夭桃作主角,自己当一碟配菜。

夭桃呆了一呆,这才看向任怅的脸色,知道他绝不开心。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缩缩脑袋,像两只蹑手蹑脚的小兔子,忙往门外钻过去。

任然坐在饭桌,看着饭菜,提起筷子:“我自己洗碗。”

任怅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

昏黄的烛火,单薄的少年,一顿饭菜,一张床铺。

任怅忽然道:“我一定会名扬天下,宇内皆知,成世上第一等人。”

任然吃了一口饭菜,抬头笑道:“你已经是世上第一等大厨了!”

任怅一怔,哈哈大笑,转身即去。

他意气风发,龙行虎步,宽阔的肩膀撑开了黑暗的边界,仿佛走向永恒光明的未来。

……

等任怅离开了房间,任然才收敛了笑容,静静看着烛火,将筷子放下。

他没有吃饭,也没有挑菜。

不是不想,是不需要。

任然已经不需要每天都吃东西了。

三日或五日一顿饭,便足矣。

只是那唯一一次进食,需要极大分量,可能超过十个人。

而平日,则只需要喝水就足够。

任怅根本对自己的弟弟毫无了解,在他心目之中,任然也许还在三年前的水平。

因为自三年前,他的拳法已经没有进步过了,他以己度人,自然觉得任然也是一般。

实际上来说,这也是应当的。

任怅的拳术,实在已经突破了常人眼中的极限。

方今天下,正值乱世。

每逢乱世,拳法兴盛,武术风靡,自古如此。

现如今的大清,内家外家,南派北派,种种门流,不知凡几,自古以来,未有如此昌盛。

这是百姓的大悲,也是武道的大兴。

可是人力有所极限,久而久之便有人总结出来,无论怎么锻炼,都难以逾越的一些规则、障碍、瓶颈。

这些规则障碍瓶颈,统统被称作“拳惮”。

拳者,拳术也。

惮者,惊惧也。

但这个称呼,本身也揭露了它并非不可逾越。

只是拳术在忌惮这些瓶颈而已,只是拳种在避开这些规则而已,只是拳法在害怕这些障碍而已。

——人不会。

人可以征服拳惮。

譬如任怅一跃而下,气血不动,称作“太岁煞星”,这就是一道“拳惮”。

任怅超越了武学的禁忌,也迈过了人力的极限。

所以任怅才是可怕的大拳师。

大名鼎鼎的广东五虎之一,被他轻易拿下。

位高权重的广州将军,亦要对他青睐有加。

可是连任怅也有想象不到的地方,他突破了一道障碍,拓展了自己武学的边界,却又陷入新的障碍和边界之中。

譬如,他也许认为,一个人只能突破一重“拳惮”。

也许从当年对薛红灯的态度差异,就注定了他们这一对兄弟,会渐行渐远。

任然想到了薛红灯当日所说的话。

“这是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按照正常流程发展,其实武学在其中占据的分量,很小很小。”

“但也可以很大很大。”

“任然,你是个聪慧的小家伙,你绝不要被一切东西束缚住。”

“我告诉你,人力是没有极限的,只是有一种东西,欺骗了古往今来的人啊。”

“那就是人自己。”

“你可以试着把任何体系当做一个生命存在。”

“人不过是它体内的一部分,去完善它,去修建它,好像将一片平地,修建成高楼大厦。”

“医学、文学、舞蹈、音乐……莫不是如此。”

“每个修建它完善它的人,其实都没有自觉,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处哪个位置,他们只不过是去做而已。”

“但无一例外,他们终究会停下来。”

“因为他们会参照前人,然后超越前人,并且在超越之后,到达自己的极限,停驻不前。”

“可当他们的事迹普及之后,又总会新人超越他们。”

“是新人胜过了他们吗?”

“不是的,是他们自己的思想局限了自己。”

“你想一想啊,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太可悲了呢?”

“所以啊,不要参照任何人,不要满足,也不要停下。”

“到那时候,你若能发挥一些作用,也许就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