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珏带着女儿二婚了。
虽然丈夫不说,但她清楚,有了共同的孩子,她们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可怀孕第五周,她被查出斑痕妊娠,这是种搞不好连子宫都会被摘除的病。
医生让她立刻清宫。
“您这个问题,应该挂神经内科……神经,不是精神……奶奶您误会了,我没说您精神有毛病……”
莫小可站在中心医院大厅,一边发自己公司的宣传单,一边指导一对七八十岁的老夫妻进行挂号。
“小可!”不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
莫小可转头。
两米外,站着一个女人。女人一身浅蓝色连衣裙,比半年前微微胖了些,但脸色红润,眼睛里没有了那种若有若无的忧伤,反而带着温暖的笑。
只一眼,莫小可就确定,她现在过得很幸福。
“真是你呀,小可。”女人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我还以为看错人了。不过你出现在医院,倒也正常。”
“那当然,一个好的陪诊师,不是在医院,就是在来医院的路上。”莫小可煞有介事地开玩笑,然后问,“白姐,你呢,怎么在这?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白珏摇头,脸颊染上了薄薄的红晕,声音也低了下来,“我……好像怀孕了……”
“真的?”莫小可瞪大眼睛,“姐夫知道吗?”
“我自己用试纸验的,想来检查一下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那我陪你去。”莫小可把传单往背包里一塞,乐颠颠地带着白珏往妇产科门诊走。
路上,白珏说想去个洗手间。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感觉不太对,腿间似乎有热流往下淌。
两个人一起进去,莫小可这边还没来得及蹲下,就听见旁边隔间的白珏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她迅速推门出来,“白姐,你还好吗?”
白珏的声音紧绷。
“小可,我……我这好像有见红了……你快来,我不敢动。”
认识白珏是一年多以前,当时莫小可还是个新手陪诊师。
白珏是在APP上下的单,晚上九点,看急诊外科。
莫小可开着车去接她,在小区外面等了五分钟,就看见月光下有一个单薄的女人,一步一挪地从大门口走出来。
从对方走路的姿势,她立刻判断出,对方胯关节受了伤。
莫小可跳下车,快步跑过去搀扶白珏。她的手刚扶上白珏的胳膊,白珏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嘴里也发出吸气声。
“您怎么了?哪里痛?”莫小可赶紧放开,一边问一边打量对方。
白珏穿得很严实。
天色已经黑了,她却仍戴着一副大墨镜。墨镜边沿和口罩无缝衔接,几乎遮住了白珏的整张脸。即使这样,莫小可还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了她额角的瘀青和脖子上的指痕。
白珏摇了摇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
“在哪摔的?”两人朝着车走去,莫小可又侧头仔细看了看。
“楼梯上,”白珏敷衍着,然后转移话题,“这是你的车?我坐后排可以吧?”
莫小可沉默,拉开了后车门。
“我从小练武,十八岁以后,去了省队。”打火的时候,她低声说。
白珏一怔。
“所以,别的我不懂,但是摔伤和被人打的,我还是一眼就能分清的。”莫小可说着,从后视镜看过去,和白珏目光相接,“白姐,需要帮您报警吗?”
“不……不用了。”白珏没有再否认,只是别开头,有些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胸口有点疼,我就想拍个片子……”
“谁干的?”莫小可是个倔强孩子,“您老公?”
不得不说,她真相了。
当然,这其实很好猜,在白珏自己家,这个时间点,还能有谁?
白珏没回答,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开车吧。”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莫小可不明白,为什么有女人会纵容这样的事。难道他们不知道,纵容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吗?就算双方体力不在一个量级上,但至少可以报警呀。或者,离婚不行吗,非要挺着挨打?这样的婚姻,还算是婚姻吗?
“我知道。”白珏突然打断她,然后又加重语气重复,“我知道。”
莫小可从这看似平静的尾音里,听出了一丝哽咽。
于是她再不忍心追问下去。
只在白珏一身药味地从诊疗室里出来的时候,垂着头闷闷地说,“白姐,要不然,您跟我学功夫吧。就算打不赢,也好歹能掩护自己全身而退。”
莫小可记得当时白珏是笑了的。
带着点泪意的笑,温柔、坚韧,格外美丽。
后来每隔一两周,白珏都会找莫小可陪诊一次。熟悉起来以后,莫小可也对白珏的家庭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和家暴多数发生在文化水平较低的家庭这种认知不同,白珏和她老公郑浩伟都在高校任教,白珏是辅导员,她老公是讲师。
“他是我爸带的博士生,以前经常来我家吃饭。”说到这里的时候,白珏扯着嘴角,略带讽刺地苦笑了一下,“说起来,大概我们一家人眼神都不太好吧。我爸非常喜欢这个学生,说他聪明、上进,为人处世也得体有分寸。我妈则是对他的一手好厨艺赞不绝口。”
“所以你也猜得到,父母肯定是尽力撮合我和郑浩伟的。开始我挺犹豫,虽然他条件确实不错,可朋友们都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性格上容易出问题,让我小心一点。后来郑浩伟主动追求我,处处都表现得很绅士,在学校大家对他的评价也很好,我就决定应该给他个机会,不能根据出身去评价一个人。”
说到这,白珏摇了摇头,“出身确实不能评价一个人,但郑浩伟的性格,和他的成长环境却有很大关系。”
“因为从小他妈就让他一味忍让,不要惹事,郑浩伟在外面是人人称赞的好好先生。但他不是没有情绪,相反他心胸非常狭窄。尤其我爸没有在他评副教授这件事上替他疏通关系,他就更是恨上了我。这些年每次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最后都能归结在我家不帮他上面,然后找茬打我。”
“你报警了吗?”莫小可问。
“报过一次,警察来了,他态度很好,等走了……”白珏摇了摇头,“没用。”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莫小可不解,“难道你就那么爱他?”
“就算爱过,也早就消耗没了。”白珏抬头看着天空。
“但是小可,我的人生已经很失败了,”她低声说,“不能再让父母为我操心。我爸心脏不好,前年才做了支架。如果他知道自己为宝贝女儿千挑万选的完美女婿真实面目是这样的,你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而且我女儿已经六岁了,不管郑浩伟对我怎么样,到底没有当着女儿的面,也没有动过女儿一下……”
“所以呢?你自己也是个人呀,白姐,”莫小可紧紧抿住嘴唇,“你才三十二岁,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怎么会?”白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等我父母不在了,孩子也长大些,我一定离开他。”
那是多少年以后?
莫小可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现在这个时代,白珏这种所谓“为家庭牺牲”的女性已经不被大众所欣赏了,像影视剧大女主那样奋起反击才是她应该做的。
可怀里有六岁稚女,身后有日益老去的父母,让她奋起反击?谈何容易!
白珏也知道很难,所以她想能忍就忍,尽量不去触怒郑浩伟。
但她忘了,从新婚夜的第一次挨打开始,又有哪一次是自己主动招惹的呢?
不久以后,学院组织学生去一家企业参观,白珏作为辅导员,自然是要带队的。这家企业在城南,白珏家在城北,加上晚上高峰堵车,她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八点。
白珏推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
她正想开灯,黑暗里响起男人阴沉的声音。
“去哪儿了,家都不回?”
白珏手一抖,解释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学生参观……”
“参观,你还有心情参观?”
郑浩伟忽地站起身,高高的黑影迅速向白珏压过来。
白珏慌忙转身去开门。
以往婆婆在家,虽然老太太对儿子的行为一贯装聋作哑,男人还是会把白珏拉到房间里再动手。今天老家有事婆婆带着孩子回去,他动起手来倒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想往哪跑?”白珏刚打开门锁,头发就被人一把扯住。
“明明是我写的论文,第一署名却要让给别人,”郑浩伟贴在她耳边,说出的话像毒蛇从她脊背爬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的好老婆?”
“因为,”白珏胸口怦怦直跳,鼻尖也冒出了汗珠,“因为他们以权谋私……我们可以向院领导反映……啊!”
她话音未落,脑后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顺着男人的力道向后倒去。
郑浩伟松开了手。
“因为我他妈就是个小讲师,人家是教授!”他冷笑,“这一切都要感谢你,感谢你们全家!”
白珏被狠狠地摔在地砖上。她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卧室跑。
门关了一半,被郑浩伟一把推开,与此同时,一个巴掌扇在了白珏脸上。
紧接着,男人的拳头雨点一般地落下。
白珏蜷缩成一团,抱着头,拼命护住要害部位。
有那么一瞬,她想,就让他打吧,打个够,最好把自己打死算了。反正这样的生活,也是生不如死。
可怎么能呢?
生她的,她生的,怎么能放下呢?
白珏咬着牙,眼泪流进嘴里,是苦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打累了,郑浩伟踢了她一脚,转身回到客厅,拿了罐啤酒喝了起来。
白珏活动了一下,感觉头晕目眩,嘴里也有血腥味。
“小可,”知道自己这次伤得不轻,她踉跄着躲进洗手间,给莫小可发消息,“拜托快来送我去医院,我大概是脑震荡了。”
莫小可站在门口,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白珏的哭喊声。
“白姐!”她一惊,来不及多想,立刻冲了进去。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抓着白珏的头发,把她从洗手间里拖了出来。
“放开她!”莫小可喊。
男人理都没理,嘴里骂着脏话,用力把白珏的脑袋朝着墙上撞去。
就在白珏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撞死的时候,郑浩伟的手腕被人牢牢抓住。
“我说放开白姐。”莫小可紧抿着唇,脸色严肃。
“哪来的多管闲事的?”男人赤红着眼睛,“我要是不放呢?告诉你别一个个都觉得老子好欺负,惹急了连你一起打!”
“好,是男人就跟我打,放开她。”
莫小可说着,手上用了力。
“找揍!”郑浩伟吃痛,火气更大,把白珏往地上一扔,转身朝着莫小可的脸上挥起拳头。
莫小可侧头避过,顺势拉住他的胳膊往身后一带,郑浩伟一米八的身高,便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按理说这时候他就应该看出来眼前的不是一般小姑娘,可越是怂的人,喝点酒就越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郑浩伟没有选择吃下这个亏,而是反身再次扑了过来。
这倒让莫小可为难了。
真要动手吧,对方不服,就不能让着。可把他打服,自己会不会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呀?
如果不动手,那他这样子,自己想带着白珏逃出去,还真的有点困难。
“小可,你快跑,别管我。”白珏缓过一口气来,见到眼前这个形势,很怕莫小可吃亏,声嘶力竭地催促着。
郑浩伟的拳头这时候已经距离莫小可鼻尖不足一寸。
莫小可叹了一口气,身体轻轻一扭,躲开对方的袭击,然后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另一手握住小臂,就着转身的力道往下一拉。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与此同时,郑浩伟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抱着胳膊在地上蹦了起来。
白珏呆呆地看着莫小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可……他……”
“死不了,”莫小可板着脸,“我只是让他肩关节脱臼,省得打人。”
“那……”
“咱们先去医院,让他疼一会儿吧。”
当时莫小可想的是,给郑浩伟这么一个教训,他再想动手的时候,多少都会有点顾忌了。
毕竟喜欢打人的人,也不一定抗揍。白珏不是他的对手,莫小可却能分分钟让他失去一只胳膊。
然而,她还是不了解这种男人。
对他们来说,能耀武扬威的地方不多,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医生说白珏是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
白珏不肯让莫小可陪着,加上第二天一大早莫小可自己还有个客户要去接站,于是她只好先回去了。
等她忙完,打电话给白珏的时候,白珏刚到家门口。
她得趁着郑浩伟有课,回家拿点儿换洗衣物。
“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莫小可担心出事,放下电话就匆匆调转了车头。
可还是晚了一步。
郑浩伟请了假,去诊所把胳膊复位了,在家守株待兔等着白珏呢。
白珏一进家门,就遭到对方一顿拳打脚踢,末了郑浩伟还穿着皮鞋踩在她脸上,居高临下地问,“找人打我?行啊,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
趁着对方上厕所,白珏逃了出去,在楼下遇到一路小跑过来的莫小可。
因为怕郑浩伟找到医院去,莫小可替她办理了手续,转到距离白珏家最远的一家医院。
“这样下去不行,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白珏笑容惨淡,“还能怎么办?我妈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我爸这几天血压高,吃药呢。”
“那就让叔叔多吃两粒吧,”莫小可似乎下了决心,“等你出院,我陪你回家,把一切都和他们说清楚。”
“不行。”白珏本能地摇头。
“怎么不行?或者我们现在就找律师告他故意伤害。你这些次的诊疗记录我都复印留底了,等他蹲监狱,你不就安全了吗?”
“小可,你想得太简单了,”白珏拍拍莫小可的手臂,“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姑娘,我很感激你。可一旦郑浩伟有了案底,我女儿怎么办?万一她长大以后想要参军或者考公务员,我要怎么告诉她因为我告她爸,她失去了这些资格?”
莫小可沉默下来。
这些她不懂,也没想过。她只知道,做了坏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否则这世界就没有正义和公理可言。
低着头,闷闷地走到门口,莫小可突然想起什么,又走了回去。
“我在网上看见一个离婚冷静期的女人被丈夫杀了,如果下一个是你呢?白姐?对了,你说这样,你父母能接受吗?”她抿着嘴说,一脸担心。
白珏怔愣了好久。
她想起郑浩伟赤红着眼睛毫无理智的样子,后背渐渐冒出一层冷汗。
第二天打完针,白珏回了家。父母看见她脸上身上的伤,差一点昏厥过去。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然后白珏的父亲主动开口,要求她和郑浩伟离婚。
“别看爸爸老了,保护女儿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老泪纵横,“如果郑浩伟不肯,就算豁出去我的老脸和这辈子攒下的名声,也势必让他在学校,甚至在整个锦城教育界,待不下去。”
人一旦下定决心,事情也就好办了。
白珏没有让父亲赌上名声,她自己采取了行动。
出院以后,白珏特意回家找郑浩伟谈离婚,不出意料地对方动了手。她事先隐藏在暗处的摄像头,拍下了郑浩伟家暴的全过程。
当时郑浩伟正在争取学院一个公费出国考察的名额,生怕白珏把事情捅出去影响自己的前途,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她。
可不管他怎么说,白珏都一口咬定要发给学院领导。
郑浩伟又想用武力解决,但白珏铁了心,说视频已经传到自己邮箱,就算她死了,邮件也会按时发出。
最后郑母出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让白珏看在孩子的面子上,饶了郑浩伟这一次,并保证他一定会改。
白珏只是笑着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我要求马上离婚。房子是我父母赠与我的,蕊蕊归我,存款一人一半。”她说。
郑母见求她不行,又是一顿讨价还价,最后带着大部分存款和白珏放弃抚养费的协议跟她儿子走了。
白珏拿到离婚证那天,觉得天都亮了。
七年,这个牢笼,她终于活着走了出来。唯一让白珏愧疚的是,父亲在她回家之后就住了院,好在莫小可提前挂了号,送医及时,病情也算稳定。
周末,白珏找了家餐厅,和女儿一起庆祝。
莫小可也被邀请参加。
她挺高兴的,虽然以后白珏这边的生意就没了,但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
“你知不知道我对半夜电话响都有阴影了?”酒过三巡,莫小可半开玩笑。
白珏笑起来,从没有过的明媚。
“白珏?”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几人的对话。她们循声看过去,一个清瘦白净的男人红着脸,站在不远处。
“许益?”白珏认出他,立刻笑着起身,“老同学,好久不见了。要不过来坐吧,一起吃点。”
许益的脸更红。
“你,你等我一下。”他说着,朝另一桌走去。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桌的人往这边瞄了一眼,然后纷纷摆手让他走。
许益回来,莫小可已经挪到了里面,和白珏的女儿蕊蕊对着,于是许益就坐在了白珏对面。
当时,莫小可并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还会有故事。
直到几个月后,她才听说,原来他是白珏的高中同学。只不过当时白珏正读高三,而许益插班来复读。
作为班花,少女白珏耀眼明亮,许益却瘦瘦小小,貌不惊人。那个年龄的男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所以再多喜欢,都不得不压在心底,等待一个可以说出来的机会。
这一等,白珏读了一流名校,许益却只考上了双非本科,再后来白珏读研,许益就业。两人之间的差距,似乎更大了。
直到白珏结婚,而许益也开始相亲。
又到白珏离婚,已经做到总会计师的许益还单着。
人声鼎沸的餐厅,他又见到了她。还听见她女儿说的一句,“那以后我们就不和爸爸住在一起了是吗?”
活了三十三年,许益第一次,觉得自己幸运。
“我本来不打算再婚的,而且他是初婚,不合适。”后来白珏在微信上对莫小可说。
“那怎么又合适了?”莫小可很好奇。
“自从那天遇到,许益借同学的名义在生活上经常帮助我。看出来他的用意以后,我拒绝过很多次,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回复他消息。但我没想到他父母会来找我。”白珏的声音有些湿润,“他们让我不要有什么顾虑,婚姻不幸不是我的错,还说许益惦记我很久了,恳求我给他一个机会。”
“他们真的很真诚……而且许益对蕊蕊也特别好。蕊蕊换牙,他每次见到都要检查她的牙齿,有一颗乳牙没掉恒牙就长出来了,还是许益发现的。”
“那多好呀,你会幸福的,白姐。”莫小可真心实意地说。
是很幸福。
可白珏觉得自己对不起许益。
许益那些同学同事背地里叫他“接盘侠”,说他和那个娶了单亲妈妈的童星一样,都是“喜当爹”“买一赠一”。
虽然许益从来不把这些告诉她,可空气是流动的,风言风语总会入耳。
“你管那些干什么?姐夫不是说了,过自己的日子,和别人没关系吗?”莫小可劝她。
“小可,我想生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白珏说。
她妈也是这个意思。
二婚家庭,只有有了共同的孩子,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才最稳定。
许益却不着急。
“随缘吧,我们已经有了蕊蕊,我很满足。”他说。
自从结了婚,许益就不像原来那么能接受加班了。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就开始看表,下了班买菜做饭,脚底下都带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再婚三个月发现月经推迟,白珏的心乱了。
她偷偷买了试纸,几乎是屏着呼吸等着上面的红线出现。直到看见两道杠,很清晰,白珏捂住嘴,眼泪都要掉下来。
可她还是不放心。
就好像发现电视里的开奖号码和自己手里的彩票一模一样,却必须跑到彩票站让人家再给看看,才敢确定自己真的中奖了。
于是白珏一个人来了医院。
遇到在那里发传单的莫小可时,她满怀幸福地告诉了她。
可白珏怎么也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老天爷还是不肯轻易把那块写着“幸福”的巧克力给她。
发现见红,莫小可陪着白珏去了妇产科,而医生仔细检查以后,满脸遗憾地告诉她,她确实怀孕五周了,但孕囊位置距离剖腹产疤痕仅有一公分,属于瘢痕妊娠,最好立刻做清宫手术。
“您是说我的孩子不能要,为什么?”白珏哑着嗓子问。
“虽然现在没大问题,但随着胚胎发育,瘢痕位置会越来越薄,很有可能造成子宫破裂。到时候别说孩子,就连母体,都会有生命危险。”医生说。
白珏是哭着离开医院的。
她没做手术,说要考虑。白珏能够忍受家暴那么多年,没影响工作,也没有抑郁,就说明她是个内心坚韧的人。
这一次也一样,她想搏一搏。
白珏没有告诉许益,只说自己怀孕了。
许益欣喜若狂,好在还记得白珏说的,等胎稳了再告诉父母。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连夜买了好几本孕产知识的书,拿出了备战高考的架势,开始恶补。
看着老公这样,白珏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就更期待着能把孩子留下。
第六周,平安无事。
第七周也是。
白珏松了一口气。
医生说八周以内,必须要做手术,莫小可也打电话提醒她,她硬是咬着牙,继续吃保胎药。
“我不忍心,真不忍心。”白珏对莫小可说。
莫小可不太认同她这种做法。
许益值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白珏应该冒着生命危险去继续怀孕。
这话不吉利,莫小可没有说出口。
但风险仍然不期而至。
白珏怀孕到第九周的时候,预约了第二天产检。睡到后半夜突发腹痛,她忍了又忍,直到许益摸到身边人大汗淋漓,才被紧急送往医院。
“打电话给小可,让她来帮忙,快!”上了车,白珏开始流血,她急促地喘着气说。
到了此刻,白珏仍然希望只要自己抓紧时间,不耽误一秒钟,就来得及留住孩子。
莫小可赶到医院是二十分钟以后。
急诊在一楼左侧,大老远,她就听见了白珏的哭声。
白珏是个很能忍的女人。
可此刻,她哭声凄厉,撕心裂肺。
“病人和家属,你们听好了,”医生很是无奈,“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清宫的问题,是必须清宫。我已经通知了妇产科的专家紧急赶过来,目前最好的情况是子宫还没有完全破裂,那我们只要取掉孕囊再缝合就可以了。”
“那最坏的情况呢?”许益一边安慰地拍着白珏的背,一边稳着声音问。
“最坏,”医生犹豫了一下,“迫不得已,可能需要摘除子宫。”
“摘除子宫……医生,我才三十二岁,我和我老公还没有孩子……”白珏仰着头,满脸泪痕。
“白姐,”莫小可看她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赶紧上前摸出纸巾给她擦泪,一边问医生,“这种概率有多大?”
医生摇摇头,“不好说。”
白珏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无助地看向许益,“老公……”
许益的眼圈也红了。
但一如他的声音一样,他脸色平静,眼里除了心疼,并没有其他情绪。
“没关系,老婆,”许益弯腰,在白珏的额头上亲了亲,“孩子不重要,我们有蕊蕊了。好好爱她,培养她,就够我们忙的了。”
“可是……蕊蕊到底不是……”白珏惨白着脸,喃喃说。
“没关系,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要真有,就传给蕊蕊。”许益甚至还能开玩笑。
“白姐,”莫小可也在一旁安慰,“还是赶紧手术吧,你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小白……”白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许妈妈打断。
“要不是你表姐打电话说你让她去你家照看蕊蕊,我都还不知道。”许妈妈略有些责怪地瞪了一眼许益,又转向医生,“手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最重要的是我儿媳妇,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听医生的。”
“对,我们听医生的。”许爸爸也点头。
白珏哭得更厉害,莫小可倒是有些吃惊。
许益把白珏当成宝贝,他的态度可以理解。但许家父母倒真的是难得了。
如果莫小可的社会经验丰富,她其实就会明白,什么样的家庭培养出什么样的孩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白珏就这样哭着被推进了手术室。
许益等在外面,早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平静,满地乱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都叹了一口气。
“爸,妈,如果白珏以后不能生孩子,你们会不会……”好半天,许益才想起来去问自己爸妈。
许爸爸没说话。
许妈妈再次叹气,反问道,“你呢?怎么考虑的?”
“考虑什么?”
“是离了再找一个生,还是……”
老太太话没说完,许益就急了。
“妈您说什么呢?”他打断自己妈,“我们俩好好的离什么离?再说她本身已经很伤心,我再和她离婚我还算是个人吗?”
“这不就行了?”许爸爸开口,“也不知道像谁,平时一声不吭,主意比谁都正。算了算了,蕊蕊我和你妈都挺喜欢的,有孩子,是锦上添花,没有……没有就没有吧。”
许益明白,父母心里其实也是难受的。
老年人,希望自己家能传承下去,本来就是一种最质朴的愿望。
但为了这个就往白珏的心上再撒一把盐,他们又做不到。
也许从许益决定和白珏在一起开始,其实就没有给父母任何选择的权利了吧。
手术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白珏被推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
“老婆,”许益只专注地看着还在昏睡中的白珏,还是莫小可最先反应过来,开口问了医生具体情况。
“我们为病人做了清宫手术,”说话的是个年轻医生,他指着一位五十出头的女医生说,“我们主任亲自做的。病人的子宫,保住了。”
“您是说,我儿媳妇以后还可以怀孕?”许妈妈微微一怔,和许爸爸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喜,“那真的太谢谢您了,医生。”
“这孩子心思重,我还挺怕她自己想不开的。”
“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女医生摘下口罩,疲惫的脸上带着笑容,“所以虽然情况比较复杂,但还是解决了。病人以后生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当然,最好能休养一到两年再来考虑。”
“其实生不生都没关系,如果可以,我宁愿她不生。”许益突然说。
所有人都是一愣。
莫小可看着他微红的眼角,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再次怀孕还是瘢痕妊娠的概率很低,是吗医生?”她问。
“当然。”女医生很肯定,“从研究数据反映的情况来看,受精卵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机会再次在剖宫产伤口处着床。所以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只要孕早期及时检查,有问题及早处理就可以。”
“那我也不希望我老婆再冒这个风险。”许益很坚决,“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相处比血缘更重要,我真心疼爱蕊蕊,她就是我的女儿。”
说完,男人握住白珏的手,带着一种类似虔诚的神情,轻轻吻了吻。
白珏请了三个月病假,莫小可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许家人喂胖了一圈。
“你还打算怀宝宝吗?”莫小可问。
“许益不让我要。”白珏有些无奈,“我说我身体没问题了,可人家不听,我能怎么办?”
大概是因为不需要备孕,许益又包揽了所有家务,白珏闲得发慌,上班后竟然去读了博士。
就在莫小可以为她准备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第三年却传来了白珏怀孕的消息。
“真要生呀,你不是说读博士挺累的吗?”她问。
“没关系,就当胎教了。”白珏的语气中透着为人母的喜悦。
四十周后,她顺利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当时蕊蕊已经有些懂事,她一边欢喜,一边趁着父母不注意,用手指轻点妹妹的小鼻子,撅着小嘴说,“看在你长得这么可爱的份儿上,我就把我的许爸爸分一半给你。只给一半哦,你不许贪心。”
许益看见,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白珏也说她人小鬼大。
从那以后莫小可再也没接到过白珏的陪诊订单,反而经常拖家带口去白珏家里蹭饭。
没别的原因,许益为了解决蕊蕊挑食的问题,特意去上过厨师培训班,做出来的菜实在不是某人那个黑暗料理师可以比的。
某一天,饭后白珏在阳台上打电话,莫小可一回头,看见她圆润了许多的腰身。
她不禁想起初见时,路灯下那个拖着腿走路的瘦弱女人。
真是不同了。
“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挂断电话,白珏挤了挤眼睛,凑近莫小可的耳边,“郑浩伟被学校开除了。”
“真的?”
“嗯,他后来很快再婚。不过你知道的,狗改不了那什么,结果人家顶着一脸伤告到了校领导那里。”白珏摊开手,笑得有点幸灾乐祸,“全校都知道了,所以……”
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的雨声渐歇。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