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于无声处

我爸是个跑长途车的。

他这一跑,赔了钱、离了婚,也错过了我的童年。

如今他得了癌症,不肯告诉我,也想一跑了之。

莫小可坐在沙发上,膝头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在越来越多的人把心事发布在微博和朋友圈的时代,也许是因为父母不在了,从高中开始她就喜欢手写日记。上课时不小心睡着了被老师提问,运动会上拿了短跑冠军,甚至校门口卖包子的奶奶回家带孙子了,莫小可都一笔一画写下来,好像这样,天上的爸爸妈妈就能看见一样。

后来她的日记里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名字,叶栩。

莫小可低下头,指尖轻轻抚摸着已经泛黄的大头贴。

大头贴上,小姑娘梳着齐刘海,笑起来的样子傻傻的,可旁边清隽的少年侧头看着她,眼睛里好像盛着满天星光。

大头贴旁边还有两行陈旧的笔迹。

上面的一行很小,转角处有些圆,胖乎乎的样子,写着“莫小可和叶栩”。

下面那一行稍稍大了一个字号,笔锋劲瘦飘逸,却写着“莫小可的叶栩”。

“说话不算数,馒头咬你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拦着。狗都比你靠谱,起码不会说变就变。”嘀咕完这一句,莫小可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了本子。

“小可,”门突然被敲得咚咚作响,与此同时,张奶奶扯着嗓子喊,“在家呢吧?”

莫小可吓了一跳。

虽然老太太手术后恢复得不错,都能跳广场舞了。可到底已经七十来岁,她总怕出什么事儿,所以听见声音立刻蹦起来,三两步跑过去拉开门。

门口除了张奶奶,还站着个五十几岁的阿姨。

“小可,你还记得你李嬢嬢吗?就是一单元李叔的姐姐,当年咱们胡同里嫁出去的姑娘。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莫小可打量对方,然后笑着点点头,“李姨进来坐吧。难怪老人都说侄女像姑姑,小闯长得真的和您一模一样呢。”

她开玩笑,李姨却笑不出来。

“我弟弟,他病了。”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李姨就叹了一口气,“前段时间我婆婆不是走了吗,我腾出手来,想着小闯也不管他,就给他炖了点牛肉和排骨送过来。结果今天来一看,还在冰箱里冻着呢,问他,说肚子疼,吃不下去。”

“会不会是天热胃肠不好?”莫小可没太当回事,“李叔可是从部队回来的,那身体多好呀,我爸在的时候和他掰腕子,就没赢过。”

“他打小掰腕子就厉害,别说你爸,胡同里谁都掰不过他。”李姨的脸上露出笑容。可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嘴角就又耷拉下去,“可毕竟五十多岁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这次我看他,比上次我来瘦了不少。”

“我琢磨可能给人家洗车太累,得补补。昨天中午我把牛肉拿出来热了,又做个酸菜鱼,结果也没吃几口,说恶心。”

“李姨,”这回莫小可听着有点不对了,为了做好陪诊,医学院的内科基础教材她都看完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于是问,“您是说李叔腹痛、食欲不振,体重也下降了不少?”

“就是,我看起码有十几斤。”

“没减肥?”

“哎,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他减什么肥?你当是你们小姑娘呢,红烧肉都不吃。”这回说话的是张奶奶。

“那得去医院检查检查。”莫小可想了想,“最好去中心医院,看消化内科。”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姨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张奶奶,“中心医院的号可难挂了,说是每天早八点晚八点放下周的号,可手机上那些咱们也不会弄。我昨天晚上去医院排队,到我的时候窗口说根本就没有号了。所以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莫小可有些懵。

她也不是医生,挂不上号找她有啥用。

还是张奶奶咳嗽了一声,拍了拍李姨的胳膊解释,“你别听那些人乱说,小可人家是正经陪诊师,不是什么串串。”

莫小可这才明白,原来邻居们都把自己当成黄牛了,指望她能有办法弄到医院的号。

可她真没这个本事呀。

“李姨,”本着作为陪诊师的职业素养,她觉得有些基本知识必须普及一下,“首诊也不一定要去大医院。大医院专家也要拿着检验报告分析,有了检验报告他们分析病情和出治疗方案的思路才有用武之地。至于最开始需要做什么检查,我觉得旁边区医院的大夫也可以开出来。”

李姨家里还有一家子人,再说去医院她也摸不着头脑。于是陪着李叔看病这件事,就落在了莫小可头上。

李叔一开始不肯去,莫小可知道他怕花钱,心里还挺难受的。

毕竟他也是曾经风光过的人。

李叔十八岁参军,在部队呆了十年。

后来他复员回来,因为想自己做买卖,就没要部队分配的工作,拿了一笔退伍费,买了几辆货车跑长途运输。

李叔赚了钱,结婚时候在胡同口的大饭店摆了五六十桌,还给所有小孩子都发了巧克力。第二年他有了一个女儿,比莫小可小一岁,起名叫李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闯很小的时候,李叔就和他老婆离了婚。后来他一个人带着李闯,有时候司机人手不够还要出门跑车。因为莫小可父母开糖果店,家里好吃的多,李闯就经常来找她玩。两个小姑娘一起吃饭,睡觉,成了形影不离的小伙伴,莫小可也因此和李叔熟悉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李叔一直是高大魁梧的,眉眼间英气勃勃。

就算前些年他的货车撞了人,司机跑了,李叔把所有车都卖了赔人家钱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没有一点颓丧。

然而现在不同了。

李叔仍然高大,可衣服穿在身上,像挂在衣架子上,空空荡荡的。他的脸色发黄,眼神也浑浊,只是见了面仍会爽朗地笑着,问莫小可要不要吃冰箱里的西瓜。

莫小可好话说尽,李叔还是强调自己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是不是小闯不回来,您就不去医院呀?”最后她只有搬出了李闯。

李叔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

“她刚工作,忙着呢,哪有时间回来?”说到这,他把头转向了窗外。

怎么没有,不就是十几站地铁吗?莫小可正想着,却顺着李叔的视线,看见了院子里的秋千。

李叔家住一楼,有了李闯以后,他在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葡萄架下面自己用木头做了个秋千。秋千打磨得十分光滑,还画了两只漂亮的蝴蝶,莫小可看见以后一度很羡慕,非要换到一楼住,为这事儿没少在家里闹,她爸用了好几袋碎碎冰都没哄好。

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李闯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而这秋千,却被李叔擦得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

“她回不回来都得有个家呀,李叔,”莫小可垂下眼,“您早点去看看吧,要真拖严重了,小闯好可怜的。”

她说着,想起自己,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好一会儿,有一只大手落在莫小可头上。

“别哭了,你是个好孩子。”李叔说,“那你陪叔去看吧,先说好,该给你的钱必须给,要不免谈。”

在区医院消化内科一顿检查下来,李叔胃肠没有任何问题。

“建议做一下肝功,”医生问,“有没有肝炎病史?”

“没有,我身体好得很。”李叔拍了拍胸脯。

只是他胸膛上的肌肉早就瘪了,而且早饭又没吃进去,这样一看,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

莫小可连哄带劝,第二天早上好不容易把李叔拉着去抽了血。

然后指标便出现了异常,医生神情凝重地开出CT,李叔看到价格又打了退堂鼓。

“您有钱给李闯付首付,没钱做CT?”莫小可看着软和,其实有点拗,这会儿左右说不通,便也来了脾气。

李叔并不生气,只摆摆手,“我这没大事,不用浪费那个钱。”

“您是医生,您说了算?”莫小可梗着脖子。

“你这脾气……”李叔看着她,又像透过她看别人,“原来你和小闯在一起玩,我以为你俩不能合得来呢……这一看,”他笑了,“一个倔样。”

话是这么说,李叔还是没拗过莫小可,被推进了CT室。

第二天,结果出来,医生单独找了莫小可。

“肝区这里,”医生指着CT报告单,“2厘米的阴影,我们怀疑是肿瘤。”

莫小可咬唇,“肿瘤,良性还是恶性可能性大呢?要不要做个病理?”

“病理肯定要做,”医生看她一直忙前忙后,以为她是李叔的女儿,于是耐心解释,“这个位置形态,恶性的概率比较高。我们这里条件一般,所以我建议你们家商量一下,有条件最好去中心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莫小可出去以后,李叔已经买了水回来。

“我这不是什么好病吧?”他问。其实五十几岁的男人,还做过生意,医生把他支开,他自己心里也有了点数。

“病还有好病吗?”这话莫小可听多了,张嘴就来,“病要是好的,就没人来医院了。”

李叔沉默了一会儿。

“买房子的钱刚还完,”他说,“小闯上班得有辆车。那种写字楼里,别的女孩子肯定都有……”

“所以您又不想去看病了是吗?”莫小可抿着唇,“要是让我选,我不要车,我要我爸。您一点都不明白孩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叔是个固执的人。

要不然,他这些年和李闯父女之间不会越来越生疏,李闯也不会研究生一毕业,就在单位附近找了房子,轻易不回一趟家。

莫小可说服不了他,只好自己想办法。

肿瘤不是小事,要想不耽误功夫找对医生很重要。可莫小可没遇到过这种病的客户,对这方面的医生一无所知。她在家查了好几天SCI,第一作者挨个看了一遍,知道谁医学研究厉害了,但不知道谁态度更好,责任心更强,甚至更能替病人考虑。

而里面每一项,都和医学研究能力一样重要。

于是莫小可琢磨了一晚上,决定取个巧,抱着自己的医学书,赶着中午十二点,蹲守在了中心医院食堂门口。

食堂里人潮拥挤,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莫小可仔细观察着。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发现了想要找的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哥哥。

小哥哥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胸前端端正正挂着牌子,一副医学生的模样。

莫小可迎上去,咧开嘴露出小虎牙。

“同学,麻烦问一下,”她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态度谦虚又诚恳,“你是这里的研究生吧?我今年想考肝胆外科研究生,不知道哪位老师比较好呢?毕竟中心医院牛人太多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

小哥哥立刻笑了。

“肝胆外科就选周老师呀,周广宁。我同学就是跟周老师的,周老师临床经验比较丰富,对待病人也很有耐心。我同学光是替他收锦旗都收得手软。不过周老师一年好像只带一个脱产研究生,你要申请难度有点大哦。”他说。

莫小可赶紧表示自己会努力加油。

等小哥哥的背影消失,她又转到大门另一侧,堵住了一位小姐姐。

就这样,饿着肚子折腾了一中午,角色扮演从想考研究生的医学生,到患者家属,再到患者本人,莫小可最后终于确定,周广宁是位好医生,带着李叔找他看病准没错。

可你想找好医生,别人也想找。几次三番抢号失败以后,莫小可咬着牙挂了特需门诊。

这事儿她没提前告诉李叔,告诉他,人家更不肯看了。

号挂好,李叔一听三百块,吓了一跳。可惜医院不是淘宝,没有七天无理由退货,他只好把钱转给莫小可,然后埋着头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出门了。

中心医院不认其它医院的检查报告,重新给开了一堆,CT出来后又要求做病理,全套下来费用四位数都打不住。

李叔看着账单虽然十分肉痛,但见莫小可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很清楚,昨天他一天都没吃下去东西,早上就发现自己的小便透着粉色,走路整个人也轻飘飘的。这显然说明病情并没有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休息几天就好了,而是正在往不好的方向快速发展。

心里原本存着的侥幸破灭以后,求生欲就占据了上风。不管怎么嘴硬,没人想五十多岁就死,如果可以,李叔也希望专家能治好自己的病。

病理结果要下周出,莫小可一连好几天都没睡好。

虽然安慰李叔说应该不严重,但她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预感。看多了医学专业书就这点不好,根据症状和医生开的检查项目,对结果就能猜出来个七八成,想骗自己都做不到。

出报告那天李姨说她和儿子陪着去,莫小可就在家里拌了一碗凉面,慢吞吞地吃着。她想起小时候,爸爸牵着自己的手,李叔肩上坐着李闯一起去钓鱼的日子,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人越长大越明白,快乐的时光最容易走远,像手中的沙子,越用力,就越抓不住。

“滴滴”电话响了两声,是来自公司的派单。

下午两点,中心医院神经内科专家坐诊。

看到就诊人姓名那一行的时候,莫小可顿住了。

叶栩,这个名字应该不算太普遍吧?

如果性别恰好是男,年龄恰好是27岁呢?

莫小可死死握着手机。

她不可抑制地希望是那个叶栩。如果是,他们之间,或许就能有一个机会重新走近彼此的生活。

但与此同时,莫小可又希望不是他。

她想要叶栩好好的。

不是脸色苍白,不是一个人吊着输液袋,就像当年一样,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有自己的事业、生活,和爱情。

哪怕这辈子,他们再不遇见,也是可以的。

莫小可又看了一眼预约信息,犹豫许久,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预约人是一位女士,姓林。

“小可吗?”对方声音爽朗,说的第一句话就出乎莫小可预料,“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

莫小可琢磨着对方的意思,还没等想出个结果,林女士继续说,“我在我们家小栩的电脑桌面上见过你的照片。那时候你脸有点圆,不像现在这么漂亮,不过挺有生气的。”

“您是……”莫小可有些困惑。

这位林女士说话的语气似乎和叶栩很亲近,可她记得,叶栩的妈妈叫冯婉,并不姓林。

“我是小栩的姨妈,”林女士说着,语调低沉了下去,“姐姐比我大十二岁,我随母姓。自从前几年她过世……”

“过世?”莫小可惊呼。

什么时候?怎么会?

她还记得那是个很美丽温柔的女人,喜欢收集咖啡杯,喜欢烤各种小饼干,尤其是曲奇。当年这些曲奇,绝大部分进了莫小可的肚子里。冯婉发现她爱吃以后,甚至还买了很多漂亮的小盒子,绑上蝴蝶结送给她。

对莫小可来说,这些小小的礼物里面,充满着家的味道。

几乎是一瞬间,莫小可的眼圈就红了。

她想继续问,林女士却很快转移了话题,“小栩长期失眠,最近还出现了头晕和胃痛。我怀疑是休息不好造成的,本来想带他去医院看看,谁知道公司这边临时安排所有区域高管到美国总部轮训,为期三个月。所以我们叶栩,就只有拜托你了,小可。”

“可是……”莫小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支吾了半天才问,“叶栩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林女士反应过来,“知道陪诊的是你?”

“那有什么关系?总不能因为怕见前女友,好不容易挂上的专家号就不看了吧?而且对小可你来说,不管客户是叶栩还是别人,这都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很对,不愧是外企高管,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逻辑严谨。

莫小可咬了咬唇。

“两点钟神经内科是吗,知道了。麻烦您把叶先生的联系方式发给我,我需要与他联系提前了解就诊信息。”

听见她语气的转变,林女士笑了笑。

“你打吧,还是以前那个号码。我相信你记得。”她说。

挂断电话,莫小可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个按下熟悉的数字。

其实有一段时间,差不多一个月吧,这个号码她打了上百次。每次毫无例外的,都是冰冷的女声提示,她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莫小可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会再次打过去。听到里面传来“滴——滴——”的长鸣声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怔愣。

只是直到铃声响完,莫小可的手心也出了汗,那边都没有人接听。

她没有换过号码,所以有一瞬,莫小可以为叶栩是故意避开自己。可下一瞬,人家就回拨了过来。

“哪位?”男人语气冷漠。

莫小可一顿,说不清心里突如其来的情绪是失落还是难过,只好又深吸了一口气。

“叶先生,您好。”她努力弯起唇角,像对其他客户说的那样自我介绍道,“我是陪诊师莫小可。林女士替您预约了今天下午两点的中心医院神经内科专家号,看诊之前有几个问题我需要向您了解一下……”

一直到莫小可说完,那边都沉默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答,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叶先生,”莫小可等了一会儿,再次问,“我刚刚说的您听见了吗?就是我要知道您失眠了多久?除了失眠,是否还有其他症状?饮食正常吗?有其他慢性病史吗……”

“莫小可,”叶栩突然开口,叫她名字的语气一如从前,说的却是,“我不去医院。”

“可是林女士已经挂好号了,这个专家的号非常难挂……”

“我说了,我没事,不需要去医院。”

叶栩说着,就想挂断电话。

“叶栩,”莫小可急了,犟脾气也被激了起来,“你是不想去看病,还是害怕见到我?”

男人一顿,继而轻笑,“害怕见到你?我为什么要害怕?”

莫小可捏紧拳头,“因为你问心有愧。”

叶栩沉默了几秒钟,又笑了,“分手而已,多少年了,至于这么放不下吗?”

“放不下的是你吧?”莫小可不自觉地用上了激将法,“要不然为什么一听见陪诊师是我,你就连约好的专家号都不肯去看了?”

叶栩其实不在乎她这点小把戏。

只是莫小可说话的语气,把他带回了那个高中的午后,被某个姑娘逼着一遍遍讲题的时光。

叶栩下意识说了句,“那随你吧。”

“好,十分钟以后,给我开门。”

扔下这句话,莫小可果断挂了电话。

她赶过去的时候,时间恰好过去十一分钟。叶栩穿着白T牛仔,抱着肩膀斜倚在门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虽然男人这样子蛮好看的,很有少年感,但莫小可还是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的黑眼圈。

“走吧,”她故意面无表情,掩饰自己内心的砰砰乱跳,“时间不早了,要提前签到。”

叶栩转头,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神色恹恹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莫小可没想到会这样,“刚刚不是说好了吗?”

“什么时候说好了?”

“电话里面呀,我们还确定了时间。”莫小可认真解释。

叶栩垂下眼,“是吗?那我现在不想去了。”

莫小可没想到这人也会任性,而且赖皮,于是忘记了自己一直端着的职业态度,气呼呼地说,“我来都来了,反正这个单子不能退了我告诉你叶栩!”

“好。”叶栩回答得倒是干脆。

莫小可正要再说什么,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小可,”电话那边,李姨语气很急,带着哭腔,“我弟弟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肝癌,要治好必须得换肝!”

“啊?”虽然早有预感,可真的听到李叔得了肝癌,莫小可还是有些发懵,“您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幸亏还没发现转移,所以必须尽快做手术,如果一旦转移,再想做手术就晚了。”李姨抽泣着,“你说他咋会得这个病呢?年轻时候身体那么好,要我说就是这些年累的,供小闯上学,又给她买房子。别人家都是夫妻两个挣钱,他就一个人。小闯那个没良心的妈一次也没回来过……”

莫小可听着,见对方情绪越发激动,赶紧打断她,“那些以后再说,现在怎么办?肝移植得有供体,李姨您……”

“我当然愿意了,那是我亲弟弟!”说到这,李姨更是悲从中来,“可我得过肝炎,医生说我就算配型合适也不行。”

“那就只有小闯了,”莫小可咬咬牙,“我给她打电话。”

“你李叔自己也知道情况了,不让告诉孩子。”

“那怎么行?”莫小可有些着急,“李叔就您和小闯两个亲人,您的不合适,最有可能和他配型成功的就是小闯。要是等别的供体,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呢。”

“可是,”李姨犹豫着,“小闯这几年跟她爸一直不怎么亲近……你也了解我弟弟那个人,以前管孩子管得太严,想什么又喜欢闷在心里不和孩子沟通。上次小闯好不容易回来,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饭也没吃转身就走了……现在这情况,就算找她,就怕孩子不愿意。”

“不可能。再怎么说李叔也是小闯的亲爸呀。就算有什么误会,父女之间哪有解不开的仇,何况李叔现在的情况……”

话刚说到这,一旁的叶栩突然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人人都配做爸爸?还是以为凭着爸爸两个字,无论做过什么,都应该被无条件接受和原谅?”他垂着眼,脸上看不出表情,“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有的人,只不过是DNA提供者,把他当回事你就输了。”

莫小可一怔,“李叔不是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叶栩懒洋洋地转身,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忙你的去吧,告诉我小姨,是我自己不去医院的,跟你没关系,你的钱,她得照付。”

看着深棕色的防盗门在眼前关上,又看看手机,莫小可咬咬牙,转身按了电梯。

坐到车里,莫小可拨通了李闯的语音通话。

虽然是发小,可长大了,生活圈子不同,其实她们很少联系。

“李叔病了。”

莫小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闯冷淡地打断。

“有病就看,我又不是医生。”

“是肝癌。”

话音一落,那边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没有。

“小闯?”莫小可等了一会儿,“你在听吗?”

“嗯。”

“我说李叔他,得了……”

“我听见了。”李闯语气平静,又似乎过分平静,“医生怎么说?”

莫小可把李姨那些话转述了一遍,对方一言不发,挂断了电话。

医院病房紧张,好在李叔运气不错,第三天有人出院,医生安排他住了进去。

莫小可去办手续,病房里只剩下了李叔一个人。

病房的门半敞着,他正弯着腰整理床铺。李叔长得高,原来健壮的时候后背宽厚,一旦瘦下来,就只能看见薄薄的黑色T恤中间,一条嶙峋的脊椎骨蜿蜒突出。

李闯就站在门口,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圈慢慢红了。

半年不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印象里那个山一样魁梧,似乎永远都强壮有力的父亲,会有这样衰败的一天。

也许是父女连心,李叔似乎感觉到什么,顿了顿,回头看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李闯躲了起来。所以她并没有发现,那一瞬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这个中年男人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所幸,配型结果是好的。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李闯本来想笑的,最后嘴角扯了扯,看起来更像哭。反倒是莫小可,一下子蹦了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小闯,太好了,李叔有救了,李叔有救了!”

李闯点了点头,“医生,麻烦您尽快安排手术吧。”

可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却遭到了李叔强烈的反对。

“我不用你移植,”他板着脸,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在教训小孩,“今天是星期二吧?你不好好上班,跑到这干什么?你们领导就让你这么混日子?”

“我没混日子,我们领导对我很认可,是他主动给我假的。”李闯也板着脸。

“那也不行。赶紧回去,”李叔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刚上班请什么假……”

“不请假,谁给你配型?你这病不治了?”

“治也用不着你,”李叔指着门外,“这有医生,有护士,谁还不比你懂?别好像缺了你地球就不转了似的,能把你自己的事儿管好都不错……”

“我自己的事儿怎么没管好了?”

“还管好了,你看你处的那叫什么对象……俩人隔那么远,根本就不可能……”

莫小可一看,父女俩都瞪着眼睛,要不是李叔力气跟不上,这就又得吵起来,赶紧上前一步插在他们中间。

“这是医院,李叔,现在说您的病呢。要是肝移植,没有人比小闯更合适了。”她说。

“她合适什么?你就不应该告诉她。净耽误工作,年轻人要有点事业心,不能动不动就往家跑。你看我们那时候……”

“你们那时候怎么了?”李闯听到这话情绪更加激动,声音也尖锐起来,“你们那时候,家不重要,家人也不重要。就算老婆要生孩子,也不能耽误你发车送货,对吧?”

“还管我找对象,你自己的婚姻管好了吗?别人家里什么样,我家里什么样,连第一次来大姨妈都是老师帮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这话一说出口,病房里立刻静了下来。

李闯咬咬牙,转身就往外走,刚赶回来的李姨拉都拉不住。

“你也是,她那个妈明明就是趁着你出车跟别人跑了,你怎么一直不和孩子说清楚呢?”李姨嗔怪道。

“说什么?让她知道她妈抛夫弃女给别人当小三?”李叔摇了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那你也不能不让她给你移植啊……”说到这,李姨眼圈红了,“你是她爸,她管你不应该吗?”

“不是不应该,”李叔大概累了,靠着床头坐下,叹了一口气,“她才多大,人生刚开始,把身体搞坏了,以后怎么办?再说将来结婚,对象要是知道她切了一块肝下来,人家能干吗?哪个当爸的能这么祸害自己孩子?”

说到这,他转向莫小可,“小可,你去看看……这眼看晚饭的点儿了,从小就是,一生气就不吃饭……”

莫小可给李闯发了个消息。

医院后巷里饭店很多,两个人去了一家麻辣烫。

“李叔就是那个性格,”一边吃,她一边劝,“我记得那年有男生追你,他说人家是坏小子,把人家给打跑了。”

李闯哼了一声,“他看谁都不像好人。”

“还不是怕自己家的好白菜让猪给拱了吗?你不会因为这些记恨他吧?”

“谁有那个功夫记恨他,”李闯咬着牙,“这些年他对我好,我知道。上大学别人生活费都不够花,他从来就没让我缺过钱。我妈的事儿以前我也听胡同里的人说过,可咱们现在也大了,换位思考一下,你说就他那臭脾气,能都怪我妈吗?”

莫小可抿着唇,“大人之间的事,别人不清楚也没法评价。反正做邻居这么多年,我觉得李叔是个好人,他只是不习惯表达感情。”

两人正说着,李闯的电话响了起来。

“小闯,你看见你爸了吗?”李姨声音焦急。

李闯环顾四周,“没有呀,他不是在医院吗?”

“刚才我去洗杯子,你爸说下楼看看。我以为他找你去了,结果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回来,电话也没带。”

“没带电话?”李闯忽地站起来,“那他能去哪?哎呀我爸这么大个人了,去哪就不能告诉一声吗?我真服了他了!”

莫小可看着她撞在板凳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突然有些羡慕。

她也说不清到底是羡慕李闯有个爸爸可让她担心,还是羡慕李叔有人这样担心着他。但一想到李叔的病,和李叔对肝脏移植的态度,莫小可的心又沉了下去。

李叔该不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吧?

那她还真错怪李叔了。

一辈子在女儿心里都是硬汉,最后的最后,他肯定是要留个好印象的。

其实李叔并没有走远。

从医院出去,过一条马路,就是儿童公园后门。

李闯小时候,李叔经常带她来儿童公园。明明别的孩子都喜欢玩碰碰车或者其他更现代化一点的游乐设施,李闯却非要一次又一次地坐有些老旧的旋转木马。

而且,她还不肯一个人坐,坚决要李叔站在旁边,害得李叔每次都要和售票的小姐姐说很多好话。

想到这,李叔忍不住笑出声。

儿童公园前几个月进行了大改造,拆下的一些设施还没处理,就堆放在靠近后门的地方,其中就有让李闯情有独钟的旋转木马。

李叔倚靠在门边,看着旋转木马上斑驳的油漆,就像看到那些早已经过去的,属于他的美好时光。

他仰头,叹了一口气。

身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很快,身边儿站了个人。

“大晚上不好好住院,站这儿干啥?”李闯冷着脸,“手机是摆设吗?下楼不告诉我姑,也不带手机,折腾别人有意思?”

“我又没让你找我……”李叔有些心虚,但摆家长的架子习惯了一时收不住嘴。

“你看,你就这样!”李闯提高声音,“永远有理,永远都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请了假到医院来做配型,等结果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我就怕医生说我的肝不行,不能做。到时候我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让我怎么办?看着你死吗?”

说到这,李闯的脖子还梗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小可她爸妈没了,你知道可怜人家,知道出车回来给我买啥给小可也买一份。那你怎么不知道可怜可怜我呢?我才三岁,我懂什么,就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现在你又打算让我没有爸是吗?李正军,你行,你真行!你这辈子就不能有一次替我想想吗?”

李闯说完转身就走。

李叔看着自己的女儿用力踩在地面上,像要把地面踩个坑似的,心想说好的留个好印象,自己怎么就又招她了呢?

然后又想,这孩子也真惯坏了,他都要死了,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小时候还喜欢抱着自己脖子撒娇,这长大了,怎么就只剩下横眉冷对了?

说起来,给一个倔脾气的姑娘当爸,可真是够难的。

但李叔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自己说的是,孩子脾气不好,得盯着点,找个脾气好的老公。

可李叔信不着李闯在网上查的那些资料,自己跑去问了周教授,又打电话给几个老战友,让人家也帮他打听部队里的医生。

所有人都告诉他肝移植,供体只需要切割60%左右的肝脏,而以李闯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半年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再生出与原来差不多的肝脏。

李叔仍然犹豫着。

在这段时间内,他的肿瘤开始迅速生长。原本的两公分,已经长到了将近三公分,李闯听说后,又狠狠闹了一次,李叔这才肯点头答应。

一周后,李叔做了手术。

又过了三周,他的肝功能恢复正常,顺利出了院。

李闯开始偶尔回家住,李叔怕她来回跑太累,硬说不习惯家里多个人,把她往自己住的地方赶。

“你说我爸这个性格像谁,说话怎么这么招人烦呢?”李闯跟莫小可吐槽,“以为我愿意往他身边凑呢?要不是看他身体不好,我都懒得管他!”

可话是这样说,李闯照样下班就回家。

而李叔也是,一边赶人家走,一边每次女儿回来,都把她喜欢的小零食摆在她床头。

莫小可慢慢明白,大概这就是他们父女的相处方式吧。明明彼此心里都很在意对方,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互相嫌弃。

和叶栩那天说到父亲的样子完全不同。

莫小可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排斥和冷漠,甚至是憎恨。

可在她的记忆里,叶栩是有点崇拜他爸的。他爸算是寒门贵子了,从小镇走出来,一路读到国内顶尖学府,又成了一家知名的医疗研究机构的高级专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叶栩,已经不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温煦少年。而他爸,似乎也变成了他口中的“DNA提供者”。

莫小可打了个电话给林女士,叶栩的小姨。

听见她的问题,对方沉默了。

“如果小栩信任你,他会自己告诉你的。”很久,她说。

“至于小栩现在,虽然这段时间失眠好了点,但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是希望你能再陪他去看看。我怀疑他得了抑郁症,而他所有的不舒服,很可能都是抑郁症在身体上的反应。”

放下电话,莫小可呆愣了许久。

她很不愿意相信林女士的话,可她想起了上次见到的叶栩。

莫小可点开手机,开始查找关于抑郁症的SCI论文。

对客户,她一向是尽心尽力的。

如果那个客户是叶栩,大概,除了尽心尽力,莫小可觉得自己,还可以更乐于助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