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迷恋 Obsessions

每隔一阵子,我便会写张单子列出让我迷恋的事物。有些迷恋改变了,不过老是会有更多让我迷恋的项目,还有些则幸好已被抛到脑后。

作家到头来免不了都在写令他们迷恋的事物:那些他们无法抛开、无法忘怀的事物;他们藏在身体里面,等着要倾吐的故事。

我请我的写作班学生列出令他们迷恋的事物,好让他们看出自己在没清醒的时候,无意识地(或有意识地)在想些什么。列出单子以后,便可善加利用,这下子你就有张写作素材表了。何况,最让你迷恋的事物是很有力量的,它们是你将一再重复写个不停的东西,你将围绕着它们写出新的故事。因此,你最好向它们屈服吧。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它们都很可能会接管你的生命,所以你应当让它们为你服务。

我的犹太家族是令我迷恋的主题之一。每隔一些时日,我便认定对自个儿的家人已经写得够多了,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小姑娘,世上还有好多素材值得写呢。世上的确还有其他的题材,它们也会自然浮现,可是当我有意识地决定不再写家人时,这种压制的行动似乎也压制了其他所有的东西,这纯粹是因为我正在消耗很大的能量来躲避一样事物。

这就像决定要节食,一旦下了这个决心,食物便仿佛成为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不论我是在开车、跑过一条街,还是在写日记,种种行为都变成在逃避我突然之间真正想要的一样东西的方法。对我来说,让食物和饥饿在生命中都占有一点空间,成效会比较好,然而不可太过,以免自暴自弃,一口气吞下十二片甜饼干。

书写家人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索性花好几页的篇幅来写他们,这么一来,他们便能在“迷恋会堂”里占有一席之地,从而也让我能挪出空间写其他题材。企图压制他们,他们反而会出现在我写的每首小镇之诗的角落——即使是艾奥瓦州的某位农妇,听来也像马上要去烙犹太煎饼啦。

有个正在戒酒的人曾告诉我,酒鬼一到了派对上,总晓得酒摆在哪儿、有多少酒、他们已经喝了多少,以及下一轮要到哪儿去喝。我一直不怎么爱喝酒,但我知道自己很爱吃巧克力。听过酒鬼的行为模式后,我开始自我观察。第二天我到朋友家,他的室友正在烤巧克力布朗尼。布朗尼还没出炉,我们就得出门去看电影。我察觉到,整场电影从头到尾,我都在想着那些布朗尼,我迫不及待想赶回去吃上一块。电影散场后,碰巧遇到几位朋友,他们建议大伙儿找个地方聊聊。我看见自己变得惊慌失措:我想吃那些布朗尼。我随便编了个借口,说明我们为何得先赶回朋友家,才能再进行当晚其他活动。

人往往受不可抗拒的冲动所左右,或许只有我是这样。不过迷恋似乎是很有威力的,要驾驭那股威力。我晓得我大多数的文友都迷恋写作,那股迷恋和巧克力的魔力并无两样,不管手头上正在忙什么,我们总是念念不忘该提笔写作了。这可不好玩。艺术家的日子并不优哉,除非埋首锻炼你的艺术,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自由。不过依我看,埋首创作总好过喝一缸子酒或塞下一大堆巧克力吧。我时常在纳闷,所有那些有酗酒问题的作家,之所以贪杯嗜酒,是因为当时他们没在写作呢,还是因为他们写不出东西来?造成他们喝酒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是作家,而在于他们是没有在写作的作家。

做个写作人和提笔写作带给人自由的感受,写作使你得以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原本以为自由代表为所欲为。自由其实意味着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世上应当做些什么,然后切实地去履行自己的责任;自由并不是叫你转移目标,想着自己不应当再写你的犹太家人。然而,在一切灰飞烟灭前,记录下移居美国的那些第一代戈德堡家人的历史,记录他们当年在布鲁克林、长岛、迈阿密海滩的往事,就是你该扮演的生命角色。

片桐大忍老师说道:“可怜的艺术家啊,他们活得很难受。他们完成了一件杰作还不满意,还想继续再做另一件作品。”的确如此,不过,假如你的心蠢蠢欲动,与开始喝酒,变成酒鬼,或者吃掉一斤可口的奶油软糖,变成大胖子相比,还是继续创作比较好。

所以说,不见得所有令人迷恋的事物都不好,执着于谋求和平便是好事。不过,也得保持安宁平和才对,不要光想不做。迷恋写作是好事,不过得动手写才行,不要扭曲了这股欲望而沦落酒乡。迷恋巧克力则不是好事,这一点我明白,它有害健康,而且不像和平与写作,巧克力对这个世界并无助益。曾因描写萨尔瓦多的《我们之间的国度》(The Country Between Us)一书而获得“拉蒙特诗歌奖”(Lamont Poetry Award)的诗人卡洛琳·佛雪[1]说道:“改变你内心最深处的迷恋,成为政治性作家。”这话有道理,你光是想着该写有关政治的事,并不能真正写出政治,只会写出烂诗。应该开始关心政治、阅读相关文字、谈论政治,而且别去管这样对你的写作会有何影响。当政治变成令你迷恋的事,自然而然地,你就会写政治了。

注释

[1]卡洛琳·佛雪(Carolyn Forché,1950—),美国当代女诗人,诗作富含政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