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宝不哭

六岁那年,霹雳满心欢喜地迎来了妹妹。

他把揣在怀里的小黄鸭洗干净,想要送给妹妹。

刚走到门口,听见一位阿姨说,“燕宁,这下你可算称心如意了,生个这么可爱的小公主。”

“就是,有的人当年生儿子时那个失望呀,还给人家起名叫霹雳,说是晴天霹雳。”

一群人都笑起来。

霹雳手里的小黄鸭掉在了地上。

夜深人静,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沉睡中。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能休息的张燕宁夫妻俩却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一扇门正悄悄打开,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小脑袋谨慎地转了一圈,似乎是确认了客厅里没有人,于是飞快地跑出来,钻进了不远处的卫生间。

很快,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流水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然后一个小小的人影,蹑手蹑脚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沿着墙根摸到了阳台上,地上留下一路水痕。

张燕宁家视野开阔,所以并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用大玻璃把阳台封闭起来,而是保持了原有的敞开状态。此刻虽然只是初秋,但温差已经开始加大,夜风吹过,还是有些冷的。

果然,那个小身影抖了抖,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喷嚏。

喷嚏声音稚嫩,是男孩子的童声。

似乎怕人听见,他慌慌忙忙用两只手捂住了嘴,还谨慎地扭头看了看。

夜依然那样沉寂,并没有人察觉到这点细微的动静。

小男孩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垂下了头。

第二天闹钟一响张燕宁就醒了。

七个月的小雨滴并不哭,躺在婴儿床里,抱着自己的小胖脚啃得津津有味。

她俯身过去,亲了亲女儿的脸。

小婴儿发出了人类幼崽特有的笑声,咧着没长牙的嘴,萌得不像话。

就连第二次身为人父的李坚也忍不住凑过去亲个不停。

“行了,别一副女儿奴的样子了,赶紧打豆浆去。”张燕宁推着老公的肩膀催促,“你早上不是还有重要会议,走晚了要堵车。”

听见这话,李坚又恋恋不舍地亲了两口,才拉开主卧室的门往外走。

“顺便叫霹雳起床,妈不在,他得跟你一路去学校。”张燕宁提醒。

李坚应了一声,把豆浆机插上,鸡蛋也放进蒸蛋器,转身拐进了儿子的房间。

霹雳趴在床上,呼吸很重。

“这小子,告诉你多少次不要趴着睡觉?”李坚说着去拍儿子的屁股。

小男孩哼了一声。

“快起来,上学了……”

李坚一边拿出手机看时间,一边转身准备去换衣服。

“爸爸,”霹雳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我头晕。”

“怎么头晕了?”李坚一怔,伸手摸了摸儿子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有点发热,没大事。我今天请不了假,等会儿让你妈带你去医院……”

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不行,你妈还得看着妹妹。要不就让小可阿姨带你去吧,医院她熟悉,干什么都方便。”

其实陪诊师一般都不会同意单独带着小朋友看诊,没别的,一旦出问题责任实在太大了。

可张燕宁家和莫小可关系不同。

她老公李坚是孙乐的同事,又经常一起负责项目,关系不错。投行精英们收入高,但这种高收入,是用日常性加班和频繁的出差换来的。

李坚当然也不例外。

于是当张燕宁发现自己再次怀孕,并且夫妻俩商量以后决定留下这个宝宝时,陪她孕检这件事,便落在了孙乐推荐的陪诊师莫小可身上。

也许是因为已经三十四岁,与怀儿子时候不同,张燕宁这胎怀得相当辛苦,不只是孕吐从第一个月开始就没停过,到了八个多月甚至还出现了先兆性早产症状。

而她所在的公司当时正在申请CMMI五级资质,她作为质量经理,总请假肯定是不合适的。

迫不得已,张燕宁主动选择了辞职养胎。

但她还是在三十八周的时候突然羊水破裂。幸好婆婆已经准备好所有东西,跟赶过来的莫小可一起,把张燕宁送到了医院。

小雨滴是莫小可看着出生的。

等李坚出差回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已经躺在了张燕宁身边。

“爸爸,你看妹妹,你快看妹妹。”

听见门外脚步声的霹雳一脸兴奋地迎上去,李坚却根本没顾上他。

“这回真是女儿?辛苦老婆了!”男人搓着手,趴在床边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哎,她头发这么好,你怀孕的时候核桃没白吃。这眼睛也好看,黑葡萄似的……老婆你说小婴儿真的看不见吗?我怎么觉得她在看着我呢……”

“我也觉得妹妹能看见!”霹雳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最喜欢的小黄鸭,“我刚才在她眼前晃,她都笑了。”

“净胡说。”张燕宁转头看着女儿,还不忘嘱咐儿子,“你那个鸭子有细菌,别往你妹妹手边放。”

“那我洗干净了再送给妹妹。”霹雳说着,跑了出去。

莫小可打完电话转回来,正看见小男孩趴在门口。

屋子里站着张燕宁的大学同学。几个女人都围着小婴儿看,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燕宁,这下你可算称心如意了,生个这么可爱的小公主。”

“就是,有的人当年生儿子时那个失望呀,还给人家起名叫霹雳,说是晴天霹雳。”

一群人都笑起来。

霹雳手里的小黄鸭掉在了地上。

那时候,霹雳还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妹妹出生以后,家里的饮食开始变得清淡。以前每个月都要出去吃的火锅,因为妹妹的到来,竟然好几个月都没有吃一次。

渐渐地,霹雳受不了了。

他人虽小,但特别爱吃辣,为了这个,他没少和奶奶闹。

“妹妹要吃奶,你妈妈不能吃辣的。我这一天要洗衣做饭,还要帮你妈妈带孩子,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单独给你做?”

奶奶一边说,一边把一罐辣酱塞到了他面前,“行了,拌点酱,赶紧吃吧。”

霹雳撅起嘴。

“妹妹都五个月了,什么时候才能不吃奶呀?”他问。

“再过几个月吧。”奶奶说。

“可是以前你说我三个月就断奶了,为什么妹妹可以一直吃?”霹雳很不理解。

“那时候你妈不是要上班吗?今天加班明天出差,不断奶怎么办?现在既然有条件了,肯定要让妹妹多吃几个月。你是哥哥,要学会让着妹妹,别什么都和妹妹比。”

你是哥哥,要学会让着妹妹,这话霹雳听了太多次,耳朵都长了茧子。

他不说话了,把头埋在碗里,很不高兴。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完早饭,张燕宁就和婆婆一起带女儿去打预防针。

霹雳追到门口,举着自己手里的画纸,“那我的图画作业怎么办?”

“让你爸爸跟你画。”张燕宁一边给小雨滴擦口水,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老师说这个作业叫我的一家,要爸爸妈妈和小朋友共同完成,每个人都要参与进来。”霹雳扁着嘴说。

“没事,来,儿子,”李坚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告诉你爸爸画画可厉害了,一个顶上你妈两个。咱俩先画小房子,回头等你妈回来,让她给房顶涂个颜色不就都参与了吗?”

眼看着妈妈和奶奶已经出了门,霹雳只好点头答应。

父子两个把画纸铺在了餐桌上,开始拿着铅笔和尺子画房子。

“这里,这里应该有个阴影,你看看爸爸手里的盒子,侧面是不是有阴影?”李坚一边比划,一边给儿子讲解。

霹雳点点头,认认真真用铅笔打了个三角形的阴影出来,自己退后一步看看,又用橡皮把边缘擦得模糊了一点。

“不错,我儿子可真聪明!”李坚竖起大拇指。

“爸爸,那房子要画什么颜色呢?”小男孩问。

“你看咱们小区的房子都是什么颜色?”

“灰色,”霹雳摇头,“可我不喜欢灰色。”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吧?像天空。”

霹雳说着,就去翻找蓝色的彩笔。

他今天特别开心,因为能和爸爸一起画画。要知道,以前爸爸虽然经常出差,可只要在家都会陪他做手工,或者去楼下的小公园踢球。但是自从妹妹出生,爸爸已经很少陪他了。

霹雳觉得,爸爸更喜欢抱着妹妹,用那种幼稚的语调和她说很多话。虽然妹妹什么也听不懂,只会流口水。

“爸爸,你看这个窗子,我画得好不好看?”他正兴奋地指着画纸,外面传来开门声。

李坚迅速起身,往门口迎了过去。

“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小雨滴打针乖不乖啊?”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了女儿。

“别提了,整个诊室,就她哭得最大声。人家医生都说,这小女娃厉害,受不了一点委屈。”张燕宁口气抱怨,脸上却带着老母亲的微笑。

“受什么委屈啊,我女儿才不受那个。”李坚说着,凑过去亲小婴儿肉嘟嘟的脸,“我们小雨滴打针了哈,哎呀,疼坏了,快让爸爸给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餐桌边的霹雳。

“爸爸,我的画还没画完呢?”小男孩大声提醒。

“哦,你先自己画,最后爸爸帮你涂颜色。”李坚扔下这一句,又开始和女儿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去你房间弄吧,餐桌空出来,等会儿要吃饭了。”奶奶补充。

霹雳抿嘴看着他们,突然弯腰抱起所有东西,一声不吭地撞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张燕宁和李坚互相看了一眼。

“这孩子怎么脾气还见长了呢,是不是霹雳这个名字没起好?”她说。

“别管他,这是生气我不陪他了,当哥哥的也没有个样儿。对了,小雨滴纸尿裤换了没有?可别让我女儿泡在尿窝窝里。”

霹雳趴在床上,听见父母的话,揉了揉眼睛。

上次他听写考了一百分,拿给妈妈看,张燕宁也只顾着给小雨滴喂奶换尿布。这次呢,妹妹回家了就再也没有人陪他画画。

爸爸妈妈心里,似乎只有小雨滴一个人。

霹雳最终自己完成了这幅画。

画上是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面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手里抱着个小婴儿。一家三口嘴角弯弯,都在笑。

而距离他们不远处,站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低着头,手里捧着一颗心,只是这颗心,被一道弯弯曲曲的裂痕,割成了两半。

霹雳突然感冒发烧,张燕宁一方面着急,另一方面,又不敢让孩子和自己待在一起,怕把小的这个也传染了。

她只好焦躁地站在儿子房门口,打电话给莫小可求援。

小男孩就这样趴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她。

有一瞬间,张燕宁感觉到儿子眼里,是湿漉漉的。

“很难受吗,怎么还哭了?”她问。

霹雳没说话,摇摇头,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你爸爸说你稍微有点热,是不是很难受,告诉妈妈,霹雳?”张燕宁还是不放心。可女儿没断奶,她不敢随便感冒。

“妈妈,”霹雳的声音闷声闷气,“为什么是小可阿姨带我去医院?上次小雨滴吐奶,你和奶奶爸爸,一家人都陪她去看病……”

“小雨滴小呀,小可阿姨一个人带不了。何况她不会说话,哪里不舒服也不知道,大人肯定很着急。”

“所以因为我长大了,你们就不着急了是吗?”

“这孩子说什么呢?”张燕宁嗔怪,“你是哥哥,男子汉,什么都和妹妹比,羞不羞?”

霹雳又不说话了。

他鼻子堵着,眼睛也发热。

张燕宁又打语音催莫小可。

莫小可没有接,上午有订单,她正忙着。

订单来自林女士,还是为了她的好外甥叶栩。

“我问他,他说没事,不用去医院。但是上周我一个同事的孩子跳楼自杀了,抑郁症,刚刚二十四岁,之前谁也没往这方面想……小栩现在的状态,身边又没有人照顾,我真的特别不放心……”林小姨说。

胸口像被人用力揪着,莫小可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去接他。”

“小可,”林小姨欲言又止,“这些年小栩……如果他态度不好,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莫小可微微抿唇,“您上次不是说了,陪诊是我的工作,我明白。”

“其实我更希望,你不只是把他当成工作。”林小姨叹了一口气,“小可,我们叶栩,他真的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这话一直在莫小可心里翻腾着。

她很想问,为什么说叶栩可怜。为什么他妈妈会突然去世,他和他爸爸又搞成了这样?而且,叶栩好像并没有做医生,可那是他年少时的梦想呀,为什么?

按下叶栩家门铃的时候,有一瞬,莫小可以为,自己能够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毕竟,他们曾经是彼此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然而,下一瞬,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谁呀?”

莫小可一怔。

她从来没有想过,叶栩家里会有女孩子。

甚至,虽然说希望叶栩幸福,哪怕他爱着的是别人,但莫小可其实并没有真正做好这种思想准备。

“你找谁?”门已经打开,一个娇小白皙的女孩站在她面前。

莫小可的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臂上。女孩绑着围裙,T恤的袖子随意卷起来,手上还滴着水,似乎正在洗东西。

“我是陪诊师莫小可,”足足好几秒钟,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收到了叶先生的预约,来接他去看诊。”

女孩瞪大眼睛,似乎有点惊讶,然后回头朝着卧室的方向喊,“叶栩,有人找你,说是陪你看诊的。”

“看什么诊?”卧室门打开,叶栩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件米色亚麻质地的针织衫,同质地休闲裤,整个人一副懒散随意的样子,只是脸色倒比上一次看起来好了些,黑眼圈也没有了。

“林女士替您预约了心理卫生中心的专家,”莫小可微抿着唇,一板一眼地解释,“看诊时间是上午十点,需要提前签到。”

“心理卫生中心?”叶栩还没说话,开门的女孩先提高了声音,“这个科室不是针对心理疾病的吗,叶栩,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不过是有人总觉得我有病。”男人说着轻笑一声,抬手用指尖蹭了蹭眉梢,“我说莫小姐,这个问题我上次还没说清楚吗?你这样做,很影响我形象的,回头要是真被甩了,”他眼波盈盈地看了一眼开门那个娇小女孩,一字一顿地说,“你可赔不起。”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莫小可心上,差点把她的眼泪给砸出来。

莫小可立刻背过了身。

她是谁呀,连着挨十几个过肩摔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女侠,怎么能在渣男面前哭呢。

好吧,其实叶栩也算不上渣男。

毕竟他们已经分手了,而且整整分了五年零九个月二十四天。

莫小可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把嘴角往上扯了扯,这才重新转回去。

“叶先生,不管是抑郁情绪,还是抑郁症,有针对性的治疗都是十分必要的。我看了林女士挂的号,这位专家每周只有半天门诊时间,机会非常难得,所以我建议您还是准备一下,我们真的该出门了。”

“我说了我不需要。”叶栩看她一眼,神情微微顿了顿,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下,顺手拿起了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

莫小可再次吸了一口气。

“叶先生,林女士预约的是VIP服务,我负责接送,以及医院签到、检查、取药所有工作,您这边配合就可以,也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那也不去,”叶栩似笑非笑,“看不到吗,正忙着呢。行了,还是老规矩,单子不用退,麻烦从外面把门关上。”

“你!”莫小可瞪着他,叶栩却只擦了擦手,把剥好的葡萄朝着娇小女孩递过去。

这一幕真的很扎心。

莫小可咬着牙,连电梯都忘了按,转身大步跑下了楼。

一出单元门,她就用手肘遮住了脸。这是什么鬼天气,谁说锦城的狗都没见过太阳,明明阳光很刺眼好不好?

十楼,男人站在阳台上,微微低垂着头,长睫毛遮住了眼里的表情。

“阿栩,这就是你当年那个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的女朋友吧?”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从厨房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探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叫什么小可?”

“莫小可。”娇小女生说着,用手机当镜子照了照,“我这么大众脸吗,她都没认出来。”

“总共就见过一两次吧,这么多年了没认出来也正常。”年轻男人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叶栩的肩膀,“不过阿栩,你这有点伤人家啊。”

叶栩没说话。

“伤就伤了吧,”年轻男人继续说,“不过拿我女朋友当工具人,这费用麻烦给结一下。”

“滚。”叶栩薄唇轻启,眼睛还牢牢盯着已经远去的那个背影。

当然,莫小可对此毫无知觉。

她坐上车,闭着眼睛稳了稳情绪,才拿出手机打给张燕宁。

“燕宁姐,霹雳好一些了吗?”

“还是有点头晕,流鼻涕。刚刚只吃了小半碗粥。”张燕宁语气焦急,“能快点过来吗,我看儿科门诊上午十点半还有号。”

“行,那你挂吧,”莫小可又朝着叶栩家小区的方向看了一眼,重重踩下油门,“我马上来。”

一路上,霹雳一直不说话。

小小的人儿沉默下来,竟然也有了几分沧桑感。

“很难受吗?”停好车,莫小可伸手去摸小男孩的额头。

霹雳闪身躲了一下。

“怎么了?长大了害羞?”莫小可故意说。

小男孩看着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小可阿姨,你不怕被我传染吗?”

“不怕呀,”莫小可曲起手臂,“你小可阿姨我呀,身强体壮,百毒不侵。”

霹雳被逗笑,可嘴角刚扯开,又收了回来。

“那为什么妈妈怕?”

莫小可一顿,“你妹妹还在吃奶,可能妈妈怕感冒了没办法喂奶吧。”

“又是因为妹妹。”霹雳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

“什么?”莫小可正在解安全带,没有注意听。

小男孩却也没有再说。

霹雳的体温并不算很高,37.4度,查了血排除了病毒感染,医生开了几盒感冒药缓解症状,并说如果发烧超过38度,再考虑服用退烧药。

正值午餐时间,莫小可带着他吃了一份水饺,就把霹雳送回了家,还特意嘱咐了张燕宁几种药的用法和时间。

“不用,我自己吃。”莫小可一走,霹雳就一把抢过装药的小塑料袋,提着回了自己房间。

“哎霹雳,那是药,快拿给妈妈。”张燕宁追过去。

“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吗?大人难道不是自己吃药?”霹雳回头,直直地盯着她。

“长大也分什么事,快点,把药拿过来,到了吃药的时间妈妈会叫你。”

霹雳没说话,扔下塑料袋就关上了门。

晚上吃完饭,张燕宁按照医嘱分好药、倒好水,让李坚给儿子送到了房间里。小男孩却闹脾气坚持自己吃,李坚那边同事又打电话,于是只好放下东西出去。

谁也不知道霹雳并没有吃药。

不止这样,他甚至又溜到洗手间冲了个冷水澡。

奶奶是第二天一大早从老家赶回来的。

“霹雳感冒了?你们怎么带孩子的,我刚走两天,大宝先给弄病了。这幸亏没传染二宝,万一两个一起来,看你们怎么办?”老太太一进屋,就埋怨着儿子。

眼看老妈的火力要对准自己,李坚一手拿包子,一手抓起豆浆,脚底抹油先溜了。

“妈,您先别着急,喝口水。”张燕宁接过行李安抚她,“昨天小可已经带霹雳去医院看过,也吃了药。男孩子抵抗力好,今天应该就没大事了。”

“最好没事,你们呀。”老太太看着儿子背影瞪了一眼,急忙钻进了孙子的房间。

霹雳还是趴在床上,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哎呀,”奶奶刚把手搭上去,就吓得叫起来,“燕宁,你快来看看!孩子这叫没事儿吗,都成烙铁了!”

张燕宁一听也急了,赶紧把小雨滴放进婴儿床,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来。

她第一眼就看见床头柜上的药片。昨天李坚怎么端进来的,就怎么摆在那里,位置都没差一点儿。

“霹雳,你没吃药?”张燕宁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儿子的额头。

小男孩迷迷糊糊的,可还是身子一缩,躲开了。

“昨天不是还说自己能吃吗,这怎么越大越不省心了?赶紧起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张燕宁说着,去掀霹雳的被子。

被子里,塞着一条浴巾,皱巴巴湿漉漉,正是小男孩平时用的。

“浴巾怎么在这儿?”张燕宁纳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客厅到阳台一路的水,是你弄的?”

霹雳还没说话,主卧室里就传来小雨滴震耳欲聋的哭声。

“你快去看看二宝是不是饿了,”奶奶推推她,“大宝这儿交给我。”

张燕宁却发起火来,“李晨宇,我在问你,客厅地上的水哪来的?是不是你故意冲完澡去吹风?是不是故意生病不去上学?”

小男孩一声不吭。

“问你话呢?谁教你这么没有礼貌?”张燕宁抓住他的胳膊。

“二宝哭呢,”奶奶一看情况不好,赶紧打圆场,“霹雳不可能。霹雳是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妈妈一个人带着他们俩辛苦,哪能呢?”

“他知道什么?他只会天天和妹妹争!”

“我就和她争怎么了?”霹雳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我就是故意冲冷水,就是故意感冒,怎么了!”

“你!”张燕宁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霹雳却用胳膊抹了一把眼睛,“妹妹是你的孩子,我就不是了吗?你们全都围着她转,我考一百分你也不看,也不陪我画画,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没吃火锅了吗?”

“还有上次明明是她自己拉了臭臭又去抓,你还怪我没看好妹妹。凭什么都是我?凭什么我就要让着她?”

“就因为她是你最喜欢的女儿,而我是晴天霹雳吗?”

小男孩扯着嗓子喊完,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光着脚从张燕宁身边冲过,一口气跑了出去。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孩子上哪儿去了!”奶奶醒过神,赶紧往外走。

“妈,”张燕宁拉住她,“我去,您看着二宝。”

客厅门敞开着,霹雳已经不在房间里。

外面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天也阴沉下来,眼看着大雨将至。张燕宁飞奔下了楼,急匆匆地在小区里转了一圈,也没看见霹雳的影子。

“燕宁姐,”莫小可的电话恰巧打进来,“霹雳今天好点了吗?”

“还发烧呢,我说了他两句,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张燕宁越说心里越乱,眼泪都要掉下来。

“你的意思是,霹雳从家里跑出来了?”莫小可吓了一跳,“燕宁姐,你先别急,我上午没有安排,马上过来。”

她赶到的时候,张燕宁正沿着小区旁边的巷子往霹雳学校的方向走。

“我开车在周围转转。燕宁姐,你想想孩子可能去哪儿?”她问。

张燕宁摇头,有些六神无主。

“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或者耍得好的小朋友?”莫小可又问。

“耍得好的小朋友?”张燕宁眼睛一亮,“这倒没有。不过他很喜欢原来幼儿园一个教体育的男老师。六一节的时候那个老师还单独带他去熊猫乐园玩过。”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幼儿园!”

莫小可打开车门,张燕宁跳上去,两人掉头就往幼儿园赶。

路上张燕宁把情况给莫小可说了一遍,莫小可想了想,问她,“燕宁姐,你是不是更喜欢小雨滴?”

“怎么会?”张燕宁很吃惊,“两个都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一样喜欢!”

“可霹雳说,他只吃了三个月的奶,小雨滴吃到现在。他还说他小时候要讲睡前故事,你和坚哥都不肯给他讲,但是现在小雨滴根本什么都听不懂呢,你们都抢着给她讲故事。”

张燕宁一怔。

“霹雳这样说?”

莫小可点点头。

“可是情况不同了……我只是想把当初没能给霹雳的,都给小雨滴……”张燕宁喃喃道。

她没想到儿子会这样委屈,真没想到。

“燕宁姐,”莫小可犹豫了一下,“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小孩,所以不懂这些。只是我想,不管霹雳小时候你们是什么想法,他也不该是你打过的副本,没打好就换个号重新打。他除了是大宝,还是他自己,你说呢?”

张燕宁再一次怔住。

霹雳果然去了幼儿园。

隔着车窗,张燕宁看见站在路边的儿子,立刻毫不犹豫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雨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大了起来,天地间水气弥漫。

“霹雳!”张燕宁紧走两步,想把儿子拉回车里。

哪知道小男孩听见她的声音,突然拔腿就往马路对面的幼儿园跑。

“霹雳,小心!”张燕宁惊叫着,顾不上早高峰密集的车流,冲过去俯身抱住他。

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保时捷的车头,距离母子两个,已经不足半尺远。

路边的莫小可吓出一身冷汗。

“能不能看好孩子?这大雨天本来就看不见,万一撞到算你的还是算我的?”男司机打开车窗,语气愤怒。

莫小可赶紧过去,一边道歉一边拉着张燕宁的胳膊拖回路边。

张燕宁想把霹雳抱上车,小男孩却不停地挣扎。

“先跟妈妈回家,霹雳。淋雨你的感冒会加重。”张燕宁只好死死抱着,嘴里不停哄他。

“我不要回家!”霹雳扯着嗓子,“我要找刘老师,我就要刘老师!你们都只喜欢妹妹,刘老师喜欢我!”

“妈妈喜欢霹雳,爸爸和奶奶也喜欢霹雳。”

“那为什么说我是晴天霹雳?我在幼儿园学过这个词,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霹雳用尽全身力气哭着挣扎。

“霹雳,阿姨们只是在开玩笑。”莫小可撑着伞,虽然没有什么用。

她弯下腰,凑近霹雳耳边,“妈妈刚才为了救霹雳,差一点就被车撞了。霹雳希望妈妈被车撞吗?”

小男孩一顿,摇了摇头。

“为什么?因为霹雳爱妈妈是吗?”

霹雳不动了。

“所以妈妈也爱霹雳呀,害怕霹雳被车撞了,才会那么勇敢。”

“不是……”霹雳还是摇头,但声音明显小了。

张燕宁趁机把他抱起来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

“不要回家,就不要回家……”霹雳哭得一抽一抽的。

“那就不回家。”张燕宁抹了一把孩子头上的水,“小可,去前面那家麦当劳吧。借个电吹风先把他吹干,然后我们去医院。”

到了医院,莫小可去排队挂号,张燕宁正想和儿子谈谈,霹雳的奶奶就打来了电话。

小雨滴饿了,哭个不停。

“妈,”张燕宁看了一眼睁大眼睛和自己对视的儿子,咬了咬牙,“您给她冲一点配方奶粉吧。我这带着大宝看医生,走不开。”

“可是二宝不是不吃奶粉吗?”奶奶有些忧愁。

“总有一天要吃的,”张燕宁说着,在儿子的小脑袋上摸了摸,“霹雳当时也哭,后来不也吃了吗?那时候他才三个月呢。大宝可以,二宝一定也可以。”

奶奶顿了顿,同意了。

张燕宁低头,看见霹雳红着眼睛,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她蹲下,和小男孩平视,轻声问,“这几个月,霹雳很不开心是吗?”

霹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因为爸爸妈妈陪着妹妹?”

再点头。

“可是妈妈记得,妈妈怀孕的时候是和霹雳说过的,霹雳也说想要个妹妹。霹雳不喜欢妹妹吗?”

点头,又很快摇头。

小男孩垂着眼睛,手指一下下抠着衣服上的纽扣。

“那霹雳是喜欢妹妹的?”

这次霹雳沉默了好几秒,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飞快看向张燕宁,“可是她不能抢走我的爸爸妈妈!”

说着,小男孩又抽搭起来,“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来了我不能吃火锅,不能踢足球……我不要做哥哥……你们都只要妹妹,不要霹雳了……”

张燕宁鼻子有些酸。她伸出手,把小男孩拉进了怀里。

“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她拍着儿子的后背,“妈妈委屈霹雳了,妈妈改。”

小男孩突然哭了,哇哇大哭那种。

莫小可回来吓了一跳。

“霹雳怎么了?”

张燕宁给她个眼神,用口型说,“委屈坏了,让他哭一会儿吧。”

霹雳淋了雨,迫不得已,只好输液。

婆婆那边又打电话,说小雨滴还是不肯吃奶粉,哭累了睡着了。

张燕宁很心疼,可看一眼还在发烧的儿子,还是没舍得回去陪女儿。她这时候才明白,以前想的永远一碗水端平,真的是超人妈妈才能做到。

而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妈妈,”霹雳抬头看着点滴瓶,“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呀?”

“霹雳着急了?想去厕所吗?”张燕宁问。

小男孩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妹妹饿了。”

张燕宁没忍住,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就连莫小可,都揉了揉霹雳的头。

“以后小雨滴长大了,知道哥哥这么爱她,肯定会黏着哥哥,做你的小跟屁虫。”她说。

“我才不要她跟着,”霹雳红着脸,故作成熟,“女孩子好麻烦的。”

张燕宁和莫小可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霹雳不是副本,他同样需要我们全心全意的爱。”后来张燕宁对莫小可说,“我已经做了时间表,小雨滴和霹雳都有我和他爸爸单独陪伴的时间。虽然这样很辛苦,但我会努力的!”

“加油!”莫小可发过去一条强壮的手臂。

同时,心里忍不住感慨。

做一名合格的二胎妈妈,真的好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