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隆庆六年三月十三日,依制,今天是要常朝的日子。
高拱的宅子在右安门大街,所以他一大早便起来了。在仆人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穿上绯色仙鹤补子团领衫,系上镶金玉带,戴上乌纱帽。
收拾好,走出卧房后,高拱拿出两封连夜写好的信交给高福,并吩咐道:“一封差人送给漕运都御史王宗沐,他制造海船的计划要加快了,原定的两百料如今看,远远不能护卫我大明海疆,起码得四百料才行!另一封差人送给广东巡抚陈端,让他严密关注南洋、尤其是大小佛郎机以及红毛番的动向,并将情况随时私信与吾知晓!去吧。”
吩咐完高福,高拱便坐上轿子往内城而去。
从正阳门入内城,在大明门前落轿,高拱步行从大明门进入皇城,再过承天门、端门,到达午门前。
“元辅!”
“元辅躬安!”
一路上,高拱所过之处,沿途所遇,不管所穿是绯袍、青袍获是绿袍,皆驻足拱手弯腰见礼。
而高拱自顾昂首挺胸,迈步向前,似乎这一路上所遇,全然和他没有关系。
此时天才微亮,午门前的广场上,早聚集了众多或三五成群接头接耳,或五六结队窃窃私语的大小文武官僚。
高拱径直走到午门左侧门洞前,看到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锦鸡补子团领衫,腰系花犀玉带的张居正也立在此处,便走上前道:“听闻白圭这几日不消停,在京官各衙门间,大搞串连,欲于今日朝上给余以惊喜,对否?”
张居正稍张了张嘴,但仔细想想,还是先拱手弯腰给高拱行了一礼,然后才回道:“日前在内阁,仆已向元辅禀明,东宫讲学兹事体大,元辅执意作梗,仆定于明堂之上与公见分晓!”
“好,那便明堂之上见分晓吧。”高拱不以为意的回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张居正。他早就从孟冲那得到了消息,张居正撺掇潘晟几个人上的题本,被皇帝给留中了。
“铛~铛~”
午门城楼上的钟声响起,时间已到卯时,朝臣门停止了私下秘语,按文武两班、分左右列好队形。
文官以内阁首辅高拱为首,次辅张居正次之,往下依次是六部尚书、六部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十三道掌印御史、六科给事中以及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顺天府、翰林院、光禄寺、钦天监和太医院的主官,自午门左门洞入午门。
武官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为首,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次之,往下依次是前军府左右都督、左军府左右都督、右军府左右都督、后军府左右都督、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府指挥同知、五军都督府总督京营戎政、锦衣卫指挥同知、亲军十二卫指挥使、五军都督府指挥佥事、锦衣卫指挥佥事、亲军十二卫指挥同知、京营班军各卫指挥使、锦衣卫镇抚使、亲军十二卫指挥佥事、五城兵马司主官、京营班军各卫指挥同知,自午门右门洞入午门。
皇极门前广场。
文武两班于御道旁面北立好,噤声;金吾卫将士持器分立文武两侧,纠仪官来回巡视,纪事官带大汉将军立于文武两班班尾。
鸿胪寺赞官净鞭三响,乐起,文武跪。
天子着皮弁服乘舆至皇极门升御座;锦衣卫跟随天子,分立御座左右;旗手卫执天子仪仗侍立于皇极门东西丹陛。
鸿胪寺赞官唱:赞。
文武面天子行一拜三叩首礼。
天子呼:平身。
鸿胪寺赞官唱:谢。
文武呼谢。
鸿胪寺赞官唱:有旨。
通政司官员奉圣旨行于丹陛前,向天子礼后,转身,面文武,依诏、令、制次序依次诵读圣旨。
文武附地听诵。
圣旨宣毕,鸿胪寺赞官唱:兴。
文武起,转身,各面御道、相向而立。
鸿胪寺赞官唱:奏事!
“臣尚宝司卿刘奋庸有本奏!”
一系青色白鹇袍的刘奋庸先跨步出列,然后面对躬身行礼,再转身行至文官班末,然后再转身沿御道边面北行到丹陛前,跪地向皇帝行三叩首礼,然后直身,手持奏本说道:“皇上即位六载。海内非不又安而灾疢未消;外夷非不威顺而伏机可虑;朝纲若振饬矣而大柄渐移;仕路若肃清矣而积习仍旧!有司方引领以睹励精之治,而皇上精神志意渐不逮初。臣虽贱微念潜邸旧恩,不忍默谨,条二事以英断。一曰:保安圣躬。人主一身天地人神之主也!必志气清明精神固,而后可以当万机之。繁声色嗜欲非大智大勇,鲜不移夺自兹以往。宜加圣虑思宗社付托之重,念此心保守之难,凝神定志忍惟抑情。毋逞旦夕之娱而轻万年之虑!毋以有限之精神而殉无涯之嗜欲!如此则清明强固而无强之福可长保也!二曰:总揽大权。人主操礼乐征伐之柄,必一政一令咸出上裁,而后臣下莫敢行其私在。昔,先皇帝英明果断,恩威莫测;一时大小臣工仰承不暇。今政府之所拟,议有司之所承,行非不奉有钦依也!而酙酌从违之际,皇上曾出独断否乎?人才之用,舍果尽协于公论而无敢自快其思仇欤?臣弗敢知也!国事之纷,更果尽出乎忠谋而无敢以私意上下之欤?臣亦勿敢知也!即如辅导东宫,本阁臣之责!而輙敢为身国之便?!朝廷名器本励世之具而今乃为市恩之物!先皇帝时,谁敢如此?!伏愿独观万化念大权之不可下移,凡庶府之建白,阁臣之票拟,特留清览时出独断,则臣下莫能测其机,而政柄不致偏重矣!”
刘奋庸说完,再次附地于丹陛前。
皇极门前广场上,百官皆满脸惊色,这是借东宫讲学之事,冲着内阁首辅高拱去的呀!可是常朝之上,纠仪官巡视在侧,纪事官领甲士待命班尾,百官也不敢此时交头接耳议论,就纷纷以眼神进行交流。
高拱暼了一眼身旁的张居正,然后气定神闲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神游太虚。
丹陛御座上的隆庆皇帝此刻恶狠狠地盯着跪在丹陛下附地的刘奋庸,正欲发作,却又一个身穿青袍的官员出班。
此人如刘奋庸之前一样,先行至班尾,再沿着御道边走到丹陛前,跪在刘奋庸身后,行礼后,言道:“臣户科给事中曹大野奏大学士高拱大不忠十事!拱蒙陛下任用令掌吏部事。宜小心辅弼,奉公守正以报!乃专肆日甚,放纵无忌!臣不暇,悉举谨以其不忠之大者,略陈之。前者陛下圣体违和,大小臣工寝食不宁,独拱言笑自若!且过姻家刑部侍郎曹金,饮酒作乐,视陛下之疾苦罔闻!知其不忠一也。东宫出阁讲读,乃旷世之盛典!国家之重务!拱当每日进侍左右!乃止欲三八日叩头而出,是不以事陛下者事东宫矣!何其无人臣之礼敢亍自尊哉?其不忠二也。自拱复用,即以复仇为事!昔日,直言拱罪如岑用宾等二三十人,一切降黜,举朝善人为之一空。其不忠三也!自拱掌吏部以来,其所不次超擢者,皆其亲戚卿里、门生故旧,如副使曹金其子女亲家也!无一才能,乃超升至刑部侍郎;给事中韩楫,其亲爱门生也!历俸未久,即超升为右通政;其他任其所喜超用者不可胜纪。其不忠四也!科道官乃陛下耳目,大臣之所以不敢为奸者,赖其此也。拱乃欲蔽塞言路,任之所为;故,每选授科道,即先于部堂戒谕不许擅言大臣过失,此上蔽陛下耳目以恣其奸恶之计。其不忠五也!今科道官多拱腹心,凡陛下微有取用,即交章上奏,至拱罪恶皆隐晦不言,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六也!昔日严嵩止是总理阁事,未尝兼吏部之权。今拱久掌吏部不肯辞退,故,用舍予夺,皆在其掌握中;升黜去留,惟其所欲!在外抚按之举剌不计,在朝之清议不恤!故其权之重,过于嵩!而其引用匪人排斥善类,甚于嵩!此其专权效恣,不忠七也!昔日,严嵩止其子世蕃贪财纳贿,今拱乃亲开贿赂之门,如,副使董文采,馈以六百金即升为河南参政;吏部侍郎张四维馈以八百金即取为詹事府侍班官;其他暮夜千金之馈,难以尽数!故拱家新郑屡被盗劫,不下数十万金,赃迹大露,人所共知,此其因权纳贿。不忠八也!原任经历沈炼,论劾严嵩谪发保安杨顺路,楷乃阿嵩意诬炼勾虏虚情竟杀之,人人切齿痛恨比。陛下即位,大奋,乾断论顺楷死,天下无不称快!拱乃受楷千金之贿,强辩脱楷死,善类皆忿怒不平。此其不忠九也!原任操江巡抚吴时来,在先帝朝抗论嵩,所谓忠臣也,拱以私恨,借一小事黜之;原任大学士徐阶,受先帝顾命,古所谓元老也,拱以私恨,乃多方害之,必欲置之死地。至于太监陈洪,之间往出,自陛下独断天下,皆仰其明,拱思昔致仕时,私与洪密,常讽,令言官欲为报复是党,洪而谓其不当去也。俺答归顺,惟陛下神威所致,拱乃扬言于人,曰此非国家之威乃我之力也。此其归功于己,不知上有陛下,设使外夷闻之,岂不轻视哉?其不忠十也!请如先帝处严嵩故事,特赐罢黜。别选公忠之臣,以掌吏部以协理阁事,则陛下虽静餋宫中,而天下有泰山之安矣入。”
此奏一出,朝臣们再也绷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以私议论。
隆庆皇帝刚听到徐阶这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听到最后,更是火冒三丈,高拱可是他老师,两人情同父子。隆庆皇帝一拍龙案,指着曹大野厉声怒喝:“够了!汝安敢妄言?!”
皇帝的态度就是信号。
这边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马出班:“臣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奏,礼部尚书潘晟衰朽,不堪礼典,应罢黜!”
随后,给事中涂梦桂劾刘奋庸动摇国是;给事中程文再劾刘奋庸、曹大野二人“渐构阴谋,倾陷元辅,罪不可胜诛!”
现在局势在朝臣们心中也渐渐明了了,这是首辅高拱和次辅张居正之间的争斗,于是,他们齐刷刷的看向立于丹陛前左侧的高拱和张居正两人。
只见高拱昂首踏步而出,面北跪地言道:“臣以凉德,谬膺重任,奉职无收,以致人言引罪。负慝安敢置辩?但其中有上关大义,下关名莭者,不敢不明其说。前月圣体违和,臣与同官张居正,日夜在朝,相对踧踖至废寝食直待;圣体就安,乃始还家,臣与刑部侍郎曹金举行婚姻之礼,亦在圣体大安之后,其日月可按也;东宫讲读,阁臣虽有提调之责,而随侍左右则会典未载,礼部未行题请,是前此所无也,臣等既不敢擅自入侍而心不自安,所以有五日一叩之请,盖于旧日所无之事有加,而非于旧日所有之事有减,其事例可稽也。俺答款顺,臣实与张居正为皇上始终谋画力赞,其成,以少尽臣子报国之心,既屡荷温纶嘉奖重赐升荫臣等力辞,竟不敢居其功,而今谓臣功于已,此,圣明洞鉴也!自皇上召臣还阁兼掌铨务,臣即虑操权太重,恐致颠危,去岁辞免,数皆不获请,更蒙褒赉,臣乃感激恭承,竭力从事至今春复具辞,以皇上方在静餋,不敢烦渎,而今谓臣专权不肯辞退亦圣明所洞鉴也!此皆上关大义者,臣谨述其实,如此臣拙愚自守,颇能介洁,自来门无私谒,片纸不入,此举朝缙绅与天下之人所共明知。副使董文采,资望已深,是臣推为参政,官僚必慎择年深老成之人,而侍郎吕调阳皆是皇上日讲官不敢动;侍郎张四维资望相应,是臣与张居正推为侍班官,乃谓文采馈金六百四维馈金八百,果何所见又何所间而不明言其指证乎?”
老子干的这些事情,你张居正也都有份!要脏一块儿脏,别想把自己摘干净。
高拱继续说道:“隆庆四年,臣鲁审录,见路楷狱词与律不合,拟在有词,其后一年,法司拟作可,矜与臣无与。臣家素贫薄,至今犹如布衣,时人皆见之,曾未被劫,则所谓劫去数十万金者,诚何所据?此皆下关名莭者,臣谨述其实如此。至于其他指摘,与臣谋国之忠伪,执事之敬忽,用舍之公私,怨之有无,皆昭然在人,天下自有公议,臣无容说也。但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
说完,高拱自己摘去乌纱,置于身侧,然后恭敬地俯首于地。
“哎呀,先生何必要弃朕而去!”隆庆皇帝急得不顾朝仪,慌忙走下丹陛,弯腰欲扶高拱起来。
但高拱双膝如被钉在地上一样,不肯起来,径自说道:“臣无能,望陛下从良臣之议,罢免于臣,别选公忠之臣,以掌吏部以协理阁事!”
“陛下!”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此事出列:“陛下,元辅公忠体国,今遭小人构陷,蒙不白之冤,乞圣上明断,逐小人,以慰辅臣之心!”
随后,六科给事中雒遵等十三道御史唐炼等各上请留大学士拱。
高拱令众同僚休言,上奏言道:“大臣之道,上之以身报国,次之不敢以身辱国,今臣奏职无状,既不明报国,若再不明进退,之莭而徒,靦颜在位是诚以身辱国,臣之罪愈大矣!”
隆庆皇帝无辙,只好对司礼监掌印孟冲说道:“刘奋庸、曹大野,构陷重臣,诽谤国是。传朕谕,着内阁拟旨吏部,革刘奋庸尚宝司卿之职,革曹大野户科给事中之职,即调外任。礼部尚书潘晟,老迈昏聩,着自行乞恩致仕!”
高拱这才答应重新视事。
至此,张居正与高拱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完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