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百安市,长海地产集团。
梁珍妮能感受到几十双眼睛不断在她身上扫描,有的是直勾勾直视,丝毫不避讳;有的眼神则时不时从她脸上瞟过去一下,过一会儿又瞟过来,有忌讳,但不多。这些眼神从她刚一踏进会议室就齐刷刷刺来了,她知道为什么,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目标此时正在投影的PPT里——秦岭康养小镇开发项目。
项目经理正滔滔不绝地对着项目所在区域,双石镇的地图罗列数据,总经理陆海突然打断他的话,下颌对着梁珍妮的方向扬了扬,说:“梁总有什么高见?既然专门调回来做项目副总,那就把你那些远见卓识拉出来遛遛。”
梁珍妮看得见陆海目光里有挑衅的意味,毕竟董事长陆和平也在会议室里。
三年了,梁珍妮和陆和平从未共处同一空间内。
集团的老人都知道,自从三年前陆和平卸任总经理,以半退休的身份只做董事长后,梁珍妮就被调往外省,连三年间的企业年会她都没出席过。谁知今年梁珍妮却被突然召回总公司,听说无论三年前调走她还是这次调她回来,两张调令都只有董事长一个人的签字,重复跳过总经理搞人事调动,现在陆海又对梁珍妮阴阳怪气,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年梁珍妮和陆和平的桃色传说在集团内传得沸沸扬扬,自从梁珍妮被调往外埠项目,集团酒店的2815房空了三年,因为拿着房卡的正主没回来,就算旺季客房爆满那间也不开,还是陆和平亲自下达的指令。
陆海这么一点,刚才不好意思盯着梁珍妮的人终于可以借机“一睹芳容”,三十多人的会议室里二十七八个不同年纪的男人无一不抓住这个好机会,看看这个三年前和三年后只要出现就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女人是何来路。
梁珍妮不怕看,她穿着得体,一套黑色的定制正装虽然精致但低调内敛,妆容也是职场该有的寡淡,浑身上下不多加一丝点缀,不该露的地方包裹得严严实实,看去吧,她不在意,习惯了。
梁珍妮的装扮从上到下透露着良好的个人风格——不抢风头,加上她并不凸显棱角的长相,这样打眼看上去从容温和的人本该在职场上很受欢迎,可在长海集团,她的处境恰恰相反,而她自己也并不善于容人,是个遇到竞争时,吃肉不吐骨头渣的狠人。
既然陆海对她的归来毫不避讳,还直戳戳地点她回话,那就刚好,梁珍妮也有话要说:
“高见倒是没有,只是我认为双石镇地块还没养起来,不适合当前阶段开发。”
“这我就不明白了。”陆海眉头紧皱,后悔点她出来发言了,他盯着梁珍妮,语气严厉,“开发区的新管委会大楼已经在双石镇五公里外开始建设了,作为重点区域的中心位置,双石镇地块怎么就开发不了?你是真反对地块开发啊,还是对康养项目有偏见?”
长海集团众所周知,康养项目是陆海敲定的,他在做养老产业开发规划的时候甚至单独拉了一个团队,将集团原有的策划团队架空了,而那些人,三年前跟着梁珍妮,在陆和平内退前也是他的得力人马。
梁珍妮轻蔑地哼了哼,顺着陆海的问题回答他:“反正养老产业不符合中心区位优势,现阶段民营地产贸然进入养老产业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陆海气滞,她还真不客气,不聊地块只说产业不对路,明显是故意给自己下不来台,他怒道:“那什么项目合适?综合体?写字楼?你知不知道按照现在周边已动工的项目来看,管委会大楼三年内就要被综合体包围了?我们凭什么在红海里杀出一条蓝海来?”
“商业本就是以一带百,太古里、国金、熙地港、大融城哪个不是成区成链?你商圈挤不进去怪产业?那你和拉不出屎怪茅房有什么区别?”梁珍妮嘴上不留情,“什么红海蓝海,新词不少脑子不多,少有人走的路成功了叫阳关道,失败了叫奈何桥,跳楼人少,你怎么不跳跳?”
“什么态度!”陆海拍案而起,“懂不懂政策!养老产业扶持力度大,除了传统按床位配套扶持资金外,还有庞大的商业流量,梁珍妮,你做过投拓经理,没有调研意识吗?”
“就是因为调研过,才知道现在谁冒头谁就是小白鼠!政策方向没错,可是成本核算呢?我说的是未来三年、五年、十年的成本核算!加上政策波动成本,重资产投入的渠道成本,这和房子不一样,医疗的每一笔都是高投入,而C端都是低产出……”
“肤浅!”还没等梁珍妮说完,陆海直接打断她,不客气地骂,“果然是案场小姐出身!”
“案场怎么了?没有我们在案场一套一套卖房,现金流从哪儿来?你去案场试试,看你有多少本事能把房子卖出去!”
“谁能有你有本事,在床上卖房!”
会议室瞬间哗然,梁珍妮目光凌厉地瞪着陆海,而陆海则看向陆和平。
一直没开口的陆和平这当会儿果然怒喝道:“会先开到这儿,都散了!”
会议室里的人全都安静下来,静悄悄鱼贯而出,是个人都看出来陆和平生气了,只有陆海不这么认为,他觉着他老子的反应是应激过度,踩着老鼠尾巴那种,他甚至有些得意,自己难得戳到陆和平心坎上的痛处了。
陆和平果不其然冷着脸对梁珍妮命令:“到我办公室来!”
董事长办公室。
陆和平一双鹰眼盯着坐在沙发对面的梁珍妮,这个女人从三年前离开就没有主动联系过他,就连外埠市场的情况她也是一切非必要出面的情况就让其他人代为讲解,她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当初既然答应了“人走封口”她就不会多生事端。
可是最近,梁珍妮却与他频繁通话,说一千道一万只有一个目的:回百安,回总部。
面对陆和平锐利的眼神,梁珍妮多少有些怯,她一直比较怕这位长得像鹰一样的董事长,这个人每天穿得正经干练,发型、袖扣、胸针都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最合适位置,就连偶尔几次出差,他在酒店里穿着睡衣给送早餐的服务生开门时,他的睡衣也都平平展展,熨过一般。陆和平的气质有股不容人质疑的权威感,纵使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在长海集团里,他说一没人敢说二。
但就是这样严肃正经的陆和平,才让梁珍妮更觉怯畏,因为真实的他和表面上看起来的大相径庭。
陆和平率先开口:“我知道你有气,脏水泼你身上和泼我身上一样脏。”
梁珍妮没回应,只是笑了笑,陆和平才不是能在意别人情绪的人,她了解他,开头这句客气话没什么营养,因为陆和平也了解她,他们都不是在乎外界闲话的人。
果然,陆和平开始进入主题了:“对你这次回来我好奇一点,你三年没找过我,多紧急的情况你也没有直接跨越程序找我,为什么突然通过我搞垂直调动?我不信你只是为了阻止陆海第一次独立实操项目,难道你一直恨他,还是怪他把你过去的人架空了搞裁员,这次趁势搅他的局?又或者和三年前有关?”
他的问题点到即止,他知道梁珍妮能意会。
但梁珍妮只是摇了摇头:“我还不至于和您儿子一般见识。”
“你俩刚才那番人身攻击,可不像不一般见识的样子。”
“是您儿子攻击我,但我没必要和心智不全的人纠缠不清。”
梁珍妮并不想继续关于陆海的话题,这个中年继承家业的富二代从来都不是重点,换句话说,无论陆家父子还是长海集团她都不关心,更不想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去,她回来的目的很明确,借着长海的“皮”做完她要做的事,之后她会辞职离开长海,管他是陆和平还是陆海,这里任何人的死活都与她无关,她只求现在这俩人不要干扰她的计划。
陆和平并不知道梁珍妮的想法,但对他来讲,只有把梁珍妮身上的疑点都扒干净了他才能放心,三年前的交易牵涉太广,知道内情的人要么拿钱跑路,要么分道扬镳鲜少联系,只有梁珍妮还留在长海,这个人过去是他的“狗”,从三年前开始则是“绑着不定时炸弹的狗”。
现在知道梁珍妮回来不是为了寻陆海的私仇,陆和平反而更担心了,又问:“那么你回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进入集团的时间是2011年,那一年你从外资企业辞职,纡尊降贵跑到长海来卖房,外企白领不做,从售楼小姐开始干,那时候起你的选择就跟普通人不同,而这八年间你在长海经历了不少,每件都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说看,哪件是你必须赶这个时间点回来的原因,我没工夫猜。”
梁珍妮倒吸了口凉气,被陆和平揭老底不是好事,他放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太多了,他要是不信任一个人什么手段都能上,梁珍妮必须得先让陆和平暂时放下疑心,争取短时间内得到他的绝对信任,一个月,她想,一个月足够她完成计划。
“让您猜,对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不是自作孽的人。”梁珍妮面露谄媚的笑容,说出最能打动陆和平的解释,“2011年是百安楼市第一次爆发的拐点,不止长海,我还投递简历给很多地产企业,外企再好,以我当年生瓜蛋子的水平,怎么也不可能赚到在长海卖楼时候一年五十万的提成,我这人喜欢在红利期占住风口等风吹,这次也一样,我回来,还是因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