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溪水村。
李暮健步如飞,走得极快。
寻常时候,他的脚力,就已与两轮马车持平。
倘若再紧一紧步子,更是足以风驰云卷,飒沓如流星。
行至半程,官道上见有人影,李暮便不得不慢下脚步,以寻常脚力徒步。待到来往行人渐远,这才拔了拔脚下行速。
不消多时,渐近遂安县城。
甫一迈过县城城门,耳畔便传来各色吆喝叫卖,如浪潮起落而来,行人来往络绎不绝,比起青枫镇中市,更添些许烟火气。
看着眼前四衢八街,热闹非凡,李暮却不以为然。
他自有去处。
不必刻意沿街打听询问,流云斋的旌旗,自是挂在巍巍高楼,迎风飘扬。
那旌旗红底黑字,纹绣云雁图案,旗面随风簸荡,远远望去,好似旗上真有云涛苍游,大雁齐飞。
甚是显眼。
目光一探,见得旗上“流云斋”三字,披拂飘曳,李暮旋即便紧了紧脚步,朝长街深处走去。
尚未临近,就听得前面传来阵阵雷点般的动静,声嗓嘈嘈。
循声望去,只见人堆逐队成群,一个挨一个,上前报号举鼎。
那鼎青铜材质,重达两百斤,能双臂举鼎者,便有资格担任流云斋随行护卫。
除此之外,一旁还有个流云斋长工,端坐案前,一边打量着举鼎之人,一边在簿册上圈圈叉叉。
许是那长工上了年纪,经不住朔风吹寒,面上有些倦了,但口中仍是不冷不热的重复着那几句话。
“力未举鼎,下一位。”
“力可举鼎,去侧院候着。”
蓦然间,那长工忽地眼前一亮,整个人如蛇弹地而起,从板凳上惊得蹦了起来。
不光是他,满座皆惊!
就连围簇在旁的其余人,都不约而同的面露诧然之色。
仿佛见到了什么骇人之物。
顿时间,惊呼声如潮迭落。
“单臂举鼎!”
长工快步走到那人近前,极力谄笑道:“这位爷,您这边请。”
“嗯。”
那人冷冷应了一声,一双炯亮眸子极其···目中无人。
这不怪他。
他不过才十六七岁,正是少年时,却有一身惊人膂力,换作旁人,也会傲骨嶙嶙,孤高自许。
不言而喻,此人已然从扎成人堆的护卫选拔中,脱颖而出。
甚至···
能一跃成为流云斋客卿。
众人纷纷投去艳羡目光,直至那人背影彻底消失,复见长工从青砖大门中踱步而出。
前脚刚迈出门槛,那长工就立刻敛容收笑,快步坐回桌案后边,继续挑拣随行护卫。
熟悉的嗓音渐次响起。
“力未举鼎,下一位。”
“......”
人群中。
李暮看了一会儿,这才向人打听:“俊哥儿,可知晓这流云斋的马车,在何处置买?”
“这位爷,欲购马车?”
李暮闻声,重重点头。
眸光寻去,见得那人头顶巾幘,薄袄束袖,许是流云斋帮工无疑。
俩人交谈一番后,那帮工晓了李暮所需何种马车,也不废话,当即就领着他去往车市。
流云斋在遂安县城有块地皮,设车市马市,立酒坊染坊。
其中产物,却非专门售卖,而是让行脚走商的车队,途径此处时,能有个更换马匹车驾,添衣纳暖,快意买醉的地方。
那帮工极为殷勤,一路上说了不少这些年在流云斋的见闻。
知其一言,李暮便察觉到这流云斋的财大气粗。
进了车市。
他只是随意一瞥,就瞧见两百步开外的楼阁里,似乎坐着个单薄身影。
待其凝眸遥望,这才注意到那人竟是一名八品武夫。
八品!
一人上阵千人敌的八品武夫!
李暮见此,心中颇为震撼,只是稍作思量,又顿时沉下心来。
武是吞金窟。
乱世之中,钱可通神。
以流云斋的财力物力,值得一名八品武夫为其马首是瞻。
不去遑论宝甲宝刀,亦或上品武学,单是打磨筋骨血肉所需的食补药浴,便是一笔不菲开销。
这也是世家子弟、大宗桃李,为何永远人才辈出的缘由。
只是这些,似乎都与李暮无关紧要。
他自有慧根驱策,砥砺武道。
少顷。
帮工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笑道:“客官,咱到了,您瞅瞅哪辆马车,合乎您意?”
听得这话,李暮这才刹了刹脚,收敛思绪,目光向帮工手指的方向,巡睃而去。
甫一探去目光,就见有马车星布。
香轮宝骑,彩绘雕花。
各种做工精细的马车,层出不穷,映入眼帘。或宝马雕车,或驷马高盖,亭亭如结队连骑。
李暮收回视线。
这些香车宝马,做工精致,极其考究,可不是寻常百姓能置备议购的。
眸光一转。
他又望向两轮马车这边,不必费力挑肥拣瘦,自有瞳术神通为其越俎代谋,披沙拣金。
“就它了。”
李暮指着角落里的一辆两轮马车,开始问价。
那马车朴实无华,与其余两轮马车做工一致,但所用木材却略胜一筹,更加坚固。
与他待价而沽的,是个山羊胡老头儿,乃是遂安县城流云斋市集的包贩。
一番议价之后,李暮付清银两,又在帮工的好意提醒下,得知若欲租借车夫,与流云斋同去临安县,得先去记事堂登记在册。
···
···
流云斋,记事堂。
黄木门前,人进人出。
李暮掂了掂手心里的记事木牌,没甚斤两,却是他用两枚刀钱,才从记事堂主簿那买来的随行事牌。
有这记事木牌,前去临安县的事儿,便算是办妥了。
正要跨过门槛,就见那蹲守在外的帮工连忙起身,谄笑道:“爷,您的事儿都办妥了?”
“嗯。”
李暮点了点头。
这帮工在此等候多时,自然不是为了与他热情寒暄。
李暮又岂会不知此人心中何意,旋即便掏出一枚刀钱,招呼一声,向身侧抛去。
刀钱划弧而去。
那帮工眼随钱动,抬起双臂朝空中一抓,牢牢攥住那枚刀钱。
“多谢爷,多谢爷!”
他得了赏钱,脸上颇喜,连忙就要送送李暮。
李暮却是婉言谢绝,独自一人出了流云斋,向城门口走去。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他就注意到有人尾随在后。
李暮装作一无所知,仍旧以当前脚力,扬步而行。
出了城门。
那几人似是稍稍松了松脚步,竟没及时跟出城门。
见此情形,李暮不禁苦笑:“看来,是我只身一人从流云斋出来,叫人当成肥羊給盯上了。”
顿时间,李暮心思如电转。
沿着官道折返,最为不当。倘若让人跟去溪水村,恐会亦如当初那马贼少年拨草寻蛇,自讨苦吃。
更何况···
并非世上所有人,都如那马贼少年一般,一心浸淫武道,如疯如魔。
眼见再有十日,便能随流云斋一同前去临安县,李暮自是不容此间有任何闪失。
思忖之余,他已然错开官道不去,转身迈入野径。
虽然有些绕路,但不算费事。
野径不及官道平整宽广,是条满是杂雪泥泞的林丛小路。
好似鼪鼬之径,僻路无人。
行在林间。
每一抬脚,鞋底都会沾起点点残雪飞泥,迸落而去。
俄顷。
风声飒然,林涛渐起。
道旁白草随风而靡。
李暮戗风而行。
朔风过耳,飐起松针柏叶,如有涛声喧豗,猎猎作响。
李暮脚步虽轻却密,伴着风声,一并往后扑去。
蓦地里,身后忽有脚步声暴起,渐次紧密急促,愈发拢近。
李暮停步转身,循声望去。
只见身后乍现三人,各自手持短柄朴刀,冲杀而来。
也不知是熟门熟路,还是心有灵犀,那三人竟无需言语或眼神交流,就径直以围杀之势,向李暮迅猛拢近。
瞧见李暮顿住身形,那三人更是紧了紧脚步,迅猛冲去。
紧接着。
林间霍然响起放声大笑。
“小子,乖乖交出钱财!”
他们三人并未以面罩遮掩,而是直接以真面目示人,行色间满是志在必得。
仿佛眼前这头肥羊,早已是几人囊中之物,腹中之食。
听得此言。
李暮却是不为所动,反而神色闲适,以神通扫视几人,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与这三人心中所想如出一辙,李暮从始至终,也未曾想过放任他们活着离开。
既是恶贼,那便死去。
嘭的一声。
七步之内,李暮一拳递出,拳出伤人人不知。
只见那人被一拳砸中胸口,顿时整个胸脯都凹了下去,抹抹殷红从其口鼻之中,如泉水喷涌而出。
率先上前的持刀恶贼,先死!
李暮出拳收拳,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半点滞涩。
甚至···
还在那人向后倒去之际,顺手夺过那人手中朴刀。
这一过程耗时极短,几乎只在须臾之间。
其余俩名持刀恶贼,只听得拳头砸断胸骨的砰然声响,尚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到那与自己拜把子的异姓大哥,当场毙命。
顿时间,俩人心头如笼阴霾。
“啊——”
不知是谁大嚎一声,竟吓尿了裤子。
风中送来阵阵尿骚味,如烟雾弥散开来。
李暮蹙眉不悦,当即就单手握刀如握矛,掷刀而去。
“噗嗤!”
朴刀如箭离弦,从被吓破胆的那人心口处一穿而过。
刹那之间,暗红色的鲜血溅如飞雪,只见那人心口空空荡荡,竟是一刀扎了个窟窿,刀尖挑着心脏,飞冲而出。
相反···
另外一人没有失声尖叫,或被吓得失禁流地。
他只是逃。
拼了命地逃。
然而···
李暮掷出朴刀的那个瞬间,就冲了出去。
“踏!”
声音骤响,如同脚步骤然落地。
听得这声,慌忙逃窜的那名恶贼,忽地面色一滞,整个人更是呆如雕塑,浑身筋肉血液仿佛都在转瞬之间,凝滞难动。
脚步声?
明明我的右脚刚刚抬起,尚未落地...
哪里来的脚步声?
一时之间,不安,惶恐,各种糟糕透顶的情绪,顿然而生,如同阴魂不散,缠绕其身。
他鼓起勇气,朝左侧撇去一眼,想看看是不是那头肥羊···猛虎,一个扑子,追了上来。
只是还未扭头,脖颈就如风吹草倾,瞬间向右侧歪塌而去。
“喀嚓!”
骨骼断裂的声响随之而起,又瞬息消逝。
原来竟是李暮及时刹住身形,与其并肩相平,然后一拳砸断了那恶贼颈骨。
这三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野径不同于官道,劫财劫色,乃是常有之事。
即便没有野狗寻味而来,撕咬尸体,也不会有人在乎这些死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就连一向乐于屈打成招,压榨财帛的贪官污吏,也绝然不会在此事上多做文章。
毕竟···
在楚国以西的野径下苦功夫,只会费力不讨好。
李暮拂袖,扬长而去。
他归心似箭,急匆匆往家赶。
既然答应了菡姐早些回家,就得信守承诺,不能失约。
···
···
夜幕重重,霜月寒天。
一胧胧月色如小桥流水,从星云之间,潺潺淌下,扑洒在篱笆小院里。
望着窗外月华渐浓,李暮知晓时辰将到。
“菡姐,我得走了。”
“暮哥儿,我等你回家。”
菡娘子说话时,声音隐约见有颤抖,虽故作镇定,但一双杏眼却几近溺出水来。
瞧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暮连忙挤出一个笑脸,“嗐,菡姐,只是去游山玩水而已,垂着脸做甚,又不是生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是一根纤细手指,抵在他嘴边。
“暮哥儿,可不许往下说。”
菡娘子剜了他一眼,眼神中情意难藏。直至李暮点头答应,她这才缓缓松下指尖。
“菡姐放心,除非我昏迷不醒,否则这搜山图定会在昼时再开幽径,到了那时,我不想回来都难。”
菡娘子雪颔轻点,仍是惦挂道:“暮哥儿,小心些,可别...可别昏迷了。”
“好。”
李暮笑着应了一声。
推门而出。
院中月华如霜密布。
少年不迎天上月,自有皎皎迎少年。
怀中搜山图,再开幽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