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宁是这么考虑的,要是直接问“陛下最近怎么不来找我”,那肯定不行,听起来太像深闺怨妇了。
于是她换了个法子,问起皇帝近况。
谁知,严笑槐维持着一贯的笑面,道:“回娘娘的话,陛下龙体安康,娘娘不必担忧。”
燕绥宁很愁,她不是关心皇帝健不健康,她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来。
顿了顿,严笑槐又笑着道:“倘若娘娘是思念陛下了……”
“那倒没有。”燕绥宁摆一摆手,否认了。
燕绥宁接着想到,严笑槐这么个皇帝近侍,八面玲珑的性子,怎么会听不懂言外之意?他只是不会告诉她。
傍晚,奚正到了长安殿。
燕绥宁窝在罗汉床上,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奚正鬼鬼祟祟地左右环顾一圈,状似无意地走到了罗汉床前,低声说道:“娘娘,近日陛下收了许多反对他宠幸您的文书,这才不来长安殿的。”
这开门见山式的,燕绥宁喜欢!
她蹭一下坐起身来:“反对他宠幸我?”
奚正神情凝重地点了一下头:“若是寻常宠幸您倒也还好,但那日陛下撤换了中宫羽林军。”
燕绥宁也明白了过来。
临时撤换羽林军,撤换的还是中宫所有的羽林军,肯定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估计宫里人都忙飞了。
但是这等撤换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唯二可以找到的线索,一是那天晚上皇帝歇在长安殿,二是羽林军的颜值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此举自然而然地会被认为是皇帝昏庸,沉迷皇后美色,乃至于妒火中烧,不惜扰乱宫闱。
燕绥宁真是懊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要是不撤换那些羽林军,皇帝不至于被奏章淹没,她也还有美男子看,为什么非得闹成这样。
由此可见,人的很多烦恼,都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翌日,时至廿六,由于护国寺在城北的法华山山顶,加之祈福日前得做足准备,帝后等人须提前动身前往安顿。
青梅告诉燕绥宁,按先帝那时的规矩,理应是帝后同乘的。估计是桓景还在忙,燕绥宁便先登上了马车。
不愧是皇帝,这辆马车可比燕绥宁之前坐过的宽敞多了。垫子是青色绸面,绣着祥云八宝纹,触感极为松软滑.腻。要不是今天梳着好看的发髻,燕绥宁说不定就躺下来滚一滚了。
她坐得端正,特意只占了比较小的一块地方,到时候皇帝上来看见,应该会觉得她懂事,在护国寺的三天,也会对她多点耐心。
可等了半晌,并不见桓景的身影,而马车已动了起来。
燕绥宁心里诧异,憋住了没有问,慢慢地,她也想通了。
很明显,皇帝这是有意避开她。
皇帝当然不喜欢她,歇在长安殿只是因为催生的大臣太多,带她来护国寺多半只是因为,她是皇后。
不过,那些大臣内心矛盾,对皇后存在偏见。
皇帝说是九五至尊,事实上也受到很多限制,现在正是君臣矛盾尖锐的时候,对于他来说,避开燕绥宁是缓和矛盾的举措。
在燕绥宁看来,维持朝堂稳定无可厚非,她没什么抱怨,更不至于失望。
只是她顺着想到,既然大臣们都挺不喜欢她这个皇后的,那燕家究竟是有多厉害,才能在这样的形式之下站稳脚跟?
……
大雍宫与法华山相距不远,车队未时离宫,申时三刻便抵达了法华山的半山腰。
此处有一块开凿出来的开阔地带。马车停稳,青梅隔着木壁说道:“娘娘,接下去都是台阶,马车上不去了。”
燕绥宁应了一声。
这样的安排可以理解。既然是祈福,那么上山全程只乘坐马车,肯定是不够虔诚的。
宫人搬来小凳,燕绥宁扶着他的肩膀下了马车,向青梅露出委屈的表情:“忘记路上带点吃的了,我好饿。”
青梅还没说什么,左侧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声线很熟悉,燕绥宁一歪脑袋,果真见了桓景。
他着的一身松阔黑袍,鬓发一丝不苟地尽束于头顶金冠,身姿颀长,天日之表,就那么立在不远处。
他正侧着身同太常寺卿说话,侧面线条锋锐,神情偏冷,注意力并不在燕绥宁这边,似乎刚才的笑声他并不曾发出过,纵然是笑了,也不是对燕绥宁。
燕绥宁并不介意,很快收回视线,在地面站稳,没有再说肚子饿相关的话。
人员准备就绪,开始登山。
皇帝走在最前面,燕绥宁紧随其后。早知道今日会有这么一段路要走,燕绥宁穿得较为轻便,头发也全挽在头顶,清清爽爽的。
不过,她的体力并不如何,爬到一半,腿脚就开始打颤了。
燕绥宁咬咬牙,慢是慢了点,但最终还是到了山顶。
护国寺的方丈惠济大师等僧众在山门相迎。见到燕绥宁,众人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还是眼神各异。
燕绥宁累坏了,根本理会不上他们,好不容易撑完了寒暄的流程,一进寮房,她就径直朝着大床扑了过去。
床上摆着一只柔软的绣花枕头,燕绥宁把脸埋了进去,语气恳切地道:“青梅,帮我揉一下小腿肚子吧,走得好酸……”
“是,皇后娘娘。”青梅依言上前。
姑娘家手似柔荑,一揉一按皆是颇具章法,仅是片刻之后,燕绥宁便舒服得哼唧出了声。
惬意之余,燕绥宁为青梅指了一条明路:“等一下你帮陛下也按摩按摩,说不定他一高兴,赏你一座大宅子。”
青梅笑道:“娘娘这是什么话?不过揉按罢了,哪能当得起一座大宅子。”
燕绥宁半闭着眼睛:“皇帝嘛……”一般来说,不都是想做什么那就能做什么。
青梅轻声说道:“倘若是先帝,或许会成真,但如今陛下仁厚节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燕绥宁久远朦胧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些若隐若现的印象与认知。
先帝桓奕,桓景生父,是个风流成性的皇帝。他在位二十八载,只登过护国寺十次,每一次带的妃嫔都不是同一个。
而当时的皇后朱氏,甚至一次都没有随同皇帝踏入过护国寺。直到桓奕在贵妃榻上崩殂,朱氏将任太后,这才登上了法华山。
此后朱太后常伴青灯古佛,一些人的理解是:她在嘲讽先帝。
燕绥宁的理解则是,怪不得桓景登基四年了也不宠幸什么妃嫔,肯定是因为亲爹而有不少心理阴影。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先帝也给文武百官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们盯桓景盯得紧,也有不希望桓景重蹈先帝覆辙的考虑,皇帝要是不行,国家又怎么会安定。
“皇后娘娘,”蓝蓼进了寮房,“斋饭送来了。”
听见有吃的,燕绥宁的兴致也跟着起来了。
青梅放开她的腿脚,燕绥宁爬起身来,多问了一句:“陛下呢?”
蓝蓼看她的眼神流露出几分悲切,低声道:“陛下与惠济大师一起用膳,晚些回来。”
燕绥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伤心的。
虽说斋饭没有荤腥,但这都快戌时了,燕绥宁确实饿得不行,清淡菜肴也吃得十足欢欣。
吃完躺回到床上,燕绥宁合眸小憩。
不知怎么地,她的眼前隐约浮现出了自己行走在松鹤院中的画面,视角低矮,她似乎还是个小孩子。
不知那是哪一天,周围热闹非凡。年幼的燕绥宁避开宋家的客人们,抱着一只大胖橘猫,从栽种着栀子花的台阶开始,一点一点地教它辨认路径。
正在月洞门外,她听见有人走到她的身边来……
耳畔确实有一阵窸窣脚步声,燕绥宁警惕地睁开了双眼。
天已大暗了,寮房内只在床前点起了一盏烛灯。
朝床走来的是桓景,神姿高彻,气质矜贵,不知是否烛光缘故,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晦暗不明。
桓景刚走到床前不远处,脱下外裳挂好,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沉声问:“吓到了?”
燕绥宁摇摇头,继而意识到她正躺在床上,这样的小动作他估计看不清楚,这才出声道:“没有吓到。”
桓景不说话了,继续走到床前,熄灭了烛灯。
燕绥宁知道,今晚他是和她一起睡的,接下去七天时间,他们两个都是同吃同住。
她很明事理地卷紧被子,往里滚了一圈,让出了位置给桓景。
护国寺在山顶,入夜气温陡冷。燕绥宁刚把一块地方睡热,翻过身后忽然身下一片冰凉,她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把被子卷得更牢。
桓景坐到床上,看她一眼:“很冷?”
燕绥宁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问这个,短促地应了声:“是挺冷的。”
桓景点点头:“那你觉得朕冷不冷?”
燕绥宁怔住,更想不通他为什么问这个,半晌,她喃喃道:“如果是问的陛下的为人,我觉得不冷,陛下就像太阳,温暖照耀着大地。如果是问的陛下的身体,那就有点为难我了,毕竟我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什么……”
桓景沉吟片刻,突然低笑了一声。
燕绥宁略感茫然,又听到桓景带着笑意的嗓音:“朕的意思是,床上就这一条被子,你裹得这么紧,不肯分朕一半,那么朕晚上睡觉会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