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又至中旬

离去溪水村。

李暮健步如飞,走得极快。

寻常时候,他的脚力,就已与两轮马车持平。

倘若再紧一紧步子,更是足以风驰云卷,飒沓如流星。

行至半程,官道上见有人影,李暮便不得不慢下脚步,以寻常脚力徒步。待到来往行人渐远,这才拔了拔脚下行速。

不消多时,渐近遂安县城。

甫一迈过县城城门,耳畔便传来各色吆喝叫卖,如浪潮起落而来,行人来往络绎不绝,比起青枫镇中市,更添些许烟火气。

看着眼前四衢八街,热闹非凡,李暮却不以为然。

他自有去处。

不必刻意沿街打听询问,流云斋的旌旗,自是挂在巍巍高楼,迎风飘扬。

那旌旗红底黑字,纹绣云雁图案,旗面随风簸荡,远远望去,好似旗上真有云涛苍游,大雁齐飞。

甚是显眼。

目光一探,见得旗上“流云斋”三字,披拂飘曳,李暮旋即便紧了紧脚步,朝长街深处走去。

尚未临近,就听得前面传来阵阵雷点般的动静,声嗓嘈嘈。

循声望去,只见人堆逐队成群,一个挨一个,上前报号举鼎。

那鼎青铜材质,重达两百斤,能双臂举鼎者,便有资格担任流云斋随行护卫。

除此之外,一旁还有个流云斋长工,端坐案前,一边打量着举鼎之人,一边在簿册上圈圈叉叉。

许是那长工上了年纪,经不住朔风吹寒,面上有些倦了,但口中仍是不冷不热的重复着那几句话。

“力未举鼎,下一位。”

“力可举鼎,去侧院候着。”

蓦然间,那长工忽地眼前一亮,整个人如蛇弹地而起,从板凳上惊得蹦了起来。

不光是他,满座皆惊!

就连围簇在旁的其余人,都不约而同的面露诧然之色。

仿佛见到了什么骇人之物。

顿时间,惊呼声如潮迭落。

“单臂举鼎!”

长工快步走到那人近前,极力谄笑道:“这位爷,您这边请。”

“嗯。”

那人冷冷应了一声,一双炯亮眸子极其···目中无人。

这不怪他。

他不过才十六七岁,正是少年时,却有一身惊人膂力,换作旁人,也会傲骨嶙嶙,孤高自许。

不言而喻,此人已然从扎成人堆的护卫选拔中,脱颖而出。

甚至···

能一跃成为流云斋客卿。

众人纷纷投去艳羡目光,直至那人背影彻底消失,复见长工从青砖大门中踱步而出。

前脚刚迈出门槛,那长工就立刻敛容收笑,快步坐回桌案后边,继续挑拣随行护卫。

熟悉的嗓音渐次响起。

“力未举鼎,下一位。”

“......”

人群中。

李暮看了一会儿,这才向人打听:“俊哥儿,可知晓这流云斋的马车,在何处置买?”

“这位爷,欲购马车?”

李暮闻声,重重点头。

眸光寻去,见得那人头顶巾幘,薄袄束袖,许是流云斋帮工无疑。

俩人交谈一番后,那帮工晓了李暮所需何种马车,也不废话,当即就领着他去往车市。

流云斋在遂安县城有块地皮,设车市马市,立酒坊染坊。

其中产物,却非专门售卖,而是让行脚走商的车队,途径此处时,能有个更换马匹车驾,添衣纳暖,快意买醉的地方。

那帮工极为殷勤,一路上说了不少这些年在流云斋的见闻。

知其一言,李暮便察觉到这流云斋的财大气粗。

进了车市。

他只是随意一瞥,就瞧见两百步开外的楼阁里,似乎坐着个单薄身影。

待其凝眸遥望,这才注意到那人竟是一名八品武夫。

八品!

一人上阵千人敌的八品武夫!

李暮见此,心中颇为震撼,只是稍作思量,又顿时沉下心来。

武是吞金窟。

乱世之中,钱可通神。

以流云斋的财力物力,值得一名八品武夫为其马首是瞻。

不去遑论宝甲宝刀,亦或上品武学,单是打磨筋骨血肉所需的食补药浴,便是一笔不菲开销。

这也是世家子弟、大宗桃李,为何永远人才辈出的缘由。

只是这些,似乎都与李暮无关紧要。

他自有慧根驱策,砥砺武道。

少顷。

帮工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笑道:“客官,咱到了,您瞅瞅哪辆马车,合乎您意?”

听得这话,李暮这才刹了刹脚,收敛思绪,目光向帮工手指的方向,巡睃而去。

甫一探去目光,就见有马车星布。

香轮宝骑,彩绘雕花。

各种做工精细的马车,层出不穷,映入眼帘。或宝马雕车,或驷马高盖,亭亭如结队连骑。

李暮收回视线。

这些香车宝马,做工精致,极其考究,可不是寻常百姓能置备议购的。

眸光一转。

他又望向两轮马车这边,不必费力挑肥拣瘦,自有瞳术神通为其越俎代谋,披沙拣金。

“就它了。”

李暮指着角落里的一辆两轮马车,开始问价。

那马车朴实无华,与其余两轮马车做工一致,但所用木材却略胜一筹,更加坚固。

与他待价而沽的,是个山羊胡老头儿,乃是遂安县城流云斋市集的包贩。

一番议价之后,李暮付清银两,又在帮工的好意提醒下,得知若欲租借车夫,与流云斋同去临安县,得先去记事堂登记在册。

···

···

流云斋,记事堂。

黄木门前,人进人出。

李暮掂了掂手心里的记事木牌,没甚斤两,却是他用两枚刀钱,才从记事堂主簿那买来的随行事牌。

有这记事木牌,前去临安县的事儿,便算是办妥了。

正要跨过门槛,就见那蹲守在外的帮工连忙起身,谄笑道:“爷,您的事儿都办妥了?”

“嗯。”

李暮点了点头。

这帮工在此等候多时,自然不是为了与他热情寒暄。

李暮又岂会不知此人心中何意,旋即便掏出一枚刀钱,招呼一声,向身侧抛去。

刀钱划弧而去。

那帮工眼随钱动,抬起双臂朝空中一抓,牢牢攥住那枚刀钱。

“多谢爷,多谢爷!”

他得了赏钱,脸上颇喜,连忙就要送送李暮。

李暮却是婉言谢绝,独自一人出了流云斋,向城门口走去。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他就注意到有人尾随在后。

李暮装作一无所知,仍旧以当前脚力,扬步而行。

出了城门。

那几人似是稍稍松了松脚步,竟没及时跟出城门。

见此情形,李暮不禁苦笑:“看来,是我只身一人从流云斋出来,叫人当成肥羊給盯上了。”

顿时间,李暮心思如电转。

沿着官道折返,最为不当。倘若让人跟去溪水村,恐会亦如当初那马贼少年拨草寻蛇,自讨苦吃。

更何况···

并非世上所有人,都如那马贼少年一般,一心浸淫武道,如疯如魔。

眼见再有十日,便能随流云斋一同前去临安县,李暮自是不容此间有任何闪失。

思忖之余,他已然错开官道不去,转身迈入野径。

虽然有些绕路,但不算费事。

野径不及官道平整宽广,是条满是杂雪泥泞的林丛小路。

好似鼪鼬之径,僻路无人。

行在林间。

每一抬脚,鞋底都会沾起点点残雪飞泥,迸落而去。

俄顷。

风声飒然,林涛渐起。

道旁白草随风而靡。

李暮戗风而行。

朔风过耳,飐起松针柏叶,如有涛声喧豗,猎猎作响。

李暮脚步虽轻却密,伴着风声,一并往后扑去。

蓦地里,身后忽有脚步声暴起,渐次紧密急促,愈发拢近。

李暮停步转身,循声望去。

只见身后乍现三人,各自手持短柄朴刀,冲杀而来。

也不知是熟门熟路,还是心有灵犀,那三人竟无需言语或眼神交流,就径直以围杀之势,向李暮迅猛拢近。

瞧见李暮顿住身形,那三人更是紧了紧脚步,迅猛冲去。

紧接着。

林间霍然响起放声大笑。

“小子,乖乖交出钱财!”

他们三人并未以面罩遮掩,而是直接以真面目示人,行色间满是志在必得。

仿佛眼前这头肥羊,早已是几人囊中之物,腹中之食。

听得此言。

李暮却是不为所动,反而神色闲适,以神通扫视几人,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与这三人心中所想如出一辙,李暮从始至终,也未曾想过放任他们活着离开。

既是恶贼,那便死去。

嘭的一声。

七步之内,李暮一拳递出,拳出伤人人不知。

只见那人被一拳砸中胸口,顿时整个胸脯都凹了下去,抹抹殷红从其口鼻之中,如泉水喷涌而出。

率先上前的持刀恶贼,先死!

李暮出拳收拳,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半点滞涩。

甚至···

还在那人向后倒去之际,顺手夺过那人手中朴刀。

这一过程耗时极短,几乎只在须臾之间。

其余俩名持刀恶贼,只听得拳头砸断胸骨的砰然声响,尚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到那与自己拜把子的异姓大哥,当场毙命。

顿时间,俩人心头如笼阴霾。

“啊——”

不知是谁大嚎一声,竟吓尿了裤子。

风中送来阵阵尿骚味,如烟雾弥散开来。

李暮蹙眉不悦,当即就单手握刀如握矛,掷刀而去。

“噗嗤!”

朴刀如箭离弦,从被吓破胆的那人心口处一穿而过。

刹那之间,暗红色的鲜血溅如飞雪,只见那人心口空空荡荡,竟是一刀扎了个窟窿,刀尖挑着心脏,飞冲而出。

相反···

另外一人没有失声尖叫,或被吓得失禁流地。

他只是逃。

拼了命地逃。

然而···

李暮掷出朴刀的那个瞬间,就冲了出去。

“踏!”

声音骤响,如同脚步骤然落地。

听得这声,慌忙逃窜的那名恶贼,忽地面色一滞,整个人更是呆如雕塑,浑身筋肉血液仿佛都在转瞬之间,凝滞难动。

脚步声?

明明我的右脚刚刚抬起,尚未落地...

哪里来的脚步声?

一时之间,不安,惶恐,各种糟糕透顶的情绪,顿然而生,如同阴魂不散,缠绕其身。

他鼓起勇气,朝左侧撇去一眼,想看看是不是那头肥羊···猛虎,一个扑子,追了上来。

只是还未扭头,脖颈就如风吹草倾,瞬间向右侧歪塌而去。

“喀嚓!”

骨骼断裂的声响随之而起,又瞬息消逝。

原来竟是李暮及时刹住身形,与其并肩相平,然后一拳砸断了那恶贼颈骨。

这三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野径不同于官道,劫财劫色,乃是常有之事。

即便没有野狗寻味而来,撕咬尸体,也不会有人在乎这些死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就连一向乐于屈打成招,压榨财帛的贪官污吏,也绝然不会在此事上多做文章。

毕竟···

在楚国以西的野径下苦功夫,只会费力不讨好。

李暮拂袖,扬长而去。

他归心似箭,急匆匆往家赶。

既然答应了菡姐早些回家,就得信守承诺,不能失约。

···

···

夜幕重重,霜月寒天。

一胧胧月色如小桥流水,从星云之间,潺潺淌下,扑洒在篱笆小院里。

望着窗外月华渐浓,李暮知晓时辰将到。

“菡姐,我得走了。”

“暮哥儿,我等你回家。”

菡娘子说话时,声音隐约见有颤抖,虽故作镇定,但一双杏眼却几近溺出水来。

瞧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暮连忙挤出一个笑脸,“嗐,菡姐,只是去游山玩水而已,垂着脸做甚,又不是生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是一根纤细手指,抵在他嘴边。

“暮哥儿,可不许往下说。”

菡娘子剜了他一眼,眼神中情意难藏。直至李暮点头答应,她这才缓缓松下指尖。

“菡姐放心,除非我昏迷不醒,否则这搜山图定会在昼时再开幽径,到了那时,我不想回来都难。”

菡娘子雪颔轻点,仍是惦挂道:“暮哥儿,小心些,可别...可别昏迷了。”

“好。”

李暮笑着应了一声。

推门而出。

院中月华如霜密布。

少年不迎天上月,自有皎皎迎少年。

怀中搜山图,再开幽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