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渐渐沉落,那些被其余晖映红的云彩如同即将燃尽的火焰,在天空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暮色之美。
而在北京城西单北街,刑部大牢的某座牢房之中。
一身穿脏乱囚服,一头蓬乱且夹杂稻草的消瘦犯人,正倚靠着粗糙的石壁上,望着房顶不时渗漏的水滴,呆呆地出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腌臜的气味儿。
牢门外,站着一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锦鸡补子团领衫、腰系花犀玉带的朝廷二品大员;而他的旁边,则是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着绿色黄鹂补子团领衫、腰系乌角带的正八品官员。
牢中所羁押的囚犯正是当年因一出嘲讽严嵩的戏剧而名动整个京师的徐渭;而牢门所站立的两名朝廷官员也是刑部尚书刘自强和刑部司狱司主司范仁畏。
只见刘自强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孔,一手指着牢内,皱着眉头对范仁卫说道:“这人怎么成这样了?这你要不说是徐渭,本官还以为你是从哪个破庙弄回来的老叫花子!”
“大人,这,您可怨不得卑职啊!”范仁畏赶紧向刘自强解释道:“这徐渭当初之所以要故意杀害自己的继妻,便是抱着入狱寻死、追随胡宗宪于地下的心态!原本徐阁老在时,是有意遂了他心愿的,可谁曾想,隆庆二年,徐阁老突然致仕,而后徐渭旧友礼部侍郎诸大绶和翰林编修张元忭又多为其奔走,此案便搁置下来,一直到了今天,已五年矣。然这徐渭,虽求死未成,可其求死之心却坚,自打入狱后,不言不语,不饮不食,饭食皆是卑职特意嘱咐狱卒熬制流食强行灌下,时至今日,这人还能活着,已是卑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矣!”
说完,范仁畏看了一眼牢里的徐渭,也是不由得叹息一声;毕竟徐渭当年的风采,自己也是目睹过的,这要不是全然自己经手,别说刘自强,便是自己也不绝计敢相信眼前这个瘦骨嶙峋之人会和“徐渭”这两个字有啥关系。
刘自强的眉头卫所愈发的紧锁了。明日,三法司便要提审这徐渭,而徐渭的公比对于首辅高拱推动的平反胡宗宪冤案的计划至关重要,高拱对此事格外重视,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出差错,这徐渭如今这般模样可是不成啊!
刘自强低着头暗自思索,这徐渭意志消沉,乃是因为昔日胡宗宪冤死狱中之故!倘若将朝廷意图平反胡宗宪冤案的消息告之于他,说不定就会有反应呢?
想到这里,刘自强苦闷得内心秃然一亮。
“嗨!嗨!嗨!”
刘自强一边叫着,一边拍打着面前木制的牢门,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吸引徐渭的注意。
然而,牢内的徐渭还是倚在石壁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没用的,大人!卑职早就试过了,这徐渭如同一个活死人一般,任你如何折腾,他俱是不以理睬!”旁边的范仁畏说道。
“本官行事,何用你来饶舌?”刘自强白了一眼范仁畏,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冲着牢内说道:“徐文长!你别装死,本官知道你能听的见!你这样有啥用?那胡汝贞是能复生还是能洗刷身上的污名?如今朝廷有意平反胡宗宪冤案,明日便要提审于你,你果真要继续这般堕落,是不想为胡汝贞讨回了么?!”
刘自强的声音在牢房内回荡,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半响功夫过后,徐渭终于朝着转过了头。
“当真?”徐渭张着嘴,好一会儿功夫,才艰难地从嗓子中吐出这两个字来。
“本官堂堂朝廷二品大员,还能骗你一个牢狱待死之人不成?”刘自强回道。
徐渭闻言,眼睛眨了眨,眼泪从他的眼角泌出,顺着脸颊流淌。
“大人,这徐渭终于有动静了!这么多年了,卑职尝尽各种办法始终未曾奏效,大人一出手,竟成了,您真乃神人也!”旁边的范仁畏赶紧对着刘自强吹捧道。
刘自强听了这话也是颇为受用,双手附于背后,也不再愁眉苦脸,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也没得意多久,刘自强便扭头对着范仁畏吩咐道:“着人给他略微收拾一下,洗洗澡,换件干净点的衣裳,明日提审,莫要叫外人瞧见他如今这般模样,误以为我刑部大牢也同那锦衣卫的诏狱一般!本官尚有急务,便不再此处多逗留了。”
“大人尽管放心公忙,卑职定会将大人方才嘱咐之事办妥。”范仁畏回道。
“嗯!”刘自强点了点头,便一甩衣袖,转身急步离开朝大牢外走去。
出了大牢门后,刘自强一路向北,朝刑部衙门的三堂而去。
古代官署的建筑规制,主体建筑沿中轴线分布,自南向北依次为照壁、大门、仪门、戒石坊、大堂、二堂和三堂,并配以相应的厢房。官署配置为:前衙后邸,大堂、二堂为堂官行使权力的治事之堂,二堂之后则为内宅。
进入三堂后,刘自强快速地脱下官服,换来一身清爽的直身行头。而后直接穿过三堂,从后门出衙门。
刘自强的轿头早领着轿夫抬着轿子在此处恭候了。
“老爷,还回府吗?”轿头上前询问道。
“不回了,来不及了,直接去全晋会馆!”刘自强一边匆忙上轿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
“好嘞老爷,您坐稳了。”轿头一边应道一边将刘自强扶进轿内,待放下轿帘后,便对着两名轿夫吩咐道:“起轿!去全晋会馆!”
全晋会馆位于北京宣武门西南方向300米处的南柳巷,和刑部同处于宛平县阜财坊内,所以刘自强很快便抵达了全晋会馆。
全晋会馆占地面积约6000平方米,分中、东、西三路建筑,在东南角开有三间屋宇式蛮子大门,大门上悬挂着“晋江邑馆”牌匾,门前有照壁,两旁各有一石狮。
刘自强在照壁前下轿,将请柬交于门房后,便拾阶穿门而入。
蛮子大门后,便是全晋会馆的门厅,门厅后则是东路建筑,东路建筑是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的私人宅邸,在会馆中自成一独立院落,院落正对门厅开有垂花门,门上悬有“杨宅”匾额。
刘自强不入杨宅,折向沿全晋会馆院墙檐廊向西。
过了杨宅的院子,便是全晋会馆的中路建筑,这里修有鼓楼、戏台以及凉亭、假山、花卉等园林建筑。
园林中已零零散散见有身着各色服饰、年龄各异的人群,他们或两三结伴于凉亭中交谈,或独自在花卉旁驻足停留。
刘自强一面与他们相互见礼,一面脚下片刻不停留,径直向西。
过了中路园林,便是全晋会馆的西路建筑了,西路建筑又分为前后两进院落。
前进院落中轴坐北朝南建有正堂,堂书匾额“听涛山馆”,这里便是全晋会馆用于宴请宾客之地;听涛山馆西侧有一厢房,匾额“竹海草堂”。
而后进院落也是房数十间,每当朝廷会试之时,这里便是赴京赶考的晋籍举子们的落脚之地:而平时,每当全晋会馆举行宴席,凡酒醉宾客,也多留宿于此。
此时听涛山馆中,已是热闹非凡,只见堂屋正中的舞台上,一个个浓妆淡抹、婀娜多姿的舞女,身着色彩斑斓的舞衣,乐师的伴奏下,跳着欢快地舞蹈。
而舞台周围,摆满了若干个八仙桌,全晋会馆的仆役们则陆续的往这些八仙桌上,传着酒菜。
而来自京城各大衙门的晋党官吏、国子监生和富豪商贾们,则按尊卑顺序,围坐在这些八仙桌的周围。
而主桌上,上座依然还空着;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头戴长者巾、身穿对襟披风,正坐在主桌左首位置上,陪着坐于右首位置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说着闲话。
葛守礼,弘治十八年生人,如今六十七岁,比杨博还要大四岁。他是山东德州人,并非晋籍,只不过其素与晋党交往过密,凡其升官皆仰赖晋党之势,是以,如今满朝皆以为他是晋党外围,就连他本人也是如此觉得,晋党也没把他当外人,凡全晋会馆宴会,必有其一席之地。
“哎呀,秋官大驾光临,全晋会馆当真是蓬荜生辉呀!”
暼见刘自强自堂屋外进来,杨博立即中止了与葛守礼的闲聊,起身,拱手作礼,迎了上去。
刘自强生于正德三年,如今已是六十四高龄,比杨博大一岁,是河南扶沟县人。刘自强其实平素同晋党并无过多往来,他这次急匆匆地跑到全晋会馆来,完全是因为首辅高拱破天荒地到了全晋会馆。
“杨天官不必多礼。”刘自强客气地给杨博回了个礼,然后才询问道:“不知元辅可已到来?某在部中唯恐怠慢了元辅邀约,故才急忙忙赶来。”
“元辅已至,此刻正在草堂与子维面商要事,秋官不妨先请入席以待,如何?”杨博说道。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刘自强作了个揖答道。
“秋官这边请。”杨博先是客气地回礼,再将刘自强引到主桌,然后指着葛守礼,对刘自强介绍道:“这位是与川公,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同僚,想必也不用博多做介绍了。”
“自强见过总宪!”刘自强率先对着坐在主桌右首的葛守礼作揖道。
虽然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和刑部尚书都是正二品,但奈何葛守礼年龄比刘自强大三岁,所以哪怕官阶相同,刘自强还是要先给葛守礼行礼。
“秋官客气。”葛守礼也不敢托大,赶紧起身回礼道。
而此时,在听涛山馆西南角的竹海草堂里。
一身淡雅道袍的高拱正端坐于茶椅之上。
而高拱的旁边,一头戴六合帽、身着交领深衣的中年男子正恭敬地将一杯刚沏好的茶端至高拱手边,而后,语气极为恭顺的说道:“元辅,这是今年新进的信阳毛尖,您尝尝。”
“嗯。”高拱接过茶,打开茶盖,吹了口热气,却没喝,然后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倘若余未曾记错,子维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及第的吧?”
“回元辅,维正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同年以庶吉士入翰林院为编修,后因家母过世,回乡丁忧。嘉靖三十七年冬,蒙先帝垂青,以原职起复,后一直担任翰林院编修一职,期间还参与了分校重录的《永乐大典》;至隆庆五年,又因协助俺答封贡之事,受元辅提携,升任吏部左侍郎至今。”张四维躬欠着身体答道。
“非是余提携,乃陛下赏识!”高拱抬眼看了张四维一眼,脸色不善得说道。
“元辅教训的是,是陛下的赏识!”张四维立马改口道。
其实高拱之所以会把张四维从翰林院编修升到吏部做左侍郎,完全是高拱当初为了推动俺答封贡,和张四维的舅舅、宣大总督王崇古做的一次交易,若非如此,那王崇古又怎肯配合高拱,强力弹压宣大军功集团对俺答封贡的抵制和不满?
只不过此中细节,高拱与张四维皆不愿多提罢了。
“如此,子维也在朝为官一十三载了,亦可算作老吏也!”高拱感慨了一句,而后看着张四维试探道:“有没有考虑过再进一步?比如说,入阁?”
张四维猛地抬头看了一眼高拱,见其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张四维赶忙复又低下头,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佯装作谦卑之态答道:“回……回禀元辅,卑职……卑职资历终究是尚浅,年纪也还尚轻,朝中还有不少硕德厚望的老臣,卑职入阁,恐难以服众,故……故不敢作此奢望!”
高拱嘴角闪露出一抹轻蔑地笑意,这张四维虽然在自己面前装的很谦恭,但他方才分明内心的欣喜已露表象!
这修习心学之人,都是这般表里不一么?高拱在内心如此嘲讽着。
不过表面,高拱却也不点破,而是继续说道:“资历和年龄都不妨事,那张白圭,也不过年仅四十有七,只比子维年长一岁而已,不也已入阁五载,今已居次辅之位?”
“左揆才大,幼年便已号称神童,卑职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张四维答道。
“那张白圭虽号称神童,当年会试也不过二甲九名罢了,余若没有记错,子维乃是二甲头名吧?如何便甘心落于人后了?”高拱继续道。
“这……”张四维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是啊,不过才年长一岁!会试排名也比不上自己,何以他是次辅,自己才是个吏部侍郎?
张四维心中的欲望和不甘终于再也掩藏不住,他不再顾及伪装,郑重地向高拱作了一个长揖,语气恳切道:“还请元辅教我!”
高拱嘴角上扬,心中暗想,小样儿,几年道行呀?就敢在自己面前装?自己可是和严嵩、徐阶一路过招杀过来的!还拿捏不了你?
心里虽是那般想,然而嘴中却是说道:“想必你也听虞坡公还有你舅舅说起过了,如今黄河大水,运河阻塞,九边缺粮……”
“请元辅放心!卑职今日宴会散后,回到家中便向家中长辈以及各位晋中的世叔和世伯们修书,尽启晋中家藏,力保漕粮抵京前,朝廷不会为宣大和陕甘边军食粮忧心!”未等高拱说完,张四维便抢先回道。
“甚好!若果真如此,入阁之事,汝便安心候余消息吧!”高拱说道。
“卑职谢元辅栽培!”张四维冲着高拱又是重重一揖。
“嗯。”高拱轻轻回应一声,而后才打开手中茶盖,将茶碗中的茶水含入口中。
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卑职告退!”张四维会意,向高拱又行了一礼后,才推出草堂之外。
“噗!”
待张四维离开后,高拱立马将口中茶水吐于地下,随后便将手中茶碗扔在茶几上,任由翻洒得茶水顺着茶几的腿流淌。
高拱笃信气学,一生光明磊落,最是厌恶这等利益交换的鸡鸣狗盗伎俩!尤其是当这种伎俩和张四维的那张脸搁一起的时候!
张四维的那张脸,颧骨大颚骨小,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尖嘴猴腮!高拱每每看见,内心便充满了嫌弃!
“老爷,杨大人那边传来了话,说人已经到齐了,就等老爷过去开宴了。”高福对着高拱说道。
哎!国事艰难,此时尚需仰赖和依仗晋党啊!
高拱心中暗叹,而后冲着高福说道:“余这便过去,汝将此清理干净,莫叫他人瞧见!”
说完,高拱便自行推门而去。
时光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落下,月亮爬上了枝头。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寂静的巷子内,不时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夜幕下,一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借着月光,穿过一天天弄堂,来到了北京城阜财坊大理寺衙门的后门。
“咚咚咚!”
黑衣斗篷男子一边四处张望着弄堂里的动静,一边急促地敲着大理寺衙门的后门。
“这深更半夜的,谁啊?!”
不一会儿,后门打开,一头戴小帽、身穿褐色直缀的仆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冲着黑衣斗篷男子嚷着。
黑衣斗篷男子没有答话,而是微微抬起了头,使自己的面容暴露在月光之下。
原来这名穿着黑衣斗篷的男子,正是徐阶的书办!其名叫作徐班。
“班爷!”仆役惊了一声,而后慌张地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这才让出道,口中说道:“班爷快请进!”
待徐班进门后,仆役重新把门关上,这才对着徐班行了一礼,并询问道:“班爷几时到的京城?”
徐班没有回答仆役的问话,而是反问道:“刘大人安睡了?”
“是,老爷刚刚睡下,班爷请先东厢用茶,我这便去唤醒老爷。”
仆役说完,便让人将徐班引至大理寺衙门的三堂东厢,而自己则往三堂内室而去不提。
徐班来到三堂东厢,刚坐下,便见一只穿亵衣、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便急步而来,此人正是大理寺的左少卿刘思问。
由于大理寺卿前不久刚被罢职回乡听勘,而新的大理寺卿尚未到任,因此,现在的大理寺正是由这位左少卿主事。
“哎呀,班爷!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曾用饭?莫不如下官吩咐厨房给班爷准备些吃食?”
刘思问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不劳刘大人废心了,某已在张左揆的全楚会馆用过餐了。”
大理寺少卿,是正四品官员,徐班不过是徐阶府上一书办,刘思问却对其以下官自称;而徐班虽然嘴上叫着大人,可行为上,看到刘思问进来,一点要起身行礼的意思也没有。
“至于是什么风把某给吹来的,难道刘大人心里还不清楚吗?“徐班看着刘思问,傲慢的问道。
“是,下官明白,想必班爷是因明日提审徐渭之事而来,既然班爷已去过左揆府上,敢问左揆的意思是?”刘思问问道。
“此事与左揆无关!”徐班回道。
“啊?”这会儿轮到刘思问懵逼了,徐阶致仕离京前,可是吩咐自己一切都要听张居正的呀。
“老爷让某进京给左揆带信,不过是个幌子,此番为胡宗宪平反之事,蓟辽总督谭纶和蓟州总兵戚继光也参与其中,老爷不欲使左揆为难,故。此番,汝直接听吾意行事!”徐班说道。
“这……”刘思问迟疑道。
自己好歹也是朝廷正四品的大员,听张居正的也就罢了,好歹人家现在也是内阁次辅,可听一个府中下人的……
“怎么?刘大人有别的想法?莫非汝忘了今日身居之职是如何而来?”徐班眯着眼睛盯着刘思问质问道。
“不敢!”刘思问赶紧回道。
自己这官位要是来的干净,自己还用的着向一个府中下人俯首帖耳吗?刘思问心中暗想。
“不知班爷此番作何打算?”刘思问问道。
“附耳过来!”徐班一边说着,一边像呼小狗似的,冲刘思问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