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当汴南桃花色的雪飘落在箬竹叶上时,我会回来,将打下的万里江山送给你。
仿佛是一个晨晓,时雨洗涤后的箬竹叶,如打碎的翡翠洗削而成,依稀有薄薄的晨雾在半人高的箬竹周围萦绕。
薄雾里一对璧人相对而立。女子一身青衣几与箬竹化为一色,姿容淡淡,神情异是淡淡。男子一身雾白衣衫,星眉朗目,眼底多是不羁之色,看向女子的眼神却是雾般缠绵。
竟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了雪,飘飘缈缈恍如梦幻,雪却是桃花的颜色,穿过层层薄雾,落在翠绿欲滴的竹叶上,于是男子俯首低低对女子道:“阿箬,当汴南桃花色的雪飘落在箬竹叶上时,我会回来,将打下的万里江山送给你。”
女子仰首,墨如丝绦的发丝用一根竹枝挽着,几片竹叶映衬着乌沉沉的眸,如远古残卷的一抹山水画,她声音幽幽徐徐,恍惚从隔世传来,“我不要万里江山,只要一个怀抱,能陪我共渡一场雨,无论滂沱还是靡柔……”
“阿箬……阿箬……”
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竹廿倦怠的揉揉疼痛欲裂的头,那样美丽绻缱的梦如今已成梦魇。窗外月色皎如白昼,懒得点灯,她趿鞋而起。
床前是一个偌大的屏风,绣着荷花,三年来一直立在床前,颜色丝毫没变,她手抚过画屏,“画屏绘香荷,颜色依如故。谁道青春长驻好,枯败不由主。”
又想到方才梦境,斯人斯言犹在耳,可叹平生遭际,不由顾影自伤,“身似绣阁画,悲喜无人度。他人白衣着我身,泪落平生路。”
转过屏风蓦然见月色之下隔屏竟站一人,一身战甲闪着幽幽光华,轻狂不羁的眉间尽是风霜,眼神苍凉的如过尽千山的月影,“阿箬……”只念一句已哽咽无声。
“……竹弋……!?”她半晌方找到声音,尽成叹息。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竟然不愿,为什么还要如此,阿箬?”竹廿无语。月光洒在她脸上,更是姿容如雪。三年,一恍便是三年。
“是不是我若不回来你便这样悄然无声的嫁了?”两鬓风霜也掩不住他年少的激楚,她要出嫁了,却都不告诉他!
“竹弋……”
“阿箬,我们走好不好?我带你走!”他捧起她的手,像捧起整个世界。
她神情依然淡淡,挣开他的手。“三年了,竹弋,你还是没有长大。”他这样金枝玉叶的公子哥永远也不会明白如她这般小人物挣扎的无奈。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人。
“什么才是你所说的长大?三年前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你说我没长大。如今我已是统领三军,名震朝野的元帅,你还说我没有长大?阿箬,你告诉我你所说的长大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嫁给君上了,我就能长大?”战甲因激动在发出声响,是清凌凌的痛。听她婚迅,他三天三夜马不停蹄疾驰而来,却是她挣开他的手!
“当你明白这世间就是一张大网,我们被网罗其中,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时,你才是真正的长大。”
竹弋,这么些年你从没遇到过挫折,又怎么明白像我这等小人物挣扎的痛苦,身陷泥澡,欲飞不能的无奈呢?
“你告诉我你的不得已是什么?我帮你啊?你就是想要万里江山,我也一样打下来给你!”他嘶声低吼,难道万里江山比不上慕容雪弄的一个妃子之位?
她摇了摇头,“竹弋,这世间是张大网,我们只是小鱼小虾,无论怎样也翻不出大风浪来的。你收敛点吧。”
“不!阿箬,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你走的,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一定会带你走!”竟再不顾她挣扎强势地拉着她就要走。三年前他妥协了,三年后他不想再次妥协,她恨他也好,只要能和她在一起!
“竹弋你……”没想到他比三年前更霸道了。
“孽子!你在干吗?”清冷的月光之下冷喝突然传来,是其父西爵竹青的声音。习武之人一向警觉,听见外面争吵声音而来。竹弋手一颤,三年边关生活并没有改变他怕父亲的习惯,“父爵。”
“你还知道我这个父爵?回来不拜见我们到这里来做何?”果然是他回来了,接到慕容雪弄让竹廿入宫选妃的圣旨后他就小心的隐瞒着竹弋,怕他一时激动闯下祸,没想到他竟真的跑回来了!
竹弋略一犹豫,第一次斩钉截铁的对西爵道:“父爵,我要带阿箬走!”
“什么阿箬?她是你妹妹竹廿!”西爵怒喝。
“父……”甫一开口被西爵喝止,“休要胡言,回房去!”阿廿是他心头永无远的痛!他决不会让儿子也走阿廿一样的路!
“我要带她走!”他固执的拉着竹廿动也不动,西爵从未被儿子如此忤逆过,勃然大怒,“孽子,你当年犯下大错现在仍死性不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竹弋却是个倔性的人,三年来军营磨练更让心志坚定,“我没有错!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一定要带她走!”
“孽子!孽子!……”西爵气得脸都青了,顺手抡起椅子便向他砸去。他半生戎马这一砸使足了劲自然威力不小,而竹弋却是个倔强的人,竟动也不动,硬生生的受了那一砸,顿时头破血流,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竹廿,“我要带她走!”
西爵见他受伤本还心痛,又见他如此执迷不悟怒火更胜,“孽子,我就不信打不醒你!”竟抡起支离的椅架又向他打去。竹廿见他头上血流如注,心中一窒,猛然上前一步挡住西爵的动作,却冷冰冰的道:“我不会跟你走的!”
西爵见她上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了。竹弋依然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只是目光一瞬间已由灼灼坚定转为凄凉悲伤,“你……阿箬你……”她说什么?她还是不愿跟他走?
那样的眼神令竹廿悲伤不已,却也更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何止千山万水?“我不会跟你走的。”她淡淡的道,没有一丝表情。
“不!不会的!阿箬,你难道想嫁给慕容雪弄?不会的!阿箬,你跟我走!你不要嫁给他!”他急切的拉着她,血流浸满他苍白的脸容竟浑然未觉。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倔强啊,竹廿叹息,他可以不管不顾,她却怎能与他一样不管不顾?“我不会跟你走的。三年前是,三年后还是。竹弋,你放手吧。”
“不!我不!阿箬!阿箬!”他拉着她的手嘶声低吼,血流到眼里,两眼猩红,却固执的紧紧攥着她的手,置于心口,哀声乞求,“阿箬,你跟我走好不好?你知道我爱你的,阿箬……”
眼见府里的人都要被惊醒了,“没用的东西,给我滚回去!”可身受重伤的竹弋紧紧的抱着她死也不松手,西爵恨铁不成钢,恼怒之下抡起椅腿就要打他,竹廿狠下心在他之前一巴掌打在竹弋脸上,厉声斥责,“你闹够了没有!”
那一掌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打在血上,淋漓的沾满了她的手,溅在她脸上,月亮落在他眼中都成了一片惨绝。
“我不会跟你走,——因为我不爱你。”用力将他推出门外,迅速决然的关上房门。
那一片箬竹有半人高,郁郁葱葱长在河边,汴南的人多喜欢吃竹叶饭,所以箬竹叶每年剪每年摘,也就没有长高。箬竹边是一座屋舍,房子虽古旧面积却不小,也不难看出昔日的豪华,由此可见所住之人是个没落的贵族。
沈青阶提气纵身,踩着箬竹跃上墙头俯首而看,古旧的庭院四野寂静,惟一线微光从破旧的窗户里射来,隐隐可见一少年端坐于窗前,面容清俊,身姿清削,依稀竟有些似曾相似。
他一向记忆良好,一时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凝神。许是太过专注,竟没发现一人踩着石头爬上墙来,纵身向屋顶飞去,衣袂带风卷起墙上土沙打向那人,他眼睛一闭手没攀紧墙壁竟摔了下去。
习武之人耳目自然聪慧,疑是有人追踪他隐身于箬竹林中。墙并不高,那人摔下去之后竟全没动静。摔晕了?他暗思,半晌之后方听那人悲苦的笑了笑,姿态散漫的站起身来,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漆黑一片竟说不出的颓废自弃。
沈青阶已判定不是追踪自己的人,可他半夜爬墙又是做何?
一摔之下他并没有放弃,又踩着石头爬上来。月光洒在他探出的脸上,沈青阶愕然。她竟是一年前他在西爵府里窥探过的竹廿。
深更半夜,西爵之女翻墙窥探倒是闻所未闻。她坐在墙头之上凝望着灯火熹微的窗户,神情无泪有伤。
他想起皇上亲自下旨召竹廿进宫,西爵府如今正大张声势的准备送女入宫,吉日便是明天,——原来她明日就要嫁了。看看竹廿,又看看窗内伏案的少年,个中原由不说也明。才子佳人,有缘无份,眷属难成。
他本性子凉薄,最不愿多管人闲事,此时见她孤楚的眼神,又想自己此来的目的,她又是竹弋的妹妹,一时心动他竟想帮帮这对苦命鸳鸯,移影从后跃上墙头,竹廿蓦然见到他一吓,“我送你。”
明白他好心竹廿摇了摇头,“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近前才闻到她身上竟带着酒气。
沈青阶讨了个没趣,纵身落下墙头,见竹廿立在墙头,广袖疏襟飘飘展展,逆着月光如一只黑色的蝶,竟似风一吹就要坠下墙头般。
方才靠近时并没有感觉到她会功夫,这墙虽不高她一个弱女子从墙头掉下来怕也要受伤。想携她下来又怕自讨没趣,只一犹豫竹廿已从墙头跳了下来,青色的身影像月光下的一片竹叶飘落。
一摔之痛竹廿半天起不来身,旁边观看的沈青阶见她落地之后竟问也没问径直走了,饶是竹廿此刻心中悲伤,也不免暗忖此人竟凉薄此斯。
颓然躺在地上,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它人瓦上霜,这个乱世能苟且偷生便好,还有谁会去管别人的死活?
凉薄是生存之道。
次日便是竹廿入宫的日子。尘瀛有风俗,女子出阁之时要有兄弟背出家门,因竹弋远在边关未归,受竹青所托他这个结义兄弟代为背竹廿出嫁。
来到她的闺房外沈青阶再次见到帝都的奇女子。
她一身大红嫁衣上用金色绣着飞龙舞凤,繁锁贵气,那衣服极其挑人,穿不出它的高雅之气就会庸俗无比,而穿她身上却格外的宁静安然,似乎那飞舞的龙凤都被她压住了气势。
她从书架前走过,手指恋恋的抚过那些书籍,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投在她雪色的脸上,如夜明珠般散发着温宁祥和的光芒,竟将她头上的金步摇闪闪的光芒压了下去。
他突然想,不是所有的光芒都刺眼的,有一种叫做养眼。
她从一排排书架前走过,口中似怅惆又似自嘲的吟着,“不作生涯不耕田,从此笔里渡流年……”他看见她眼里满是书籍的影子,那样挚爱痴狂,他突然想到一句诗:
才情晦暗成新史,叹尽生平也做痴。
——她便是这样一个痴人。
“郡主,吉时到了。”她才叹息一声转过身来。
喜娘为她盖上大红的盖头牵出门,他要背起她的时候竹廿停了脚步,语气幽幽道,“竹弋,我对不……”
他为她的声音惊艳,缠绵如云萦幽峦,清幽如鸟鸣山涧,灵韵似花落流水……那是尘瀛最好的优伶也比不上的歌喉。
说到一半嘎然而止,“你不是竹弋。”
“郡主,是沈公子背你上花轿。”喜娘道。
竹廿显然早听说过他,福了福身子,“劳烦沈大哥了。”
他背起她。如他所见一般,她身骨纤细如竹,趴在他背上的时候,他闻到了一阵清幽如竹的香味,似乎将他从锣鼓喧嚣的地方带到一片宁静的桃园。
沈青阶忽然觉得她周身似乎有个界,将她隔绝在一个独立的世界里,她冷眼旁观着胜败荣辱,所有的喧嚣烦杂都与她无关。
他背她上了花轿,放下她的那刻,一直未停的锣鼓似乎才忽然在耳边叫起来,他突然知道原来靠近她,他也能隔绝这烦恼。
他一向不喜吵闹,这对他是莫大的吸引。
轿子转弯便去,后帘突然被掀起,一双剔透的凤眼透过窗帘向他看来。
那一瞬,他看见她眼角两滴清泪欲坠未坠,似乎冬日落于寒梅枝头的水雪融化又结成的冰凌。——水晶般晶莹剔透,冰般清寒自苦,梅花般孤独倨傲,以及极深处那一种爱到极至时、欲罢不能的无奈自伤。
一眼之后窗帘缓缓落下,轿子又沿着既定的路线热闹非凡的离开。
沈青阶愣愣的立在路中,突然觉得有什么也跟着那轿子走了,心空落落的,只是无法言说。
只到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
——最是那离别的回眸一顾,是他永生都解不开的蛊咒。
舟车行走了三日终于从汴南到了尘瀛。
竹廿到时玉华门外已整整齐齐的摆了几十量车子,瞧着车子上不同国的标志,原来焉西六国送的侍卿竟与她同一日到达。
第二日是君后宴请各国侍卿的日子。说是宴请不过是看众人的容貌如何罢了,私下里称其为择美宴。
竹廿在宴上第一次看到了当朝的君后——慕容雪月。
与她的名字相同,是一个清丽如雪,高华如月,她的五官没有特别吸引人注目的地方,组合在一起却令人感觉无比的养眼,可这样养眼的女子恰恰又有一种气度,令你不敢逼视,更不敢一瞬不瞬的打量。
可哪怕只一眼,你却忘不了她的雍容端庄,和气威严。那种美,美得人间烟火都带着肃穆静气,竹廿想这样气质的女子才配母仪天下。
众侍卿们忙跪礼,“参见君后,君后万安。”
慕容雪月客套的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请起。本宫和南妹妹今日代君上来为各国侍卿洗尘,望与诸国永结昌好。”
原来挽扶着她的那女子是南昭仪。南昭仪南荨是南爵之女,也是南觅的妹妹,南觅以一篇《箬女赋》名动瀛寰,其文风流别致,脍炙人口,竹廿因此对他妹妹也有几分好奇。
南荨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见她手执丝绢掩唇而笑,竹廿本极不喜欢这样的笑,感觉造作不真实,可她眉眼一弯,乌沉沉的眼良善含情带笑的向你看来,就让你忽然感觉:她是因我而笑得那么开心。
如今后宫中位份最高的是君后慕容雪月,其次是丽妃秦厢,然后是南昭仪。
此次慕容雪月让南荨陪自己来宴请侍卿,而不是秦厢,一是因为南荨确实长袖善舞,二是想拉拢他们。三则是想要告诉秦厢虽然她得君上宠爱,但这后宫还是她说了算。
“多谢君后款待。”
一杯后六国帝姬纷纷向其敬酒,一番客套后忽听慕容雪月问离她最近的南昭仪,“南妹妹,听说西爵郡主也随各国侍卿一起入的门,怎么不见?”
竹廿这下想低调也低不成了,只得起身,“竹廿见过君后、南昭仪,万福。”
“廿妹妹一路辛苦了,平身。”
“谢君后。”感觉几数双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心道如今西爵是四爵中实力最强大的一族,整个王朝一半兵力都掌握在竹青与竹弋的手中,自己进宫对她们的威胁比各国的帝姬更大,若再生得美貌更加成为众矢之的。
“廿妹妹可是尘瀛鼎鼎有名的才女,久仰大名,真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奇女子?”南昭仪丝帕掩唇含笑而语。
是迫不急待的想看到她长得什么样子吧?竹廿如她所愿的抬起头来,众人看清她的容貌后,紧张的大殿一时只如暑地降甘霖,灼灼紧张的气氛一下便其乐融融起来。
第三日是君上亲选的日子。前番经慕容雪月挑选之后,泰半侍卿已留在章瑞宫里没来晋见,其实以竹廿的容貌是过不了关的,只因身份特殊,这回想必也会顺利通过,即使她再丑,慕容雪弄还是会将自己软禁于宫中。
侍卿们每六人一队进去,首行的自然是六位帝姬,她在外间听管事念道:“穆国帝姬何露儿,年十四。”
“豫国帝姬沉荷,年十六。”
“淮国帝姬萧珊,年十四。”
“青国帝姬清湘,年十三。”
“君子国帝姬竹虞,年十三。”
“殷国帝姬殷凝,年十六。”
片刻后停一个沉楚的男声道:“留。”那声音想必是慕容雪弄的,六国帝姬当然都是要留下的。
阴尊帝一统分崩千年的瀛寰大陆,进入传说时期。然这个功勋卓著的千古一帝晚年却变得残忍噬血,国人不堪其暴,于是其子雪刃与大陆之上另一个无冕之王残月连盟,推翻阴尊帝暴政,两族从此分疆而治,以汇焉水为界,焉水以西至瀛海著地为宏帷帝国所有,以东尘瀛,汴南著地属忌统王朝所有。
此后百年,两族友好往来,相安无事。忌统历一百零九年,穆襄帝继位,改革吏治,重分土地,发展农业,逐渐衰落的忌统王朝在二十年后慢慢倔起。
而焉水以西的宏帷帝国却陷入内乱之中。国君权力渐弱,殷、豫、君子等诸候纷纷独立。宏帷历九十二年,青、穆、淮三家分宏,百年帝国从此一分为六,殷、淮、豫、穆、青、君子,史称焉西六国。
此后六国纷争数十年,六国国力渐弱,纷纷送女连姻以图两国交好。
竹廿同病相怜的苦笑了笑,离开故土远赴他国,说是为了邦交友好,不过是送到帝都来当人质的。而自己何尝又不是?
忌统王朝沿袭古风,君上下面有四爵,东、西、南、北,都是举足轻重的。
东爵欧阳一族掌管帝国的农牧业,是国之命脉所在。百年来他们驯养生畜,培植五谷,造福百姓,是最得民心的一族,也是为何能高居四爵之首百年不倒的原因。
西爵竹氏一族历来出将才,如今王朝大半兵力都在竹氏手中,力量自然也非同小可。
南爵南氏一族是商贾之家,国家富强与否与商贾密切相联,南家商业遍布整个大陆,甚至有传言连海底的陵鱼一族都与他们有交易。瀛寰一向有个说法:南家人打个鼻嚏,瀛寰都要颤三颤。
北爵即墨一族是书香门第,朝中官员大多是北爵门生,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势力也不可小觑。
三爵之中都有人在后宫里,东爵一族有欧阳陌,南爵一族有南荨,北爵一族有即墨遥,这些女子俱是万千恩宠,荣耀非凡,然背后辛酸,惟有自知。
君上选侍卿在十三岁至十六岁,三年前她因“病”未能入宫,三年后她都已十八岁,再过几月就十九了,如此大龄本不该入宫,慕容雪弄却坚持要自己入宫,显然是因竹弋如今统帅三军,把自己抓在身边,日后竹弋难以掌控之时她就是那枚牵制竹弋的棋子。
接着又是六国王孙贵族的女子晋见,又留了数人。
等到竹廿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了,漫长得等待她却并不无聊,难得有如此空白时间正好斟酌着字句。听得唤整衣肃容而入,按管事口令跪行礼,然后一齐起身,垂手而立,管事便开始念起玉名碟来。
竹廿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看着琥珀铺就地面,光华夺目,衬着整个大殿金壁辉煌,地面上微微折射着墨玉柱子的影象,随着阳光西斜,柱子上雕刻的盘云龙纹也似在缓缓游动。使整个大殿辉煌中带着庄严肃穆与霸气。能将金与黑搭配得如此完美协调,设计这个宫殿的人真是个天才。
念到“竹廿”时她走上前来,跪拜如仪,“臣女竹廿参见君上君后,愿君上君后福泽天下,永享康宁。”
听她请安慕容雪弄只是点头示意了下,竹廿起身抬首,毫不畏惧得看向宝座上的帝后。他侧坐在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体态疲惫。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竹廿看不清他样貌,却看见她抬脸时白玉珠晃动了一下,心里又笑又嘲,更有几分得意,面上丝毫不表现出来。
像上感受到她的目光,斜倚龙座上的人忽然站起来,欣长如玉,赤金龙纹显示着王者的威严霸气,“竹廿?”像是才听清她的名字。
“回君上是竹廿,没毛的笔,少一点甜,——竹廿。”她回答的谦逊,心里实在忍不住孤愤,反正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表现慕容雪弄都一定会留下自己,倒似有恃无恐般。
“果真伶牙俐齿。”笔没毛是竹,甜者甘也,“甘”少一点便是“廿”,这也是在暗示她进宫以后就像没毛的笔,从而少一点甜?
“多谢君上夸赞。”她似全然不知他的怒气,举止端庄谦恭。慕容雪弄白玉珠后的眼睛眯了眯,道了声“留”便负手而去。似乎等了这么一日只为她一人般。
侍卿尚未选完君上离去众人一时无措,听慕容雪月道:“到此为止。”带着一丛妃嫔离去。
竹廿想到慕容雪弄不想留自己,却不得不留后负手而去的样子,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选侍选出她这么个丑女来很丢脸吧?越想越得意,走出宫殿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响指。
而殿内慕容雪弄听得这个响指与她忍不住的低笑,脚步不由得便是一怔,白玉珠下的眼睛凝了凝,却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箬儿,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你来到我身边,打响指的该是我呢,不枉我设计一场。
第二日圣旨便下来了,焉西六国帝姬均封为昭仪,原来的南昭仪因怀有皇嗣封为南妃。竹廿封为婕妤,六国选中的八名侍卿封为才人,其中三位是君子国的,余下各国一位。其余众女赏给王侯大臣。
后宫一时又添了十五位妃嫔,分宫而居,竹廿所住的地方是一个清幽之境,正附合了慕容雪弄软禁她的意图。
只见竹竿搭建的花架上爬满了紫藤花、朝颜花,此时正是晨间,朝颜花竞相绽放,紫的,蓝的,粉的、白的,端得五彩缤纷。紫藤花还没有开,叶子青碧得通透。
花架两旁的亩许园庭里种满了竹子,竹叶苍翠墨绿,如少女裁眉之后遗落的蛾黛,四处披拂于小径之畔,让人一见之下顿觉红尘洗透,云烟尽消。
花径尽处却是一座竹制的小桥,桥栏上挂着一副空白的题字匾额,也是用竹子编成,竹色尚新,想是刚挂上的。桥下溪水清碧,潺潺而流。踏过桥便是宫殿,匾额上尚未题名,殿前留有亩许的空地。
殿内倒是宽敝明亮,椴木色的地板,竹制的窗帘后摆放着几盆桃花、梨花盆景,剪枝得形态各异,此时开得正好,绯红雪白交织,别是一番养眼景色,令这软禁也带了几分惬意。
殿内配两个丫环,两名内侍,“奴婢见过主子,给主子请安。”
竹廿最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也不必随时伺候在身边,有自己的事尽管做自己的事好。”慕容雪弄既然是要软禁自己必然也不会让人常来,倒是他们四人跟了自己没有前途,“若是想要回到以前主子那里也尽可回去,我这里反正也用不上人。”
四人一愣,他们本见竹廿长得不漂亮,以后怕也难以得宠,心里不愿,被她一说反不知真假,惶恐道:“奴婢(奴才)愿意为主子效劳。”
她想想眉弯还没有来,这殿也需要一两个人打扫,便不在纠结于这个问题,“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金铃。”“奴婢翠铃。”“奴才金贵。”“奴才德福。”
竹廿听着只耳朵都金炸炸的响,“这名字是谁给你们取的?”
“进宫的时候管事们取得。”金铃不明所以的回答。
竹廿手敲竹竿,略一思索指着金铃道:“你以后就叫小曲。”又对翠铃与两个男管事道:“你叫小令。你叫……阿酒,你叫阿剑。”
“多谢主子赐名。”四人跪谢。
安顿下来便有管事前来宣传旨意,竹廿整衣恭谨跪下听懿旨:“奉太后懿旨,传新晋宫嫔于三日后卯时至祥和宫清慈殿参见太后、君后及后宫嫔妃。”
批完奏章已是夜深人静,慕容雪弄放下手中朱笔,内侍徐寿忙奉上茶,轻呷了一口放下,徐寿小心翼翼地问,“君上今晚去哪里安歇?”至从选侍开始后君上便没有去过后宫,每日独宿御书房,连君后都过问此事了。
慕容雪弄挥挥手令他退下,披衣出了御书房,夜晚的凉风吹走一身的疲惫,他不由得驻足于石阶之上,抬头看向广袤的天空,团团如盖、漆黑如墨,遥遥的,一勾弯月斜斜挂在天空,寂寥虚白,却又清和的剔透。
他感动于这一线清透,吸了口气,向御心湖走去。
御心湖边有一个井台,月光皎幽,台上之石青濯濯触目可喜。夜深人静,不必像白日般矜持自重,他躺在石阶之上静静的承受这一刻的清意,白日的疲惫似乎被这夜晚的露气洗净,使得骨子里愈见清铮。
侧目之时,见寂静的湖边此时还有一人。
立在湖岸的身影欣长如玉,肩膀略显削瘦,一臂负袖于后,一见之下顿觉其人洒脱清华、慨然高古。
这是何人?慕容雪弄心下疑惑,瞧她动作如男子,身姿分明是女子,半夜不睡来此做何?细思之下忽然明了,想起昨日她挑衅的眼神,以及看见自己拂袖而去后,像小孩子一般得意的打了个响指,嘴角不由得便浮起一丝笑意。
只见她一束白绸束住半边青丝,余下垂委而下,铺阵半个脊背直至小腿,如丝如绦,如碧如墨。雪白的纱衣染着幽蓝的月色,凝如月魄,薄如蝉翼,连负手后衣袖掩盖的头发都看得清楚。
赏了会月色她蹲身掬一捧水洗脸,慕容雪弄凝视着她的背影,却没有惊动她,起身而去。
竹廿绝没想到慕容雪弄会去她的住处,而且还是选侍后的第一晚。要知道今夜虽万宫寂静,可有多少后妃蜡烛犹照,殷殷盼着君上垂幸。而他竟然跑到最不希望侍寝的她这里!
只到走到殿前竹廿还是不相信,再次问小令,“你确定君上真的来这里了?”
“主子,是的。君上就在里面等着你!”主子是怎么了?别人殷殷盼着君上来,她倒好君上来了还不情不愿。
竹廿这才紧张起来,深吸了口气进房,慕容雪弄正站在她的书案前,梅红色龙纹衣袍,衣摆处微湿,想是过来时被花架里露水打湿的。腰上束着墨锦白玉暗纹腰带,白底黑锦盘云长靴,更衬得身姿欣长如玉,清萧似竹。头上白玉珠已取下来了,只是低着头竹廿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这身影怎么如此熟悉?
他正随手拿着一卷竹简在看,那不正是她方才写的东西?一时慌乱才想行礼就听徐缓的男声道:“免了。”半蹲的身子略一愣立直。
慕容雪弄已挥手屏退左右,抖了抖手中竹简,哗哗作响,竹廿后悔自己走时怎么不将书简收起来,以后千万要小心。
“这么晚去哪了?”略带沉楚,又似随兴的问。
“去御心湖散了散步。”想了想竹廿诚实回答。
“以后出去带个随从。”他淡淡吩咐,也带着关怀,竹廿愕然抬头,“洪荒纪年?朕怎么没有听过?”看向她,四目相对,双双怔然,许久之后听他讷讷道:“原来是你。”
竹廿汗然点头,原来他是君上。那么他们三年前就认识了。
那时她叫竹词,当然是化名。他们认识是在楚云楼,楚云楼是汴南第一名阁,其间设六道,分别为棋道、茶道、酒道、书画道、乐舞道、诗赋道。每三年都会举办一次友会,瀛寰文人雅客们在此相会,谈诗品茶,听歌赏舞,好不风雅。她自然心向往之,于是借了晚竹的衣服瞒着家人三人偷偷出门。
到楚云楼时已是人山人海,因喜诗赋她首先便去了诗赋道,倒设在一个极雅的去处,水出假山,瀑流而下,鸣珠迸玉。诗赋阁就建在水中,哗哗的水声中可以听到有人慨然高吟。
“三位小兄弟来坐来坐。”还没靠近已有人打招呼,他们道了谢便入座,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一边暗猜他们是哪些人。这时一人投笔过来,“不擅此道,不入此道,三位小兄弟请。”
三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接过笔,挥袖欲写时竹弋凑了过来,“我不擅此道,姑……辜负了诸位美意。不过即是陪你来你当替我写一首。”手指悠闲的转动着毛笔,分明是因自己不穿他的衣服而穿晚竹的,他生气故意为难。
她那时年少轻狂,见他腰间负剑,神情狭促的看着自己,心道不能在他面前丢了面子,竹取清香诗取狂,慨然应允,洒然涂抹,未几广袖一挥,一首诗就递于他,“剑底魂魄剑外身,纵剑长歌报君恩。若得蛮虏尽退却,一剑归来不了生。”
“好个‘一剑归来不了生’!有豪气!有豪气!”阁中人人尽叹,争相转看。竹弋笑笑的点着桌面,“再一首,再一首。”
她低头再写,这时晚竹的一首也写好了:
短笛无腔信口吟,七弦无心心空明。
水底锦鲤自在游,空中白云现疏影。
竹舟渡尽夕阳色,渔网打得月千倾。
挥手兹兹任鸥去,两袖清风伴我行。
父亲一向说晚竹有隐士作风,无法继承他的志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因而对她尤其严格,却不知她其实也和晚竹一样想过闲云野鹤、啸傲林泉的日子。竹弋念罢又拿过她手里的稿子,“这次却写的什么?”悠然吟诵。
非生来衔笔。写它个、半江书香,墨染风雨。
草药新煎枣未甜,似熬孤魂一缕。然吾辈,才调自许。
广袖疏襟任谁系?羡清风、往留真随意。闲舟子,悠然去。
别来天地寻适意,笑如今、白骨成灰,青冢燕离。
莽莽年华不足计。一杯清酒而已。又何妨?倾此生矣。
同心同德有几人?试刎颈、交他数知已。且扬眉,横天宇。
阁中一时尽是赞赏,喧哗中她听到一声喟然叹息,“惜君笔底有明珠。”声音徐徐缓缓,透过氤氲的水雾传来,滑如匹练,润如珍珠。
她从小到大听过无数种赞叹,却惟有那一句称赞到她的心里,不仅赞,而且惜。她忽然就有一种“诗就与谁言”的自伤,又有种终可“诗就与尔言”的欣慰,万般皆上心头。
那人就立在层层竹林的深处,梅红色的衣衫沉楚稳肃,水雾朦胧之中她应该看不见他,他也应该看不见她,可只是一眼,她却看清了他,也知道他看清了她。
那其实就仿佛,就仿佛——万星沉入目,一眼已相惜。
之后“衔笔公子竹词”名动瀛寰,关她又不关她,却再没梅衣公子的传言。原来他竟是当今君上。
“笔墨尚新,字迹萧草,原是你所著。”她沉思时听慕容雪弄道。
“嗯。左右无事,写写而已。”她有两个怪癖,一是正在写东西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身边,二是还没有写完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看,因而此时浑身不自在。
好在慕容雪弄终于放下竹简,声音依旧滑如匹练,竹廿还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男声,一时陶醉,见到他手随兴的抚过谣琴,竹廿坐于琴前,“请君上点曲。”
“随意。”声音依然不疾不徐,滑如匹练。
竹廿想起方才观赏御心湖之景,水光潋滟,月影西就,薄雾弥漫,遂随兴而弹,兴尽之后才发现慕容雪弄何时又走至书案前,执笔于手,五指纤长,静如古笔,指上大抵是批阅奏章时不小心沾上了朱砂尚未洗掉,更衬得五指根根剔透如玉。书案前的锦帛上分明写满了字,一时好奇也不顾他是君上便走过去观看:
水光潋滟罢,我自濯濯眠。
浣唇暮雨后,洗眉不等闲。
月照影半袂,风筑梦一帘。
纸墨皆可废,诗就与谁言?
竹廿脸一时绯红,一着因他懂自己的琴意,二着因他看到自己方才在湖边洗脸,三则是着为诗里略显暧昧的字眼,“浣唇”、“洗眉”这全然不该是威严如他会写的字眼啊。
“替朕宽衣。”声音依然徐徐滑滑,没半分起伏,竹廿心却要跳出胸膛外。后宫哪么多女子哪个不比她美上千倍万倍,他不去怎会到她这里来?
剔透如玉的手指忽然抬起她的下鄂,“地上有什么?”
“呃……”他眼睛黑如墨玉,被那样凝视之下竹廿忽然就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好不容易一定神思,鼓起勇气,“……得遇故人,当把盏通宵,以慰心中欢快。”
慕容雪弄顿了顿,目光沉楚的看着她。把盏通宵?半晌之后才明白她这是拒绝自己,天底下竟然还有人敢拒绝君上的?
竹廿移目别处不看他的眼睛,可他目光还是令她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
他没说话,松开手拂袖而去。
转身的瞬间竹廿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寂寂如死,愣愣的看着梦回千遭的背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心颓废如残垣断壁。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可又怎么能是他!
他是在选侍之前就知道是自己,还是在选侍之时才认出是自己的呢?想起当日他见到自己后惊起,想必只是那时候才认出自己吧。他没想到西爵之女会是自己,她又何尝想到他会是当今君上,她不愿却不得不伺候一生的夫君?
夫君啊!她能称他是夫君么?不能!他将会成为她的男人,却不是夫君。她将会成为他的女人,却不是妻子。她只会成为他万千女人中的一个,岂能甘心?
果真如此,她宁愿永不作他的女人!
下定了决心,虽然惆怅,却不再茫然,她理了理神思,“眉弯,他来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小姐以后晚上千万不要出去了,吓死我们了。”君上突然到来,半夜三更主子竟不在,一屋奴才吓得颤颤惊惊。
“他说什么了没有?”君上的心思还真是神鬼莫测。
“只问小姐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可还习惯?”眉弯回想着,他一边翻着竹简,沉楚的声音徐徐缓缓地问着日常锁碎,那样子,即便这个男人根本不是皇帝,只是一介布衣,都令人忍不住心动。心虚的瞥了眼竹廿,疑惑她为何不挽留君上。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小姐平日里看看书,写写字,弹弹曲子,住在宫里还习惯,小姐天性随遇而安。”眉弯坦言。
“以后我一旦离开书案,你记着立刻将书简收起来。”她在西爵府一向没有收拾书案的习惯。想到哪写到哪,省得兴致来的时候还要翻书找笔。
“小姐不是一向不让人动你的书案么?”眉弯疑惑。
“现在你可以动。”她不想再被人这么突兀的看到自己所写的东西。
“小姐说君上此来是不是说明他对小姐瞩目?要不要准备一下呢?省得向这次一样措手不及。”
竹廿摇摇手,希望今晚之后他再也不要来了,她可以回想记忆中说“惜君笔底有明珠”的梅衣公子,却不要和真真切切的他碰面,只求能安安分分的过着被软禁的日子,有足够的时间来看书、修书,也不想在后宫中惹一身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