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老妇与蜂糕

昏时,褒国王宫。

青铜温鼎静静地伫立在堂室正中央,

“来人,火。”

堂中老妇卧躺在席上,见那温鼎上端青烟少了,有些烦躁地出声。

“女君你且安睡,我这就遣人去加炭。”服侍老妇的女侍慌忙应下走出堂室。

少顷,女侍引着一个手持青铜炭铲的仆侍进来。

走至青铜温鼎边,女侍自旁侧梁柱边,拿起了青铜勾,轻以铜勾挑起青铜温鼎的旋门,

就指使着仆侍将炭铲中烧红的木炭倒入那温鼎的夹层。

如此几番,再驱使着仆侍用铜勾勾出温鼎内的木灰,便自令其携着木灰离去,

便眼看着温鼎上的青烟又飘了起来。

“女君,用些膳吧,您已经一日未进米食了。”

席上的老妇闻言刚想训斥,却又突然地咳嗽出声,

几声咳嗽后,老妇也有些意兴阑珊,“且扶我起来!”

席旁的女侍们立即将老妇搀扶了起来,左手的女侍将一身熊裘披在老妇身上,防止其再度着凉。

右手的女侍,则直接将商人自楚地买来的手炉塞放于老妇怀中。

玉几亦被摆放在了老妇的身前,

青铜温鼎中的肉糜,也被呈在了几上。

呕——

肉糜的气味与油脂气刚一弥漫在这堂室,老妇就应激似的作呕起来。

“端走,端走!”

所幸因是空腹,老妇只是干呕了几番,并无秽物。

女侍们慌忙搬走肉糜。

老妇却又因方才那番干呕,只觉得腹中空空,及喉内泛酸。

“快,蜜水或是柘浆。”

老妇焦急地嚷着,只为能尽早压下身体的不适。

“女君,医师说若是您再只食用蜜水和柘浆,而不食饭,您的左膝将会肿胀得更大,肾精也会更浮虚。

“且国君已经下令,不准我等为女君单独喂食蜜水与柘浆,还望女君恕罪。”

劝诫的女侍当即跪倒在了老妇的身前,而其他女侍见状,亦不愿因此被国君责罚,顺势跪倒一片。

“那就无物可食了吗?”老妇颇为烦躁地掀翻了玉几。

跪地的女侍中,其中一个在此时缓缓地抬起了头,

“女君,或有一物,尚酸甜可食,据说其中掺杂有蜜水与柘浆,谓曰蜂糕。”

老妇抬眸轻瞥了一眼,

“你是白日,前往粮草商人店内,宣口谕的那个?”

“回禀女君,臣妾正是。”

“白日我赏赠百金,你又拿回了几金啊?”轻飘飘地言语落地,老妇状若浑浊的双眸也锋利起来。

“女君,臣妾不敢,臣妾不敢行那多拿之事啊!”下方女侍慌忙叩首求饶着。

老妇凝视了那女侍数秒,道:

“你也跟了我十数年了,我便姑且信你一次未拿回金,

“然,下一问,你要再好好想想,须知,我的信任是有限的。

“说吧,为何提及这蜂糕?”

“臣妾自幼时起就服侍女君,自不敢有任何欺瞒,实在是今日臣妾在那商人堂居,尝那蜂糕时,为那其中滋味所迷醉,这才提及那蜂糕的。

“臣妾不敢蒙骗于女君啊!”

老妇耷拉起眉眼,对女侍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转头朝一女婢道,

“去,取两块她白日携回的蜂糕来。”

“诺!”

少顷,女婢回返,手中木托上,已摆放了两角峰糕。

老妇稍一对女婢示意,女婢便立刻以铜匕将两角蜂糕都切下一块,移步那跪地女侍身侧。

女侍毫不犹豫地将那两小块蜂糕填入嘴中。

老妇见此,面上却多出了一抹疑色。

因为方才那女侍吞蜂糕时,

完全没有那种赴死的决绝,

甚至是带有一丝丝的,

欣喜?

老妇将目光放在了女婢身上。

老妇没有再说什么,可那一刻,持木托的女婢好像懂了。

女婢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持着铜匕再次切下了一小块蜂糕,而后艰涩又缓慢地往嘴中送去。

她的瞳眸已经灰了下来,布满了决绝与死气。

终于,她将那一小块蜂糕送入了嘴中,

轻嚼一口,

女婢顿时愣神在了原地,

她那死灰的眸子忽地睁大。

再咀嚼一口,整双眸子死灰全部褪去,且立刻明亮了起来。

终于,她不舍地嚼完了那最后一口蜂糕。

就连看向托盘中的另一块蜂糕时,

其眼中都多了抹渴求起来。

不过,女婢还是将其抑制住了。

毕竟,万一这一小块的毒量不致死,她隔天再吃下一块岂不是更好。

就这般,堂内的人都静静等着此两人吃下蜂糕的反应。

看她们几时毒发。

两刻钟过去了……

老妇重新躺回了席中褥内,吃下蜂糕的女侍与女婢,一跪一站还处在老妇的席前。

老妇方才又喝了些黍米粥,此刻又觉得,腹胃翻涌更甚了,也更有些难受了。

其目光也不由游离在了那女婢身上。

然却见此刻,

女婢看似直视,但其实际注视的,都快粘在那蜂糕上了。

“女君,这一角,婢子也试下毒?”那女婢鼓起了勇气。

老妇眼中的疑色更甚了,却又,好像也不好拒绝,

主动试毒,这可谓绝对的忠心耿耿。

于是老妇点了点头。

女婢立刻带有喜色地拿铜匕在另一角蜂糕上,切下了一块,填入了嘴中。

她咀嚼得很认真,就连那对眉眼,都仿佛勾弯了起来。

直让观察其反应的老妇,面上疑色更重。

这是,

纵使是知道其是毒药,还甘心去吃?

又一刻钟后,

老妇喝了口温水,抑下了翻涌的胃水,

她舔了舔唇角,目光也不由游离在那木托上的蜂糕上。

“扶我起来。”她左右吩咐着,“呈上来吧。”她朝那女婢颔首。

左右女侍们托起了老妇,女婢手中的木托也呈放在了玉几上。

老妇持牙筷夹起木托上的蜂糕,放于鼻尖轻嗅,

蜂蜜及木蜜的甜腻,立刻夹杂着小麦的焦香扑入其鼻中,

老妇有些疑惑:“为何这蜂糕中散发着烤麦的香气,麦粒何时也可以做得这般精细了?”

席前跪着的女侍连忙解释道:“那商人称此为麦粉所制。”

“麦粉?”老妇呢喃着,“当今褒国麦粒之价应是低于黍与稷吧!”

“麦粒坚硬、口感奇差,当今褒人所植者甚少,确实低于稷价,但也未低太多。

“但日前商人华彦曾以平价广收麦粒,此刻我褒国都城之麦,应尽是囤聚于那商人之手。”

老妇颔首,因麦粒煮熟后还口感艰涩,对大多褒国国人来说,往昔平价是难以出手的,而轮耕制下,又总有国人会选择种麦。

所以如今三月,商人如果以平价收购麦粒的话,

这褒国之麦,在新麦下来之前(夏时),

也就是一两个月内,当都在那商人手中。

老妇思索间,这才持箸将蜂糕送于嘴中。

其咬下第一口,就感受到这蜂糕中的甜蜜,而再一咀嚼,其中足以开胃的甜酸涌入唇舌,中和掉了那过甜的腻。

而再一吞咽,麦粉的绵密、润喉之感,就体会在其喉间。

老妇一口吃下,就全然明白了什么,且断定其中也应是无毒。

而后,慢品完那一角蜂糕。

其也放下了牙筷。

对左右道:

“这麦价啊,要因着这一角蜂糕,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