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怪病

“斩了?”

曹卬捧腹大笑,右掌使劲拍着椅子凭几:“若真是如此,山鬼岂会放任你活至此时?!”

“难不成,你想说山鬼也被你一并斩了?”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黄风寨苦山鬼久矣,若真有这么容易斩杀,他们早就平了这岁山之中的最后一头妖魔。

倒是沈幼雪与那解庭春,不动声色,似是若有所思。

“解先生,您有何高见?”

沈幼雪美目流转,半躺着翘起修长大腿,曲线精致,白皙如雪,她的语气极其平缓,几乎没什么情绪波动。

“在下以为,应当暂且押入牢中,静观其变。”

解庭春低着头,暗自掐指推算,他面色凝重,似是若有所思。

这一问一答,在外人眼里,好似君臣之间共谋大计,商议国事,实属再正常不过。

可落在李暮耳中,却是妥妥的“打入地牢,永无天日。”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不由分说,李暮就被扔进大牢,囚禁在内。

待到他回过神来,已经盘膝坐在牢房里的草席之上。

李暮眸光一转,打量着四周。

石块垒砌的墙面,空出一个碗口大的方块窗,窗口竖插着铁栅栏,将窗外的阳光割裂成束。

阳光稀疏,只剩下一小束光线透过方块窗,恰好落在李暮上下起伏的胸膛。

光线中,尘靡飘荡,沉浮不定。

他微微伸手,摸到手边狭刀,低声呢喃道:“既已关押,为何不收缴兵械?”

不做多想,李暮立刻手持双刀,朝着牢门木栅栏一顿劈砍。

牢门不知是何用材,形如坚木,可抡起双刀一顿劈砍,却是难以损坏分毫。

不出片刻,牢房里乒呤乓啷的响声便渐渐散去。

李暮虽未疲软,但却静立着,身如松岳,气势如龙。

挥刀。

刀下尘埃尽数劈散。

李暮大有勤学苦练之意,咬牙切齿,竭力空挥。

体窍火血似乎陷入沉寂,哪怕挨饿受冻,也无法再引起异变。

这是即将破茧成蝶之兆。

“按老道手札来看,还差一次‘饥寒’,才能彻底凝炼源血。”

李暮并未心急,他深知此事可遇而不可求,切不可自乱阵脚,坏了分寸。

随着第一百下空挥斩落,刀下尘埃如鸟兽惊散,腾起重重巨浪,向两侧滚落。

李暮持刀不动,姿势凝固,沉如石塑,专注地看向眼前字样。

【世俗武学:八斩刀(精通)】

【进度:0/500】

【效用:身轻如燕,一瞬三变】

这是刀法之外的跃升,会逢其适,恰好弥补李暮身法短板。

一股磅礴力量汹涌潮来,鼓入四肢百骸,他真切感受到浑身血液随波激荡,一念之间,顷刻沸腾。

“再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两柄狭刀此起彼伏,随着豆大汗水,依次斩落,轻微爆鸣声如潮起潮落,一声复一声。

却是不消片刻,又停下了空挥练刀。

哪怕李暮再孳孳不息,也没那个心力气力做到一日之内,耗去气血,空挥五百下。

更何况···

身处妖魔乱世,早先就因自己的疏忽大意,才置身于此。

如今断然不能毫无防备。

总得留下些许余力,以备后用。

李暮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幸亏火血蛰眠,否则他也不敢如此激张行事。

倘若火血未眠,气血衰竭时,李暮恐怕将与之前一般,落得一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狼狈模样。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以至于他稍作回想,就会忍不住胆战心惊。

气血衰竭所带来的寒冷,尚且有体窍火血抵御。但与寒冷联袂而来的饥饿,却足以让人五脏如搅。

尤其是空腹时,火血为求贪饱,不断汲取血肉精华···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吃掉了自己!

视线微移,李暮看向狭刀。

两柄狭刀刀身皲裂,条纹绽放如鱼鳞,几近崩碎。

估摸着手肘只需稍稍用力,这两柄狭刀就会彻底崩碎,自此寿终正寝。

敛了敛心神,李暮背靠墙脚,阖目歇息。

他半躺在那儿,好似狐狼假寐,一旦有人心怀不轨,靠近其身,便会瞬息沦为刀下亡魂。

“先前昏迷,让我错过了折返时机。我大可翌日而返,只是如此一来,下月中旬,又将陷入此地。”

李暮心中天人交战,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

片晌。

夜色透过方块窗,落进牢房。

无星无月,仅有萤火如森,腾地而起。

幽暗的廊道尽头,传来一阵铁链划拉地面的声音。

紧接着,又听得一阵如狼似豹的低吼,似有若无,出没在廊道尽头。

腥臭气味掀飞尘埃,如飓风冲来,卷进两侧牢房,转瞬间又消散一空。

李暮眉头紧蹙,以指掩鼻,屏气凝神。

神通凝眸,如潮散开,向廊道尽头漫去,却是无功而返。

“格物致知也看不透?”

李暮收回视线,心神大受震撼。

神通格物致知一经凝起,却没有半点白色小楷浮现而出的情况,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一时间,他如坐针毡,心悸如蛇如蔓,笼罩全身。

视线潺潺流去,李暮又忍不住偷瞄着廊道尽头。

黑暗中,如有两盏幽绿烛火,随风摇曳,兀地显现在廊道尽头。

可李暮却是手脚冰凉,知晓这断然不会是烛台灯盏......

妖魔乱世长夜无明,黑暗会尽数吞没一切光亮,只留星灿萤火,尚在人间。

昨夜火把转瞬明灭的一幕,尚且历历在目。

那这宛若烛火的幽绿光芒···又是何物?

“吼——”

野兽的嘶吼声从廊道尽头,咆哮而过,仿佛黑暗中的一记炸雷,响彻在牢狱之中。

“嘭!”

蓦地,一声轰响乍起,似是廊道尽头的牢门被人一脚踹断。

下一刻。

李暮目力避之不及,竟见到一头狼首人身的妖物,如兽狂奔,嘶啸着冲出黑暗,从其牢房外,一燎而过。

而那妖物身上所穿戴衣物,黑底白边,分明是黄风寨的狱卒看守打扮。

随着那妖物奔出牢狱,刹那间,兽吼四起,好似山中野兽齐聚寨中,喧宾夺主。

“怎么回事?”

李暮眉头紧皱,心中已往最坏处思虑。

难道···妖魔来袭,黄风寨顷刻沦陷?

可倘若如此,那方才身穿狱卒衣物的妖物,又该作何解释?

正思索时,一阵刺耳无比的声响,如刀子般,戳进李暮双耳。

尖锐指甲划过石墙,从牢狱入口处,渐次逼近。

李暮屏住呼吸,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牢房外。

世俗武学,杀不了妖魔鬼怪。

除非······

有那食牛之气,灵光乍现,抓住一丝道韵契机,趁机大展拳脚。

只是以凡人之躯承受玄妙伟力,无异于与虎谋皮,迟早会自食恶果。

李暮正盘算着得失,好在他未被搜身,纂法竹条依旧贴身藏好,不至于无计可施,坐以待毙。

下一刻。

眼前兀地现出一幢黑影,身形佝偻,抓着牢房栅栏木门,哪怕低头弯腰,竟是仍有丈高。

眸光一瞥。

那是一头成了精的黄毛貂鼠,人立而起,一双狭长的青色招子,正死死盯着牢房内的少年。

口吐腥风,相貌丑陋。

貂鼠怪五指勾爪如刀,尖锐无匹,似乎更胜凡刀凡剑半分。

只见那貂鼠怪向前探出一爪,李暮无法砍断的牢门,轰然一声,顷刻断成三截。

与先前狼首人身的妖物明显不同,这貂鼠怪竟然尚有理智。

甚至···祂竟能口吐人言:“鼠辈,扰了吾主大计,该当死罪!”

闻言,李暮面色一滞。

据老道手札记载,学人立,吐人言的妖物,但凡未能收敛身上腥臭,都是刚开了窍的小妖,犹如鸡肋,不值一提。

一经比对,眼前貂鼠怪看着凶神恶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但实际上却是外强中干,算不上是啥麻烦。

如此一想,李暮刚悬起的心,便又稳稳放了下去。

但他仍是严阵以待。

要知道,当初那头猪妖,便是学人立,吐人言,开了窍的畜生,可那老道,还是折在了它手里。

“鼠辈?”

他洒然一笑:“脑袋掉了,也不过是块碗大的疤!”

“狂妄!”

貂鼠怪不由分说,上前就要痛下杀手,似乎这才是祂此行真正意图。

地势逼仄。

以至于貂鼠怪未可手脚收放自如,但其随意一击,仍有黑风轻卷,覆在爪上。

一道黑风骤然撞在石墙上,砖块粉碎,墙皮脱落,裂纹如蛛网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却不见李暮血肉如泥,滩溅落地。

原来是他竟快过黑风,先一步闪转腾挪,避开了这凌厉一爪。

趁着这个空当,李暮接连两刀戳进貂鼠怪心口。

只是刀刃不仅被貂鼠怪皮毛拦住,未曾刺进血肉半寸。

甚至还寸寸崩裂,化作一地碎片。

“呵!凡刀凡剑,也想伤我?”

貂鼠怪大笑一声,手臂拧转,向身下横扫过来。

祂并未修出妖力,但仅是纯粹力道,就卷起阵阵劲风,呼啸而至。

李暮脚下一腾,身形再闪。

他面皮鼓荡不已,几乎是擦着劲风,躲过了貂鼠怪的臂斩,然后侧着身,一个滑铲拉开距离。

李暮趁势逃出牢房,他身轻如燕,竟在须臾之间,就冲出牢狱。

夜色如墨。

甫一临近校场,就听得一阵阵野兽低吼,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心悸之余,李暮蹙眉张望,一整个秣马厉兵的练兵校场,竟然堆满了一个个偌大铁笼。

铁笼中,关押着一头头兽首人身的妖物,抱头俯身,个个都是柙虎樊熊,似乎想要宣泄痛苦,却又苦于口不能言。

也正是如此,这些声音才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阵歇斯底里的怒吼咆哮。

“这是?”

李暮怔怔地看着四周。

视野中,这些妖物皆穿戴整齐,若非项上顶着野兽头颅,恐怕说是寨中将卒,都会有人信服。

一晃神,香风四溢,空气中弥漫着点点清甜。

身后忽有少女声音传来,“这是我黄风寨中,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怪病。”

循声望去,却见沈幼雪身穿红衣,挺着傲人胸脯,露出一双修长大腿,姿容身段,堪称一绝。

尤其是那种热情似火的性格,隐隐欲拒还迎,令人流连忘返,心痒难耐。

沈幼雪坐在高大汉子肩头,两只小脚,一荡、一荡。

掀起清甜香风阵阵,扑鼻而来。

李暮不是戏蝶游蜂的浪荡子弟,他虽不喜穿花蛱蝶,但这并非印证其不近女色。

君子食色性也,好色而不淫。

一时的精虫上脑,只会引火烧身。

李暮正欲言语,却见沈幼雪伸出葱玉食指,嘘了一声,然后柔荑轻抬:“熊大。”

高大汉子心领神会,立刻向前大臂一甩。

夜幕下,顿时掠有一道弧线,坠落在地。

似是什么锐器。

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柄狭刀,一短一长,制式古朴。

李暮弯腰捡起狭刀,握在手里竟格外称手,就像是专门为其量身打造。

长刀约有三尺之长,十斤重,背宽而轻,刀身漆黑如墨,纂有雪花纹理。

短刀不过半尺长,却足足有三十斤重,刀背窄而厚,刃锃亮,锋利无匹。

见李暮握起双刀,高大汉子忽地开口介绍道:“长短刀材质选料大有差异,一为云铁所锻,轻而坚,一为沉铁所锻,重而利。”

“熊大可是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有他亲手锻打的刀兵,足以羡煞旁人,你得了天大的便宜,就偷着乐吧。”

沈幼雪翘起二郎腿,以袖掩笑。

李暮凝眸探去,格物致知一经施展,顿时知晓手中狭刀品秩。

老道手札曾有记载,以玄铁锻造刀兵,烙刻术法灵阵,是为术宝。

即便是寻常凡人,也能假借术宝,斩杀鸡肋妖魔。

故而,术宝是妖魔乱世中,人人炙手可热的宝物。

眼前这两柄狭刀,品秩恰好抵足术宝门槛。

刀兵刻有残阵,是名副其实的半步术宝。

锻造这一技艺,甚是好用。

李暮仅仅挥了挥刀,眼前就浮现出高大汉子赤膊锻打的景象。

以至于他竟在转瞬之间,就偷得高大汉子真传。

当下若有适宜材质,李暮拢起双袖,抡锤锻打,不必费那吹灰之力,便能锻出相同品秩的兵刃。

只是天上哪会掉馅饼.....

“无功不受禄。”

李暮收回视线,抬眸望向红衣少女,问道:“姑娘莫非是想收买人心?”

闻言,沈幼雪笑得前仰后翻,差点从高大汉子肩膀上栽倒下来。

就在这时。

校场另一侧,蓦然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正是方才在狱中截杀李暮的貂鼠怪。

视线相交。

那貂鼠怪狞笑一声:“呵,总算让我逮到你了,鼠辈!”

李暮双手持刀,右手长刀靠在肩头,左手短刀指向貂鼠怪那边,问道:“这家伙,也是得了怪病?”

沈幼雪撇了一眼,旋即蛾眉紧蹙,摇头甩发,骤如拨浪。

哪知那貂鼠怪却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尔等鼠辈,老子乃是黄风大圣麾下,鸡毛官是也!”

鸡毛官,位卑职贱,甚至连看门狗都不如。

“呵,小小差役,好大的官威。”

“巡山的小钻风,兴许都比你强上不少。”李暮讥讽几句,然后身形前倾,迅猛前冲。

貂鼠怪先是一愣,然后面色大变,显然是被其言语激怒,也卯足劲冲杀出去。

“熊大,准备救人!”沈幼雪蛾眉紧蹙,清喝道,“他虽手持半步术宝,可终究只是凡人。”

只是话音未落,她的脸上,又逐渐惊诧起来。

只见视线之中,李暮与貂鼠怪之间,如有一轮月牙在刹那间凝聚成形,然后不断拉伸。

刀光所过之处,亮如白昼!

下一刹。

月牙如蛇蜒行,变幻莫测,竟然在一息之间,一瞬三变,骤然变换三次行动轨迹。

又一刹。

刀起,刀落。

血肉横飞。

貂鼠怪面犹惊愕,被一分为二。

从出手,到杀妖,这个过程极短,几乎只在须臾之间,李暮便已经手起刀落,斩杀了这头有如鸡肋的鸡毛官。

他抖了抖手腕,狭刀上沾染的绿色妖血,随之挥落在地。

夜幕下,萤火星灿。

李暮收刀入鞘,转身问道:“沈姑娘,你究竟有何贵干?”

沈幼雪跳下高大汉子的肩头,娇躯宛若惊鸿,飘然落地。

短暂的一霎,竟兀地美不胜收。

李暮收回视线,敛起心神,又问:“沈姑娘莫非是想拉我入伙,做你寨中将卒?”

闻言,沈幼雪先是一愣,然后径自掩面轻笑。

她的确包藏心计,却不是为了这点残羹冷炙,才特意前来示好。

笑声渐近。

沈幼雪莲步蹁跹,一双白皙细嫩的长腿,一晃、一晃,轻盈迈到李暮近前。

她不过才停下脚步,身后高大汉子就身影一闪,骤息而至,仿佛只用了一步,就跨出数十步远。

亲眼目睹这一幕,李暮不禁面色一滞,大受震撼。

若仅以脚力计较得失,高大汉子的速度,显然要比自己更高一筹,远非小胜几分。

一收敛心神,李暮这才注意到自己始终处境堪忧。

倘若说先前被拿去押入大牢,是因为敬香堂内双拳难敌四手。

可事到如今,单是眼前这个高大汉子拳脚路数,李暮就已琢磨不透。

倘若交手,恐怕最多撑不过三个回合,便会败下阵来。

出人意料的是,沈幼雪没什么大义凛然的言语,也无甚慷慨激昂的说辞。

她只是敛起笑容,仿佛正待来年铁树花开,有些怔怔失神地遥望远天。

天光渐亮,云露鱼白。

晨曦穿过霭霭云层,一束束倾洒下来,落在一个个铁笼里,金光熠熠,好似苦难中的救赎,神圣庄严。

神奇的一幕突然发生。

耳畔边,兽吼渐散。

视线之中,凡是被阳光照到的黄风寨妖物,身上兽毛、尖牙、利爪,皆如潮退,钻回肌肤之下。

紧接着,竖瞳消散,眼底渐复清明,瞳孔如涂墨般缓缓染黑,化作黑白眼球。

众人气色萎靡,面容枯槁,有气无力地瘫坐在铁笼里。

随意一瞥,李暮愕然发现,铁笼里不乏有早先坐在敬香堂交椅上,耀武扬威的寨中元老。

也就是说······

除却红衣少女与高大汉子,黄风寨中,几乎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