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卡着政府部门上班的点，林翎第一时间就拨通了商务部商贸流通的经办人员娄老师的电话。
她昨天晚上已经认真核对了一遍重庆分所同事提供的申请文件清单，当时心里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除了冠峰食品已经提交的文件外，商务部还要求提供股权变更完成的工商登记文件和冠峰食品股东会和董事会决议，据重庆分所的同事说这些都是初审材料提交商务部后，商务部额外要求补充的。所幸景明律所对交割的要求很严格，这些文件早已经囊括在冠峰食品的交割文件中，已经有现成的，否则如果现在再开始从头准备，铁定赶不上预定的交割时间。
电话一接通，林翎忙不迭地介绍自己：“娄老师，您好！我是上海冠峰食品项目对接人。我们之前提交的申请材料里还缺少工商登记和股东会、董事会的决议文件，我们已经联系了SH市商务委的负责老师，今天会传真给您，还麻烦您查收。”
周心悦早就给林翎打了预防针，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千万不能透露自己是律师，否则大概率会引起对方警惕和反感，八成办不成事，所以林翎只好支支吾吾地模糊谎称自己是冠峰食品的员工。
电话那头听声音是一个比林翎大不了几岁的男声，倒是没有质疑林翎的身份，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算是默认这个备案流程在他手上负责，之后便再不接话。林翎担心他随时会挂断，赶紧追问道：“娄老师，我想请问冠峰食品的备案大概需要多久能完成？”
“七个工作日。”娄老师又惜字如金地蹦出了几个字。
林翎默默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周五，从向市商务委报送材料开始算已经过了八天，扣除市商务委审核的一天和周六周日，已经过去了五个工作日，再有两个工作日就是下周一，恰好能赶在下周二预定交割日之前。林翎不禁喜上眉梢，语气中都是掩盖不住的欣喜：“好的好的，那备案完成的回执是不是下周一直接找市商务委领取？”
“什么下周一？谁答应你下周一了？”娄老师态度一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是冬日里的一阵寒风，让人不禁一颤，“审核时限都是从申请材料完整开始起算，你们材料都不完整，等所有材料都收到之后开始算七个工作日。”
林翎吃了一惊，心下大骇：如果要从今天起算七个工作日，那绝不可能在交割日之前完成。她不觉提高了音量，心急如焚地解释道：“可是，市商务委初审时说我们材料都完整了，我们也没有收到任何补充材料通知，这次补充的决议和工商登记文件也是我们自己主动补充的。我们下周二就要交割了，投资额超过十亿，如果缺少这个备案，这个项目就要黄了……”
娄老师依旧是例行公事的语调，严厉地打断林翎：“那你们怎么不早点报批？非得等到最后一刻。”
娄老师一句话噎得林翎说不出话来，她只好转变思路打苦情牌，恳求他高抬贵手：“娄老师，这个投资对冠峰食品来说特别重要，全公司上下几百号人已经连续一个多月加班加点，就为了这次外商的投资。全公司都在等着投资成功后，老字号能焕发出新活力，创出新的国潮品牌。我们的申请材料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肯定没问题，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忙加急？”
“我们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不能为某个人搞特殊化。”娄老师的铁面无私，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她好话说尽，急得都快哭了，但对方完全不为所动，咬死了就是七个工作日，一天都不能快。
林翎正紧握着电话话筒还想继续软磨硬泡，突然瞥见隔壁的周心悦朝她挤眉弄眼，拼命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她只好无奈地挂上了电话。
一等林翎挂了电话，周心悦立刻一脸担心地凑上前来：“小翎，你别和政府官员死犟呀！万一他到时候再找个什么理由要你补充提供文件，那不是更糟了吗？”
林翎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身心俱疲地瘫在桌上，眼含怨气、忿忿不平地说：“心悦，你说这个商务部娄老师，明明申请材料都已经初审过了，也没有联系我们补充材料；我们自发自觉地补充了材料，到头来反而要重新计算审限。明明几天之内就能完成的事情，非得花上十天半个月。这工作效率也太低了吧！”
周心悦赶忙伸手捂住林翎的嘴：“别乱说！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走走走，我们去pantry吃点零食休息一下。”周心悦边说边拖着垂头丧气的林翎往茶水间走去。
景明律所茶水间的落地玻璃窗外，一大片红砖灰墙、低矮的上海石库门保护性建筑使人可以凭栏远眺，开阔的视野不受一丝遮挡，直望到隔了一整个黄浦江的东方明珠。远处密集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质感，有一种戳破蓝天的气势。站在景明律所的办公楼向下俯瞰，车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被踩在脚下，让人盲目生出了倨傲之感，一瞬间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困在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这样的景色恐怕看不了几天了，林翎站在落地窗前心内一片惨然。一想到对哥哥自杀原因的调查可能从此中断，她就感到一阵绝望。
“怎么有空到pantry来？商务部的备案很顺利吗？”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发话，林翎转头一看，发现是叶晚晴端着杯子站在茶水间的门口。
还未等林翎开口，周心悦抢着回答道：“补充材料都交了，结果商务部还要七个工作日才能审核完成，这样就赶不及下周二的交割时间了。小翎在电话里苦苦哀求了负责老师快半个小时，人家就是不肯松口。唉……”周心悦边说还边叹了口气，仿佛她是刚刚经历这一切的当事人。
“那是自然。政府部门都是朝南坐的，人家没有必要为了我们赶进度而压缩自己的工作时间。除非……”叶晚晴似乎想到了什么，略一沉吟，突然看向林翎，“你听说过‘最多跑一次’改革吗？”
林翎被问得一脸茫然，周心悦也是不明所以地摇摇头，叶晚晴看两人都是迷惑不解的表情，耐心地解释道：“‘最多跑一次’改革是政府服务模式创新，意思是：政府部门从受理申请到办理完成，全过程只需要申请企业一次上门，并且政府部门会在明确的承诺时间节点完成，不会像以前一样为了办一个审批跑断了腿、磨破了嘴。这项改革最先是ZJ省提出，但现在已经从中央到地方在全国范围内全面开花，我之前好几个项目都已经能做到一次性提交材料，而且感觉到审批备案的流程显著缩短。”
“可是，这次的这位商务部娄老师明显不是这样想的呀……”林翎疑惑地问道，她依然不理解宏观层面的政务改革怎么和在微观层面上和冠峰食品这个项目扯上关系。
“现在‘最多跑一次’的改革已经开始作为政府政绩考核的指标之一，办事时间、办事效率、群众满意度都变成了可量化和可评价的因素之一。”叶晚晴继续解释道，“每个政府部门的官员也是普通人呀！娄老师不愿意加快审核进度，是因为这样做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如果能有一些激励落到他个人身上，情况就不一样了。”
林翎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思忖：什么个人激励？难道是暗示让我送钱给娄老师吗？这不是行贿吗？红圈所的律师也行贿？
一旁的周心悦却立马心领神会：“我懂了！现在所有申请材料都已经齐全，我们可以和娄老师商量，将冠峰食品这个项目塑造为商务部商贸流通司‘最多跑一次’改革的标杆典范，成为政绩考核时的加分项。这样一来，为了体现‘最多跑一次’的效果，娄老师就会从第一次收到申请材料起算七个工作日的审限。关乎他的个人利益，他肯定愿意帮我们行个方便，加快审核进度。”
叶晚晴认同地点点头，但心里暗暗为林翎叹了一口气：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林翎和周心悦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就算林翎过了冠峰食品这关，未来在红圈所的路也注定坎坷。
受叶晚晴的启发，周心悦的脑筋转得飞快，她迅速拉起还在原地发呆的林翎，大步流星地朝工位走去：“小翎，你去找冠峰食品的人，让他们马上去做一面锦旗，上面写一些‘便民’、‘高效’之类的褒奖，然后你以冠峰食品的名义写一封感谢信，指名给娄老师。到时候把这些都给娄老师，让他作为政绩考核的材料。”
林翎还没缓过神来，已经被周心悦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能匆忙向叶晚晴道了谢，跟上周心悦的步伐，但她仍然不住地小声嘀咕：“心悦，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投机取巧了？总觉得有点不妥……”林翎从小就是规行矩步，学生时代就是“乖乖女”，在她的脑海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挑战权威”的片刻想法，更不要说把“权威”当作可以利用的普通人。
周心悦一把将林翎按在座位上，不容分说地说道：“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你可真是个死心眼！快打电话给冠峰食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