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桌谈判 下桌试探

一路开着导航,曲觞觞好不容易找到了杨旭东说的新娘家小区。

小区老旧,门口的停车位横七竖八停的满满当当。她转了几圈,发现一辆雪铁龙的司机还在里面坐着,就放下车窗打招呼。

司机朝她看过来。

“先生,你等人?多会儿走?”曲觞觞问。

那男的没说话,抬手指了指旁边一家还没开门的菜鸟驿站,意思是拿了快递才能走。

曲觞觞笑着打商量,“要不我给您十块钱,您往前挪挪?我帮朋友接亲已经来晚了,帮帮忙。”

两分钟后,雪铁龙司机开着车找位置去了,她把自己的车往里面停。

刚停好,手机哇啦哇啦响起来。

“哎,觞觞,到哪儿了啊?”那边传来个男人的大嗓门。

曲觞觞把电话拿远了些,皱着眉,“张大可,你烦不烦?一早上催我八遍。我不是新郎也不是伴郎,晚几分钟能怎么样?”

“主要是这边临时有点情况,”叫张大可的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我们五行缺你啊。”

他把事情三两句说完,曲觞觞才听明白。新娘张媛的弟弟把别人打坏了,现在拘留所呆着呢。张媛她妈说彩礼得涨40万,要用这钱把儿子捞出来。

曲觞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这发小杨旭东就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考大学来的锦城。毕业以后做销售,辛辛苦苦买了套小房子,还能拿出那么一大笔彩礼,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相当有本事了。

可是就怕碰到贪得无厌的。

“谁说不是呢?”张大可也很气愤,“要我说,这婚干脆不结算了。就这种丈母娘,卖女儿连点信用都不讲,以后还不知道能给旭东挖多大的坑呢?咱哥们比谁差,娶老婆就算不找个白富美,也不能定点扶贫啊。”

曲觞觞一边听着一边拿起包从车里下来,锁上车门又拉了几下,才似笑非笑地说,“行了,也别着急。他们可以漫天要价,咱当然也能坐地还钱,有什么好怕的?”

楼道里灰扑扑的,到处都是狗皮膏药小广告。

曲觞觞走到三楼,左手边的防盗门上贴着喜字,门口站着个高大男人,旁边台阶上坐着另外两个。

“旭东,”她抱胸打量了站着的人一眼,直接了当的问,“这姑娘你必须娶?换个人行不?”

杨旭东苦笑,随后微微叹了口气,“人家跟我三年多了,到这时候说不结婚,不地道。”

“明明是他们先不地道的……”台阶上坐着的张大可忽的站了起来,“要了房子要彩礼,我说觞觞就是专门讲价的,咱好歹跟他们讲讲,结果你回头就给人家转过去了……”

“谈判顾问,”曲觞觞在一旁打断他。

“什么?”张大可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说我是谈判顾问,不是什么专门讲价的。”

“行行行,顾问就顾问,我这说正事儿呢……”

“我还差三十万。”杨旭东却打断他,“谁有凑一下,我年底发了提成就还。”

“哎你这人,还真想给呀?”张大可气得直跺脚。

“旭东,”一直安静坐着的刘铮突然开口,“我可以借你十万。不过事情咱们不能这么办。”说着他下巴朝着曲觞觞一抬,“你怎么想的?”

“肯定不能这么办。谈判桌上有句话叫‘寸步不让,除非交换’。给钱可以,我也能借旭东十万。但是她张媛,他们张家,拿什么来交换,这得说明白。”

“这……只要媛媛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像那种扶弟魔就行了。”杨旭东想了好半天说。

“那交给我吧。”曲觞觞抬手一指杨旭东,“你不许给我搅局。”

杨旭东抿唇犹豫着。

“他不配合咱们都别借他钱。”张大可拍了一下楼梯扶手,激起一片灰尘,“有钱投到我饭店里多好,还可以扩大经营。拿去给这种人家,什么时候是个头?”

杨旭东到底退了一步。

曲觞觞走上前,敲了几下门。

“张媛,”她说,“旭东他真没钱了。不过我们这些朋友有,怎么样,要不要让我们进去谈谈?”

话音落下,门很快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吊梢眼,颧骨突出的老太太。

“有钱就快拿,谈什么谈,我们这等钱救孩子呢。”老太太堵着门说。

“不谈是吗?”曲觞觞点头,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那别后悔。”

说完,她转身招呼张大可,“你,去给我找一身婚纱,好看就行不在乎钱。”

然后又看向刘铮,“打电话给主持人,告诉他新娘换了,别说错词。”

而曲觞觞自己,则袅袅婷婷走到杨旭东身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旭东,今天她不嫁你,我嫁你。走吧,车还在楼下等着呢!”

话音还没落,穿着婚纱的张媛就从屋里冲了出来。

张媛要哭不哭的憋了好一会儿,看杨旭东不说话,才回头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狠狠瞪了曲觞觞一眼,侧了侧身子。

曲觞觞笑眯眯的带头进了屋。

客厅里,张媛她爸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谱儿挺足的坐在三人沙发中间。曲觞觞索性走到侧面,坐在了唯一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刘铮勾起唇角,带着三个男人站在了她背后。

虽然年轻,可做了多年孩子王,曲觞觞一向是个有气场的女人。现在背后又站着几个“黑西装”,那气势就更逼人了,简直像十里洋场上的女老大。

对面挤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瞬间就被比的矮了一截。

“让旭东再拿出来40万,”曲觞觞看向张媛,“这是你的诉求没错吧?”

张媛看了她妈一眼,点点头。

“那么,如果旭东答应,你准备给旭东一些什么呢?”曲觞觞又问。

“你说啥?”她话音一落,张媛她妈就跳了起来,“我女儿都嫁给他了,要他点彩礼怎么了?”

“这位女士,请允许我提醒您,彩礼已经给过了,有转账记录作为凭证。”曲觞觞的表情丝毫不变,“您现在想得到额外的,当然也要有所付出。您该不会以为这个时代的规则是空手套白狼吧?”

“那我女儿呢,我女儿嫁给他还不够?”

“不够。”曲觞觞笑了笑,“婚姻是平等的,你用她来交换,这可就涉嫌人口买卖了。”

“杨旭东,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女儿?”

张媛她妈虽然没文化,倒是颇具市井智慧,见和曲觞觞说不通,干脆跳起来指着杨旭东破口大骂。

“当初你就是个破销售,我女儿不嫌弃你和你谈恋爱。现在你就是这么对她的?你还有没有良心?”

张媛也眼泪汪汪的看着杨旭东。

“张媛,”曲觞觞还是笑着,“如果你不想谈,我们现在就走。不过今天走了,旭东就和你没关系了,连彩礼你都得乖乖的给我退回来。”

听到“退彩礼”,张媛还没开口,她妈就极其灵活的跳过来拦住了曲觞觞。

既然对方已经底气不足,曲觞觞自然也不用客气。

于是她一路攻城略地。二十分钟以后,张媛她爸黑着脸签了四张借条,欠曲觞觞、刘铮、张大可各十万元,利率按照同期银行存款利率计算。欠杨旭东十万元,免利息。

与此同时,双方拟定了婚前协议,并约好第二天就去公证处进行公正。杨旭东的婚前财产和张媛无关,张媛婚前婚后的负债也与杨旭东无关。

期间张媛多次抹眼泪,杨旭东也差点妥协。

曲觞觞觉得要不是因为杨旭东确实没钱,这盘她很有可能搞不定张媛一家。没别的原因,就是没有筹码。

谈判归根结底是利益的交换,你用自己的筹码,获取应得的利益。张媛本来没有筹码,可杨旭东爱她,于是她有了最大的筹码。杨旭东本来也可以有这个筹码,可张媛不站在他这边,他就没有了筹码。

从老旧的回迁房出来,曲觞觞摇头哼笑了一声。

“旭东,你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省得新娘子不开心。而且她们全家看仇人一样看我,我也不开心。”她说完,转身朝小区大门走。

“觞觞,”张大可打圆场,“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是旭东的大日子。”

“所以,才得让新娘子欢欢喜喜的把婚礼走完啊。”曲觞觞回头拍了拍杨旭东肩膀,“别误会,我不是要和你绝交。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希望你的婚礼气氛融洽点儿而已。”

直到坐回自己车里,曲觞觞才呼出一口气。

谈利益就谈利益,只是明明已经这么赤裸裸,却还要顾及关系和感情,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了。

她打火启动,准备去公司看资料。

对面车道上,一辆灰色沃尔沃朝着曲觞觞的方向驶来,然后和她擦肩而过。

曲觞觞目光随意一瞥,人就怔住了。

沃尔沃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三十岁上下,白衬衫,中短发,刘海半遮着眉头,只露出浓重的眉尾和眼角一抹上翘的弧度。

明明是风流的桃花眼,可他这样目视着前方,却只剩下显而易见的淡漠疏离。

在大脑反应过来以前,曲觞觞已经完成了刹车、打方向盘、掉头的全部操作,干脆利落的跟上了沃尔沃。

其实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并不确定自己看见的就是当初那个人。

她只是本能的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沃尔沃开得很平稳,既不超速,也不抢灯,就连变道都很少。偏偏曲觞觞运气不好,跟了两条街以后,被一辆出租车极其简单粗暴的插在了他们之间。

曲觞觞左晃右晃,足足好几分钟才找到机会变到旁边车道上。而这时候,她发现前面已经没有了沃尔沃的影子。

无奈之下,曲觞觞只好开着车在附近转,想把沃尔沃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撸一遍。然而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这个城市道路的复杂性,半个钟头后,那辆车没找到,她自己却迷了路,最后靠着导航才好歹磕磕绊绊回到公司。

这导致曲觞觞一个周末心情都不好,就连周一早上上班都是带着火气的。

“哎老大,你可来了。”她刚一进门,助理丁小陶就跟了上来,“是谁说上班不能迟到的?这都十点了。”

“我说的是,”曲觞觞回头,抬起下巴看着他,“你,上班不能迟到。”

丁小陶撇撇嘴,“行,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昨天有家公司在公众号上联系我,说有个劳资纠纷的案子想请你去谈谈。地址是锦府三街,我发你。”

曲觞觞皱眉,“劳资纠纷,什么样的劳资纠纷?”

“他们公司销售经理张欣提出离职,”丁小陶翻看着聊天记录,“同时向公司索要在职期间的12万元加班费,说公司要不给就去劳动仲裁。HR谈了搞不定,这不是想借助外部力量吗?”

“算了算了,”曲觞觞挥挥手,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涉及金额一共才12万,他们能给我多少?何况这种劳资纠纷谈好了还好,谈不好惹一身腥……”

“那我就回绝他们了哦?”丁小陶推推自己的大黑框眼镜,一边走一边嘀咕,“这种案子,也不知道那个任泊舟为什么要接?”

“你说谁接了?”曲觞觞挑眉。

“任泊舟啊,就是帮S市拿下大型招商引资项目那个。”丁小陶又转回来,一脸聊八卦的表情,“你说他在S市呆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回来跟咱们抢饭碗?”

“回来?”

“对啊,任泊舟是咱们锦城人,”丁小陶拿出手机,“都是同行嘛,我就随便去搜了一下他。你看,虽然是个三十一岁的老男人了,长得倒还挺帅的呢。”

他说着,把手机递到了曲觞觞眼前。

曲觞觞随便一扫,转开,顿了顿又飞快的转回来。

照片虽然模糊,但已经足够让她看清楚里面的人。毕竟就在两天前,自己还见过这张脸。

“你说他就是任泊舟?”曲觞觞问。

丁小陶点头,“是不是还可以?”然后他摸摸自己下巴,“就是发型不够浪,要不然都快赶上我了。”

这要是在平时,曲觞觞肯定要刺他一句,“丁小陶,你家没镜子吧?”

但现在她注意力在别的事上。

“你刚刚说,他接了那个劳动纠纷的案子?”曲觞觞问。

“嗯,帮张欣和公司谈,所以HR才没搞定呢。”

“行吧,”曲觞觞目光落在模糊的照片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再开口,“问问他们HR,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面谈?”

丁小陶盯着她,“不是说算了吗,别告诉我你是见色起意。”

曲觞觞灿然一笑,“小破孩,你懂什么。”

“懂你动了春心。”丁小陶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当天下午,曲觞觞带着丁小陶去了客户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HR是个女的,姓孙。

“也怪我大意了,”HR孙一见面就吐苦水,“销售的工作性质谁还不知道吗?走过那么多家公司,就没遇到过销售要加班费的。所以我也就没想起来和他们签订弹性工时合同,更没去劳动部门备案。”

“结果现在好了,人家凭着在钉钉上的外勤打卡记录来找我要钱。我要是给他吧,担心别的销售经理会效仿,那可就不是十几万的事了。不给吧,公司正在引入战略投资者,准备走资本市场,这时候出个劳动仲裁案子真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说我,就连总经理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曲觞觞点头,“那么公司想要的结果是什么,零和博弈?”

“对,付给他哪怕一万块钱的加班费,都等于给了其他人信号,这是公司不能接受的。”HR孙说到这里,又皱着眉补充,“即使万不得已真要花一笔钱,也绝对不能以加班费的名义。”

“听说张欣也请了谈判顾问?”曲觞觞又问。

“那位任先生看着倒是挺好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要求他到我们这边谈也没问题,时间也迁就我们。可只要一涉及到具体利益,就不肯让步了。”

“是吗?”曲觞觞低头轻笑,“那倒是要会一会了。”

世人对不了解的东西,往往充满误解。

比如在很多人看来,谈判顾问一定是伶牙俐齿,善于辩论,能把别人怼的无话可说那类人。然而做了这行三年,曲觞觞知道并不是这样。

老百姓说“咬人的狗不叫”,用在此处也合适。

谈判比拼的是思维模式,也就是你能否在一个有限的条件下构建出新的价值交换体系,和口才甚至毫无关系。

“丁小陶,”回去的路上曲觞觞开始安排工作,“HR孙刚刚答应了,明天你就以新招的销售经理名义,混进销售部以及他们的各种群。给你两天时间,我要知道这个张欣为人处世怎么样,平时和谁关系好,和谁有矛盾。”

丁小陶眨眨眼,“那你干什么?”

曲觞觞斜睨他,“我归你管?”

“了解一下你的整体思路嘛,总感觉这个案子不好搞定。毕竟劳动合同法可是员工的尚方宝剑,人家还有签到记录,难道我们还能谈出一朵花儿来?”

“所以你猜,”曲觞觞看着前面的路面,唇角慢慢翘起一个弧度,“既然他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直接和公司叫板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请个顾问帮他谈?”

“对呀,就算任泊舟刚回到锦城没什么客户基础,这种案子最起码也要收20%的服务费吧?张欣有钱没地方花吗?”

丁小陶眼睛咕噜咕噜转,“这家伙,肯定有什么小辫子怕被公司抓住,找个帮手想速战速决。”

“那现在你还觉得搞不定吗?”曲觞觞淡淡看他一眼,“咱们两路出击,去把他的这个小辫子给揪出来就行了。”

两人说干就干,当天晚上丁小陶就拾掇了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第二天一早不知道从哪找了件白衬衫,穿着做卧底去了。

曲觞觞自己则从HR孙那里要了一些数据,抱着笔记本做统计分析。

“以为有多厉害,竟然是个棒槌吗?”做了半个上午,她看着自己的数据直摇头,“人均销售收入460万,而他只有220万。然后加班还比所有人都多,这就是他加班的效果?难怪没底气。”

话是这么说,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张欣真的是单纯因为自己业绩不好,担心公司抓住这一点攻击他,所以愿意花钱请顾问?

晚上刚洗完澡,丁小陶请求视频。

“有话快说。”曲觞觞一边敷面膜一边催促。

“老大,搞到手一些信息,给你汇报一下。”他得意洋洋,抬手胡撸了一把自己头顶,才想起可爱的卷毛被剪掉了,顿时有些蔫儿,“我不管,这次我损失太大了,你要给我补偿。”

曲觞觞很痛快,“行,佣金给你分30%,能不磨叽了吗?”

丁小陶嘿嘿笑起来,“那必须不磨叽啊。老大,我感觉张欣这人吧,虽然看着挺外向的,和谁都能搭上话,但我估计他私底下人缘不咋样。今天我趁着他没在办公室时说请大家喝咖啡,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帮他点一杯。”

“咖啡刚到他就回来了,自己在那儿问是谁请客,也没人接话。”

曲觞觞点头,“继续说。”

“然后其中有个叫赵宇的,好像听说被张欣抢过客户,这个后面我再落实一下,反正两人不对付是肯定的。”

曲觞觞又点头,“不错。”

“还有件事,”丁小陶皱起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用。销售部有两个助理,主要负责请客时候和销售经理一起去,打个配合。张欣以前每次都让销售助理去帮他喝酒,但最近这一年,他没带过任何一个人出去。”

“现在都是他单独和客户吃饭?”曲觞觞问。

“对呀。你说这事儿有没有猫腻?”

“有没有,谈谈就知道了。”曲觞觞笑笑,“通知HR孙,约他们明天到公司面谈。”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迫不及待了呢。”她说。

约好的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十点。

曲觞觞起了个大早,敷面膜化妆,然后踩着高跟鞋一派精英范儿的出了门。

会议室在八楼,采光极好。

男人侧身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眼前的资料,神情专注而认真。阳光打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整个人似乎都有种柔软温暖的光芒。

曲觞觞站在门口,静静的打量他。

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气质优雅,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苍白憔悴。可有些伤痕,是向内生长的,外表再完美,也掩饰不了内里的鲜血淋漓。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曲小姐,你到了?”HR孙从不远处走过来,脸色不太好看,“先坐一会儿吧,给张欣打电话他没接,应该也快了。”

坐在会议桌边的男人闻声看过来,站起身,露出一个标准的商务型笑容,对着曲觞觞伸出了手,“您好,我是谈判顾问任泊舟。”

“曲觞觞。”

她刚握住他的指尖,男人却一触即离,抬手礼貌示意她坐在会议桌对面。这是一个典型的,在人际关系中喜欢保持距离和克制的反应,在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人身上特别明显。

曲觞觞抿了抿唇,下意识的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话说出口才发现不合适,此时此地也不是彼时彼地。

任泊舟一顿,然后目光里带了些探寻和困惑。

“哦,”曲觞觞一边往对面走,一边笑着解释,“听说任先生您也是本市人,不过多年前去S市发展了。觉得那边怎么样,饮食上很难适应吧?”

“也还好,我本身口味就比较清淡。”

等她入座,任泊舟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客客气气的回答。

曲觞觞抬眼看他,“那挺好的……毕竟生活这货任性,想给你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相比忍受,主动接受到底要好过一点吧?”

说完见任泊舟的神情中又有些不解,她摇摇头,“对不起我鸡汤喝多了,你别理我。”

任泊舟倒是笑了,“没有,曲小姐挺风趣的。”

“不好意思各位,堵车来晚了。”这时旁边传来一句没什么诚意的道歉。曲觞觞认出来,他就是档案照片上的那个人,张欣。

“你就是那个谈判顾问?不都说同行是冤家吗,我看你俩聊得挺不错啊?”他十分自来熟的说。

曲觞觞刚要回答,张欣已经随意打量了四周一圈,“HR孙呢?她不参加?那谁拍板给钱?”

“孙经理授权我来进行这次沟通,您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曲觞觞站起来,指了指任泊舟旁边的座位,反客为主,“既然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开始吧。”

张欣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其实还有什么好谈的?我要我的加班费,公司该给多少给多少,讨价还价不觉得小家子气吗?”

一旁的任泊舟垂下眼,轻咳了一声。

曲觞觞却笑了,“站在您的角度,我非常理解您的想法。”

其实她今天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降低张欣的期望值,把他心里那个锚点压到地板上。第二个,就是要多角度探探这人的底,看他对哪个刺激源有反应,一遍找到一个切入点。

当然,私心里她还确实想亲眼看看那个人现在生活的怎么样。

曲觞觞不经意的瞥了任泊舟一眼。

“至于公司的态度,我也向二位明确一下。销售经理这个职位与其他职位不同,既然从未要求过9点上班和请假扣款,那也就涉及不到加班和加班费的问题。”她说。

“所以,鉴于您已经提出离职,在您正常履行交接义务的前提下,公司能为您做的是,承担您交接期间所有薪金以及社保、公积金等法定福利,以及在客户达到回款要求以后,结算您本年度内的全部销售提成……”

“这些本来就是我应得的,加班费也是。”张欣语气不耐的打断,“既然公司想耍赖,那你来和我谈什么?”

“当然是谈我们之间的冲突空间,”曲觞觞丝毫不以为意,笑得更加真挚温和,“以及共同解决它。”

“不给钱就没法解决……”

“曲小姐,”任泊舟打断张欣,对曲觞觞微微笑笑,“我再明确一下我们的诉求。我们希望第一,公司能够认定张欣先生的加班时间,第二,按照国家法定加班工资核算方式将张欣先生的12万元加班工资,在协议签订后三个工作日内支付到张欣先生的指定账户。”

说着,他起身,推过来一份资料,“这是张欣先生在公司任职三年期间的外勤签到记录,您可以先看一下。”

曲觞觞点头,目光在任泊舟手上停留一瞬,接过资料翻了翻。

“我能了解一下,为什么张欣先生前两年的打卡记录很少,而最近一年突然大幅度增加吗?”

“确实有这种情况,”任泊舟还是保持着微笑,“因为当时公司没有强制要求,所以张欣先生并不是每次加班的时候都会签到……”

“反正加班也不给钱,签那个有什么用?”张欣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说。

曲觞觞没理他,只看着任泊舟,“然后呢?”

“这一份,”任泊舟指着其中一页,“是去年公司HR在微信群发的通知,强调所有外勤人员必须每天进行钉钉签到,否则按照旷工处理。因此近一年张欣先生的签到记录是完整的。”

“确实很完整,”曲觞觞也从自己的文件袋里拿出了几页纸,“我把张先生的所有签到记录做成了一张地图。有意思的是,”

她举起手里的A4纸,“从这张图上大家可以看到,张欣先生85%以上的签到地点都在天合悦园小区附近。而据我了解,您碰巧就住在这个小区是吗?”

“我住那怎么了,哪条法律说了我不能在自己家门口请客户吃饭?”张欣身体前倾,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任泊舟伸手拦住了他。

“是这样的,我来解释一下曲小姐,”他微笑着说,“按照公司2019年3月发布的《费用报销管理制度》规定要求,销售经理执行定额交通补贴标准,因工作产生的交通费用不再单独报销。也就是说如果张欣先生在其他地方进行商务宴请,那么他就需要叫代驾,而代驾的费用,需要他自己支付。”

“您的解释,我可以理解为张欣先生为了节约这部分费用,选择在自己家附近宴请客户,是吗?”

曲觞觞说着又看向张欣,“难得客户都能理解您。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怎么能证明您是在加班,而不是在家门口遛弯呢?”

张欣忽的站了起来,“你要这么说,那公司还开什么外勤打卡?就算我在别的地方打,你一样可以不承认啊。”

曲觞觞点头。

她又抽出一份文档,递向了任泊舟。

“这是一份统计分析数据,”注意到对方的眉头微微蹙起,曲觞觞解说,“数据显示,张欣先生过去一年产生的销售收入远低于公司其他销售经理的平均值。对于这一点我想听听二位的解释。”

“需要解释什么?”任泊舟还没说话,张欣就站了起来。

“你做过销售吗?”他用力拍在桌子上,“有时候你跟一个客户好几个月,人家就是不签单。别人跟了两周,签单了。这能比吗?”

曲觞觞点头笑笑,“有道理。”

“不过,我们都知道,如果样本数量放大,您说这种偶然现象的影响势必会减少。投入更多时间的人,大概率会有更多产出。所以,您觉得单纯的打卡记录,能够说明您确实在加班吗?”

“你什么意思?我这么大个人拿加班这点事讹你们?”张欣黑着脸。

听了一两句话不中听的话就表现这么暴躁,实在不像是做销售的。如果排除他性格上的原因,那就只能说明他心虚了。

曲觞觞想着,挑挑眉。

“曲小姐,”一直在专注翻看资料的任泊舟抬起头来,“如果单纯从数据上看,张欣先生的销售业绩确实有一定差距。”

“但是,”他若有似无的勾起唇角,“销售业绩本身,和是否加班并没有直接关联关系。您可以认为张欣先生不是一名出色的销售经理,但您不能否认,他一样应该得到国家法定的加班待遇。”

看吧,嗓门大的那个说不到点子上,反而温文尔雅的这位,总能抓住事情的关键。

曲觞觞又点点头,“任先生您说得很对。一名员工,即使业绩不佳,只要存在加班的事实,公司确实应该支付加班待遇。但是我有一件事很困惑,不知道是否能得到解答。”

说到这里,她抽出另一份文档,推到了任泊舟面前。

“这是张欣先生求职时向公司投递的简历。通过这份简历我们不难发现,张欣先生之前已经从事了五年销售经理的工作,并且业绩水平相当不错。我与他之前任职的公司HR沟通过,对方表示张欣先生并没有提出过加班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本来经验丰富的张欣先生在这一家公司不停加班,而销售业绩却明显下滑了呢?到底是当初简历不真实,还是您所谓的加班时间,甚至工作时间,其实并没有投入在公司业务拓展上?”

“你胡说!”任泊舟还没开口,张欣就又一次拍案而起。

曲觞觞笑了笑,“您别介意,销售经理的工作性质毕竟和其他职位不同。那么为了认定您的加班时间,我不得不排除所有不符合逻辑的因素,希望您能理解。”

“我倒是认为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一旁的任泊舟语气淡淡,“每一家企业的产品都不一样,面对的客户群体也不完全相同。张欣先生入职后原有客户资源无法复用,因此才会投入更多时间去和客户沟通,只是结果不那么尽如人意而已。”

“您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曲觞觞挑眉,突然看向张欣,“听说张先生您个人不太擅长喝酒,以前请客户吃饭,似乎都会带着销售助理?”

张欣点头。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带了呢?”

“酒量锻炼出来就不带了呗。”张欣随口应付,“何况多个人在旁边,有些话还不好说。”

“您的想法我理解。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明明少了一个人用餐,为什么自从单独接待客户以后,您报销的接待费用却一直有增无减呢?”

曲觞觞的话音刚落,她就看到张欣的瞳孔十分明显的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抬手迅速松了松领口。

所有动作时间都非常短,尤其是瞳孔收缩,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秒。如果不是曲觞觞对微反应有些研究,又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张欣身上,她大概都完全不会注意到。

“曲小姐,”任泊舟微笑着打断他们,“接待费用的上涨,原因有可能是这个城市餐饮费用整体上涨,也可能是为了拿下订单接待的客户职位有所提升。”

他说着和曲觞觞对视,“但无论怎么样,这件事与张欣先生要求的加班待遇似乎并没有关系”

“哦,很抱歉,”曲觞觞立刻站起来,“早几年做审计的时候接过一个案子,销售经理虚报接待费用。我这是职业病犯了,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关于您的诉求以及主要证据我都清楚了,只是从公司的角度我们还不能简单根据您的外勤打卡记录认定为加班。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会和HR讨论一下,然后再联系您。”

“就这点钱,谈了一次又一次。”张欣急躁起来,“今天不能定吗?我告诉你,你们要是再这么拖着,我可真就去劳动仲裁了。”

“明白。”曲觞觞笑笑。

“很抱歉不能立刻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就算劳动仲裁,也一样需要核实加班时间的。您放心,我会尽快处理这件事,只要是公司应当承担的费用,公司会毫不犹豫的承担。”

“再联系,麻烦您了。”她说着,隔着桌子倾身握住了张欣的手。

跟曲觞觞预想的一样,张欣手掌的温度明显偏低,手心里却全是汗。

曲觞觞觉得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个问题,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只不过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验证。

任泊舟从洗手间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电梯口的女人。

“您怎么会接这个案子?”曲觞觞转头看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国内的专业谈判顾问不多,之前听说过您在S市做的一些项目,还挺想和您交流一下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虽然从事的是个与人打交道的职业,可下了谈判桌,任泊舟其实并不太擅长和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聊天。于是他微微顿了顿,简单回答,“同学的朋友。”

曲觞觞笑了,率先走进电梯,“我猜也是,碍于人情。”

“那您个人对于这个案子怎么看呢,有把握吗?”她问。

“把握谈不上,”任泊舟也微微一笑,“曲小姐的专业能力我是相信的。只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公司的筹码。”

“是啊,”曲觞觞半真半假,“没有筹码真是一件很头痛的事。”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可万一您的委托人对您说了谎,也许我就有筹码了也不一定。”

“应该不至于。我向他们小区保安求证过,张欣晚上确实经常很晚才回家。”

任泊舟淡淡一笑,“其实我个人倒是建议公司这边放弃全赢的想法,做出一定让步,这样更容易达成一致意见。”

“比如呢,怎样的让步?”

“金额上,或者其他方面的补偿。”

曲觞觞也笑,“您大概不太了解我。我这人但凡有一点机会,都是喜欢痛打落水狗的。”

正在此时,电梯在四层停下,一群人走了进来。本就狭窄的空间立刻变得拥挤,她也挤到了任泊舟身边。

任泊舟往另一侧让了让,只可惜,另一侧也站满了人。

隔着一层衬衫,曲觞觞几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凉凉的,比自己低一点,像一块玉。

这块玉还隐约带着淡淡的松木香。

曲觞觞把手机伸到任泊舟面前,屏幕上是一个二维码。

“方便加个微信吗?”她低声说。

任泊舟眉心微微蹙起,有些犹豫。

“如果我这边情况有什么进展,或许我们可以直接沟通一下。这对事情的解决有百利而无一害。”曲觞觞解释。

前排的人回头看了过来。

任泊舟垂下眼,低声说了句“好”。

曲觞觞猜测他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但不管怎么样,她拿到了他的微信,然后置了顶。

当时曲觞觞并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单纯的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走出来的,又或者,他真的走出来了吗?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仍然有机会拉他一把。

“立刻让HR孙带你去财务部,把张欣的所有报销单都复印一份。”在地下停车场和任泊舟分开,曲觞觞马上发消息给丁小陶。

“老大,他在公司三年啊,你知道那有多少吗?”丁小陶发来个瑟瑟发抖的表情。

“就是有一麻袋,你也得一张不落的给我扛回来。”

曲觞觞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她开着车,去张欣家居住的那个小区周围转了一圈。

虽然这里属于高新区,而且自从两年前房价开始飞涨以后,附近所有新开发的楼盘价格都已经让人望尘莫及,但天合悦园却是实打实的回迁房。

这也就意味着,此处居住的人群都是普通老百姓,周边的配套也很接地气。尤其是餐馆,味道怎么样不知道,但曲觞觞走了一圈,也没见到几家门面大点的,至于有些名头的高端餐饮,那就更是一家也没有了。

张欣随口就说他在家门口请客户吃饭,看来是真没把自己当回事,撒谎连个功课都懒得做一下。如果世界上真有这么平易近人的客户,曲觞觞自己也想要几个。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张欣为了让领导觉得自己勤奋或者出于其他原因表现出一种努力工作的状态,每次都等快回到家了才打卡。

而另一种可能,则是张欣根本就没有出去接待客户,真就是遛弯时候顺手打了个卡。

当然,曲觞觞现在也只是合理推断,至于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样的,那就要从丁小陶复印回来那些报销单据上面寻找答案了。

丁小陶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复印件倒也没有一麻袋,但数量也绝对不算少,一只比A4纸大点的快递纸箱里装了大半箱。

“要一本一本翻财务的传票你知道吗?这是幸好他头两年的不算太多,要不然我得翻到猴年马月去。”他进了办公室就坐下大喘气,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张欣最后一年的报销单据确实比前两年要多?”曲觞觞趴在纸箱边上,拿起一叠复印件一边翻一边问。

“也不能这么说。那些住宿、办公用品的发票其实差不太多,增加的主要是餐饮。他每周至少有两三天在宴请客户,”丁小陶说着白眼一翻,“这小子没问题才怪了。”

“换成你是客户,就他这样上顿请,下顿请的,你好意思不给他一个机会?何况听说他们公司产品在业界口碑本来就很不错,还有客户是直接找上门购买的,没理由到他这儿光投入签不回来单子啊。”

“是啊,除非他根本就没有投入,无论是时间还是费用。”曲觞觞随口说。

吃完午饭,两人就开始撸起袖子加油干。

曲觞觞指挥丁小陶把所有报销单按用途分类,分完了再按照开票主体分,其中出现过三次以上的,算是高频开票主体,单独挑出来。

都混在一起时看不出来问题,这一掰开揉碎,曲觞觞就发现不对的地方了。

餐饮发票中有两家餐厅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一家私房菜一家河鲜馆,更巧的是,这两家餐厅属于同一个叫江河锦绣的餐饮公司。

曲觞觞点开某查查APP,输入这家餐饮公司的名字,找到了它的董事长。

“丁小陶,”她勾勾手指,“给你两个任务。”

“第一,查一下这个叫李国斌的,也用不着太详细,主要关注三个信息,他是哪儿人,年龄多大,在哪儿读的书,和张欣简历做个对比,看看有没有交集。”

“第二,你明天回到销售部,就说要请女朋友家里人吃饭,档次要高点,问他们谁有渠道能打折。”

“问这干嘛,再说我哪来的女朋友?”丁小陶一脸懵逼,然后凑过来,“老大,你给发呀?”

曲觞觞揉额角,“这叫试探,试探懂不懂?尤其要趁着那个赵宇在办公室的时候问。他不是和张欣关系不好吗?你甚至可以当着他的面念叨,要是张欣在就好了,听说他有关系。”

“OK,明白了。”他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往外走,“不就是套话吗,从小玩到大的,你就等着瞧吧。”

打发走了丁小陶,曲觞觞给任泊舟发了一条消息。

“出来一起吃个饭吧,关于这个案子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先沟通一下。”

这是曲觞觞斟酌了一下午的说法,另一层意思,其实是想看看任泊舟会不会一面加了自己,一面又把自己拉黑。

毕竟他当时可没那么心甘情愿。

任泊舟回复得很快,“不必了。您那边有什么想法,我们谈判桌上来讲就好。”

果然。

曲觞觞笑了笑,叫上张大可和刘铮到江河锦绣私房菜约饭。

“哎,觞觞,外面吃什么啊,还得花钱?”张大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咱自家就是开馆子的,想吃什么就过来呗。”

“人家这是私房菜,你呢?家常川菜,能一样吗?”刘铮开玩笑。

“怎么的,这是嫌弃我店儿小啊?我告诉你们,赵大厨要是听到你俩这话可要伤心了,尽心尽力伺候了两只白眼狼。”

曲觞觞听他们越扯越远,赶紧把话题拉回来,“我请客。张大可你别不知道好歹,天天嚷嚷着要做大,不知道去跟人家学两招吗?还有刘铮,你一个大学老师,君子固穷啊,吃什么都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怎么能看不起家常菜呢?”

江河锦绣私房菜和河鲜馆紧挨着,门面是附近几家里面最高端的,看着也最显眼,等于有目标客户到了这一段儿,基本上就是他家的囊中之物了。

曲觞觞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进门时,她随口问旁边的保安,“这附近还有其他停车场吗?我怕我朋友待会儿过来没车位。”

“那您最好让他早点过来。”老保安挺热情,举起胳膊从左比划到右,“我们这一条美食街就这一个停车场。来吃饭的人多,晚上过了8点基本上就停不下了。”

曲觞觞点点头,把车开进去停好,出来的时候又过来找保安说话。

“大叔,咱这儿有监控吧?我上次在别的停车场被剐蹭了,人都找不到。”她说。

“那您放心,”老保安指着头顶上,“看见没,从进门这儿就拍上了,里面主干道都有摄像头,转弯的地方也有。您把车停这安全着呢。”

曲觞觞笑了笑,谢过老保安走了。

她边走边给丁小陶发消息,“我定位这个停车场,明天你过来一趟。想办法调监控,就张欣最近一次报销江河锦绣发票那天晚上,看看他的车进来过没有。”

张大可已经来了,正杵在门口。

“这家真挺贵的,大厅都没有,全是包间。我刚才听说人均最低也得300,”他凑到曲觞觞耳朵边,“不年不节的,没必要吧。”

“太有必要了。”曲觞觞故意逗他,“我估计这次我把旭东他老婆得罪了,以后枕头风儿一吹,这个朋友可能就没了。一块长大的总共就咱们四个,对于你俩,我得特别珍惜。”

张大可立刻感动了,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放心觞觞,将来就是我结婚了,你也是我好哥们,十几年的交情不能说断就断。”

身后传来一声笑。

曲觞觞回头,刘铮穿了一件浅灰色开衫,潇潇洒洒的站在那里。

“她逗你呢,再说旭东也不是那种人。”

几个人说笑着走进去,立刻有穿着旗袍的服务小姐迎上来带他们去包间。

“对了小姐,”曲觞觞似乎随口一问,“我一朋友,听说是咱们店的熟客,还说老板是他哥们,来吃饭刷脸卡就能打折。”

说到这她笑了起来,把手机里事前存好的张欣的照片递过去给服务小姐看,“就是他,您看认识吗?”

服务小姐仔细看了几秒钟,带着歉意摇了摇头,“很抱歉……”

“没见过?”曲觞觞又问,“您再仔细看看,他说一个礼拜最少来两次。您是不是新来的啊?”

“我在这边工作两年了,”服务小姐笑了笑,“熟客一般都还是认识,也会帮他们订位……您说的这位先生可能也有来过,只是我确实不熟悉。至于是不是老板的朋友,这个真的不清楚……”

“哎,觞觞,你可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张大可打断她,“你说那人准是喝了点酒,吹牛呢。还刷脸卡打折,一听就不靠谱。”

曲觞觞扶额,做出一副尴尬的样子,“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以后得离这人远点。”

不管张欣和这店的董事长李国斌到底什么关系,反正张欣没有经常在这家店请客户吃饭这事儿是八九不离十了。

当然,要作为证据拿到台面上,只凭着服务员小姐的几句话还远远不够,想到这曲觞觞笑了笑,狐狸味儿都闻到了,抓住狐狸尾巴还远吗?

晚上曲觞觞还没回到家,丁小陶的语音通话就过来了。

“老大,我查到了,”他语气兴奋,“你猜怎么着?原来那个李国斌……”

说到这他突然刹住,“不行,你今晚吃好吃的没带我,我不开心了。必须有补偿,要不我可能就忘了想说什么。”

曲觞觞挑眉,“行啊,那你就憋着吧。”

丁小陶扭捏了一会儿,“小气鬼。”

“就那个李国斌,我跟你说,他竟然也是西大毕业的,和张欣同一个学校,而且他俩还同岁,你说这不会是个巧合吧?”

“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曲觞觞笑了,“逗你玩呢,明天把事儿办好,案子结了就带你去吃。”

“这还差不多。”丁小陶又开始喋喋不休,“我估计他俩八成是同学,然后张欣通过李国斌开餐费发票,到公司这边报假账。你觉得呢,老大?”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关键是证据。”

“咱现在还不算有证据?”

曲觞觞哼笑,“咱们有什么证据?就算李国斌是他同学,犯法了?服务小姐到时候反口就说见过他,你把他们怎么样?”

“小同学,别那么天真,明天赵宇那边和停车场监控,才是事情的关键。”

赵宇那边很快就有了进展。

听他说,张欣刚来上班的时候,还曾经说过自己同学是做餐饮的,送给大家每人一张VIP卡,可以打9折。

丁小陶趁着办公室没别人,和赵宇一起在办公桌里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张卡,果然就是江河锦绣。

“那你去吃过吗?”丁小陶问赵宇。

赵宇摇头,“去什么呀,就这样都让人给算计了。”

原来之前他俩关系不错,赵宇一个客户介绍了另一家公司的采购负责人给他。赵宇和人家约好了见面,前一天晚上突然急性阑尾炎进了医院。

医院要求立刻手术,赵宇怕单子泡汤,正好张欣给他打电话说别的事,他就让张欣顺便先去沟通一下,等自己出了院再敲定合同。

后来那几天,赵宇忙着治疗,加上身体不舒服,以为板上钉钉,出不了什么问题,就没去跟进这件事。

“然后呢?”丁小陶问。

赵宇冷笑,“还能怎么样,单子成了别人的呗。”

“是够过分的,”丁小陶推推眼镜,“不过他这么精明,我怎么听说业绩不咋样呢?”

“心思没在这上面,”赵宇随口说,“整天不务正业,有点钱就在网上赌球。今年那几笔单子,还是以前老客户续签的呢。”

“哦,”丁小陶点头。

赌球啊,所以报假账,现在又耍赖要加班费,看来输了。

曲觞觞听到消息也挺高兴。

张大可喜欢足球,她打听了一下最近的比赛时间,就更确定张欣不可能加班了。

他得看球啊,哪有时间。

“现在只要停车场监控中查不到张欣的进出记录,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和他摊牌了。”曲觞觞说。

只是查监控这事儿不太顺利。

丁小陶找到停车场的老保安,说自己的车借给别人被剐蹭了,想看看是不是在这儿刮的。老保安和他要行驶证,丁小陶哪里能拿得出来?于是好说歹说,找了一堆理由,对方态度也很好,可就是不同意。

曲觞觞无奈,只好亲自出马。

她停好车先找到了老保安,直接了当要求见他们领导。老保安认出曲觞觞,十分困惑,“找领导干啥?你车也让人刮了?”

“车没事,不过我想看几个时间段的监控。”曲觞觞笑着说。

老保安原则性很强,“监控不能随便看,再说你也不是派出所的,看什么监控?”

曲觞觞还是笑着,“我要看监控肯定有我的理由,而且非常充分。只是大叔,就算我告诉您了,您可能也没法做主让我看。所以为了不给您添麻烦,您还是直接带我去见你们领导吧。”

老保安拿不定主意,最终只好答应她。五分钟后,他带着曲觞觞到了一楼保卫部。

曲觞觞递了一张名片过去,然后告诉保卫部主管,自己受一家公司委托调查他们公司销售经理是否存在虚报餐饮费用的情况,需要查看停车场的监控。

“不行,”主管摇头,“虽然说这确实不算什么隐私,但人家客人把车停进来那也是信任我们,怎么能随便让你看监控呢?”

“我这么说吧,”曲觞觞走到监控台前面,指着上面的监控画面,“我作为一名谈判顾问,整个调查过程应该说都是为了维护企业的合法权益。您这边认为我不具备调取监控的资格,我是非常理解的。但是,”

她转身看着保卫部主管,“如果公司不能通过我来获取到相应的信息,那可能就只有一个办法,报警。到时候执法人员也要来调取这些监控,而万一您这边某个时段的监控刚好存在损坏情况,可能就会给您个人和贵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的监控每两个月都要检查一次,不会坏的。”保卫部主管强调。

“您保证一次也没有过?”曲觞觞问。

对方和老保安互相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当然,我也不能让您为难。这样,我可以给您写一份承诺书,第一,承诺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并且不会对监控内容进行拍照和录像,第二不将监控内容向除了公司和我们调查对象之外的第三方透露。”

曲觞觞说着递过去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我签字,留一份复印件给您备查。一旦这件事产生了任何后续影响,由我个人承担全部责任,您看这样行吗?”

曲觞觞离开监控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她在一楼等电梯,准备坐电梯去地下停车场取车。

数字一层层跳动着,然后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群人。曲觞觞侧身让开,等人都走完正要迈步进去,一抬头,看见了唯一站在里面的男人。

男人还是穿着白衬衫,袖子挽起,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垂下,露出半截骨感紧实的小臂。

“这么巧,任先生?”曲觞觞笑容灿烂,一边伸手按了负二楼,一边转头看向任泊舟,“您来吃饭?哪一家,好吃的话推给我。”

“并不好吃,”任泊舟淡淡摇头,“只是业务需要而已。”

“唉,我也常常吃这种饭,”曲觞觞满脸无奈,“光顾着观察对方了,我经常都吃不饱。”

“要不,我请您吃宵夜吧,”她抬手看看时间,“正好想和您交流一下以前您在S市做的案子。”

“很抱歉,”任泊舟语气疏离,“我今晚还有事。”

曲觞觞点点头,转了话题,“任先生,您真的不考虑放弃这个案子吗?”

任泊舟浅浅一笑,“为什么要放弃?”

这时候电梯正好停下,曲觞觞跟在他身后,“如果输了,对您在锦城发展,很可能会有影响。”

“谈判嘛,本来就有输有赢,”他还是淡淡的,“当然,我更希望能双赢。就像很多谈判书中说的那样,两个小朋友分橙子,充分沟通后一个想要橙子肉榨果汁,一个想要橙子皮磨成粉做蛋糕,皆大欢喜。”

“可您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更多时候双方都想把桌上的筹码全部拿完。”

“所以,”任泊舟表情不变,“输了也很正常,有人赢就要有人输,尽力就好。”

曲觞觞还想说什么,任泊舟突然顿了顿,回头看向她。

“张欣做了七年销售,胃出血进过三次医院。其中有一次,就是在这家公司,他差点就挺不过来。”他说。

“公司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他的总监只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张欣,你那份合同到底能不能签回来,还有两天就月底了,不要拖团队的后腿。”

“每件事情都有两面性。既然张欣主张自己的加班工资,那我就尽我的职责替他谈。至于结果,顺其自然吧。”

说完,任泊舟转身离开。

任泊舟说的话,曲觞觞反复琢磨了好几遍。

第二天上午,她带上所有证据,找到了HR孙。

“这是真的?”HR孙皱紧眉头,“我们报销都需要附上点餐清单,就这他都能钻空子?”

“有什么不能的?”曲觞觞笑笑,“每天那么多人去吃饭,未必都开发票。所以只要把别人的开给他不就行了?”

HR孙叹气,“那张欣要这样做,也就不能怪公司了。能谈就谈,不能谈直接报警。虽然具体金额我们不好认定,但怎么也够判了吧?”

曲觞觞一顿,“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既然我们筹码在手,加班工资就不用说了,虚报的费用也要全部给我拿回来。”

“可这一次,我觉得这种方式算不上真正的零和博弈。真这样做了,公司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她把任泊舟那段话转述给HR孙,又说,“张欣要求加班工资,未必单纯是为了钱。可能也是对公司有些怨言吧。如果我们这次把他逼到死角,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HR孙沉默了。

“不管怎么样,加班工资这个我们不能让步,一分钱都不行。但你说的对,我不能用瓷器去撞瓦块,不对公司产生任何负面影响才是这次谈判最重要的。”半晌,她说。

“我请示一下领导,下午给你电话吧。”

最终,曲觞觞收到的谈判要求是加班工资没得商量,但对于张欣虚报费用这件事,公司可以不报警,也不再追究。

这其实就等于说公司已经表明了态度,还是希望能好聚好散的。

曲觞觞立刻打电话给任泊舟。

电话响了三声,他接听,标准的商务口吻,“您好,曲小姐。”

“任先生,晚上见个面吧。您喜欢吃中餐还是火锅?要不泰国菜,我请。”曲觞觞说。

任泊舟一顿,“案子有进展了?”

曲觞觞半开玩笑,“除了这个,同行交流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案子确实有进展了,您做好思想准备,”曲觞觞转了话题,“既然您坚持在谈判桌上说,那明天下午六点,我在公司会议室恭候二位。”

“好。”

“任先生,”曲觞觞忍不住旧话重提,“您是一名优秀的谈判顾问,听说以前的成绩也非常好,我个人真的不建议您继续谈下去……”

“曲小姐,”任泊舟语气很淡,“虽然我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双赢,但也能接受失败。您只需要关心您的委托人利益就好,至于我的利益,并不是需要您来考虑的问题。”

这话礼貌周全,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曲觞觞垂下眼,内心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越界了?而且她确实也不可能牺牲委托人的利益,无论是为了谁,这样做都违背了她的职业信仰。

只是这次遇到任泊舟,曲觞觞确实很希望能兼顾彼此的利益,如此而已。

第二天,踩着点到的是曲觞觞。

她特意穿了一双高跟鞋,咔哒咔哒走进去,身后跟着丁小陶,气势十足。

张欣抬头看过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次能做主了?能做主就给钱吧,还折腾什么?”

曲觞觞笑笑,走到会议桌对面坐下,朝着丁小陶一摆手,“把咱们的调查报告给两位先生看看。”

张欣这才注意到丁小陶。

“这什么意思?”他睁大眼睛,转头看任泊舟,又看向曲觞觞,“不是吧,多大个事儿啊,还整出个卧底来?”

丁小陶并不理会他,只拿出两份文件,分别递给了张欣和任泊舟。

“张先生,”曲觞觞翻开自己手里的一份,“根据我们的统计,您近一年报销餐饮费用发票共计94笔,其中江河锦绣旗下两家餐厅有51笔,因此我们对这两家餐厅进行了调查。”

她说到这里,张欣明显全身一僵,然后立刻抬头,双眼死死盯着她。

“调查的情况非常出乎我们的预料,”曲觞觞迎着他的目光轻笑一声,“江河锦绣的董事长李国斌先生,竟然是您的大学同学。这件事您在部门里公开说过,并且慷慨的送了VIP卡给同事们,可见关系确实不错……”

“那又怎么样?谁规定我不能在同学的店里请客户吃饭?”张欣打断她。

与此同时,他五指张开,从前往后扒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曲觞觞的目光落在张欣的手上,微微挑眉,“的确没有规定,不过碰巧我前几天也请朋友过去吃了顿饭。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她又笑笑,“对于您这么一位高频出现的熟客,那里的工作人员竟然没有任何印象。都说服务行业人员擅长记人,看来这个餐厅的倒是个例外。”

张欣不说话。

“算了不说这个,”曲觞觞把手肘支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记得您之前说为了节约费用,都在自己家门口请客户吃饭。可这两家店所在的美食街距离您家足足有四十分钟车程,您这有点前后矛盾了吧?”

“反正我有车,一点油钱我还不至于和公司斤斤计较,毕竟请客有时候也讲究个档次……”

“曲小姐,”张欣说了一半,被任泊舟抬手打断,“有话您就直说吧?公司有什么筹码,怎么打算,我们大可以放在桌面上谈。”

“没问题。”曲觞觞点头,“不过我想先提醒张先生一下,您刚刚说开车过去请客户吃饭,但是,美食街只有一个停车场,而我,”

她笑得更加灿烂明媚,“凑巧发现了您在最近这几次报销餐饮费用当天,并没有进入过这个停车场。”

“所以,您实际上并没有请客户吃饭,那么您这些票据是怎么来的呢?我是不是可以据此合理推断,您所有的出自江河锦绣的餐费,都不是真实发生的?”

张欣忽的站了起来。

“你查我?”他用力拍在桌子上,“你TM凭什么查我?”

“凭你虚报费用4万余元,严重损害了公司利益。”

“你知道个屁?”张欣涨红了脸,抓起刚刚那几页材料团了两下,用尽力气扔过来,“我给公司赚了多少钱,公司对我怎么样?”

“整天就知道业绩、业绩,他李老板就是赤裸裸的资本家!对,我这一年是没加班,可前两年我拼死拼活干,我得到了什么?一点微薄的提成,做人家飞黄腾达的踏脚石!”

他越说越激动,盯着曲觞觞,胸口不停起伏。

曲觞觞把椅子往后滑动了一步,保持距离平静的看着他。

“张欣,坐下。”一直没有开口的任泊舟淡淡的说。

张欣没动。

任泊舟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塞回椅子上。

然后他转向曲觞觞,“现在筹码已经亮出来了,那么公司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当然是协商解决,要不然站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执法人员了。”

曲觞觞说着,拿出一份离职协议。

“这里,写清楚了您自愿离职,双方均没有任何遗留问题。公司已经盖了章,您只需要在上面签个字,”曲觞觞推到张欣面前,“就真的没有任何遗留问题了,无论是您所谓的加班,还是其他的。”

张欣盯着那几行字,嘴唇抿紧又松开,松开又抿紧,最后看向任泊舟。

任泊舟点了点头,递了一支笔过去。

两分钟后,曲觞觞接过离职协议吹了吹,打电话给HR孙。

时间设计的刚刚好,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HR孙便陪着张欣去收拾个人物品。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为什么公司肯让这一步?”任泊舟收拾好桌子上所有的文件,走到碎纸机旁边回头看了曲觞觞一眼。

“当然是为了双赢。”曲觞觞笑笑。

“得了吧,”丁小陶在一旁撇嘴,“也不知道是谁给公司的建议。”

“建议错了?”曲觞觞淡淡扫他一眼,“应该让他们把张欣送进去,引起员工和投资人不必要的猜测?还是干脆广而告之所有员工,公司制度有漏洞,虚报费用都没发现?”

“说不过你,”丁小陶看了任泊舟一眼,“为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曲觞觞摆手,“行行行,丁小陶你快走吧,下班了。”

“我又没开车。”

“给你报销打车费行了吧?”

“加杯星巴克。”

“成交。”

打发走了丁小陶,曲觞觞走到任泊舟旁边,“我的确是想让张欣退回所有不属于他的钱。”

任泊舟看了她一眼。

曲觞觞笑笑,“但是您说的有道理,对这次来说双赢可能是个更好的选择。不过我个人并不认为谈判总是能够双赢的。就拿您上次说的分橙子的例子来说,也许两个孩子都想用橙子皮磨粉做蛋糕,配上橙子肉榨的果汁呢?”

“那也许可以考虑让他们一起做蛋糕和榨橙汁。这个世界有竞争,但更多的是合作,曲小姐。”

任泊舟淡淡说着,碎掉最后一页纸,对曲觞觞点点头,转身拿起自己的文件袋,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门口。

曲觞觞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在停车场外面那条街跟上了任泊舟的车。

这次她难得没有迷路。

其实主要原因是,任泊舟去的那个地方,曲觞觞有些熟悉——某个大学附近,他家的那套老房子。

任泊舟没有把车开进小区,他只是停在路边,然后下车,靠在那里望着自己家的方向。

曲觞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在万家灯火中,那个黑了好多年的窗口透着光,朦胧微弱,像是一种瓦数很低的小夜灯。

任泊舟就那么远远的看着,脸上带着极浅淡的微笑。

像是怀念,又像是满足。

曲觞觞坐在车里,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怎么会有一个人,靠着一点光欺骗自己,假装家还在,爸妈都好好的呆在里面。

她有点受不了这个。

曲觞觞不是圣母,但自从多年前偶遇任泊舟,她确实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体会任泊舟的心情,很难把这个人当成路人遗忘。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条路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繁星满天。

曲觞觞拿起电话,“妈,过几天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你能回来就挺好,”电话里的声音轻柔,“还买什么礼物?”

“不行,一定要买,还要买你喜欢的。”曲觞觞很坚持,“我不相信你没有喜欢的东西,你告诉我。”

“你买什么妈妈都喜欢。”

“那你这次要记得提醒爸爸。每年都是过了才想起来,算什么?”

“你爸爸忙。”

“他是校长,可他也是丈夫。妈,你想要什么就要直接告诉他,想他回家陪你过生日也要说出来,懂不懂?”

“行了,操心你自己吧,男朋友都没有呢。”

挂断电话,曲觞觞叹了一口气,又是这样,永远不会表达自己,永远不会为自己争取。然后你倒是别伤心啊?还要偷偷伤心。这算什么?

她看向不远处倚在车身上的男人。

和他相比,自己总算是更幸运的那一个吧。

在外面打拼以后,有个家可以回,叫爸爸妈妈有人会答应。

如果可以,她希望任泊舟未来的路也能幸运一点。虽然谁也不能赔给他一个爸爸妈妈,但他的人生还很长,最起码也该和别人一样,有来处,也有归路。

曲觞觞又看了那人一眼,默默启动了车子,掉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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