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阴冷昏暗。
外边的栏杆是生铁铸的,墙壁则铺着大块的黑砖。
不知道为什么,这牢房里湿得厉害,墙壁上,栏杆上,都挂满了水珠子。
一阵冷风吹过,把铁栏杆上的水滴吹落,溅在了底下垂着头的青年脖颈上。
水珠子顺着脖子滑入背脊,径直流到腰间,年轻人打了个激灵,像被人顺着脊椎在背上划了一刀,凉意刺骨。
这一下刺激并没有打断他的动作,他正用一块石片,呲呲磨着铁栏杆。
他叫王和。
牢中无日月,只靠外边的火把照明;穿越后,他已经被关了不知道几日。
原主是怎么进来的,他也不知道。
原主的记忆,他脑中也没有半点。
他只知道,他现在叫王和。
外边的风声鬼哭狼嚎,人的呻吟声,叫喊声,骂声,都混作一团。
在这小牢房里,王和饥寒交迫,但好像不会死一般,一直有力气。
他就找了根石片,搁那铁栏杆上磨,试图磨出个缺口。
而这些天来,王和唯一见到的活物,是一个精瘦的光头。
或许是狱卒?
光头的上半身赤裸,皮肤白得像石灰,肩上扛了副长扁担。
扁担的两边,各拴了一圈大铁环,环上又开了九个小孔。
光头每过一段时间就往来一趟。
他往右边走的时候,扁担两边都空荡荡的。
往左边走的时候,铁环上就拴满了人头。人头的头发长长地挂下来,末梢用个铁夹子绑了,钉在那小孔上。
光头的步伐很稳,十八颗人头跟着他的步子,像吊灯上垂下的水晶球链子,前摇一下,后摇一下,整齐划一。
那光头狱卒没有往他这瞧过一眼,王和一开始还避着他划拉,后来干脆直接当着他的面磨栏杆。
一段时间前,在光头狱卒又一次经过王和这间时,他听到有颗头朝他笑道:
“急什么,急什么,下一轮便到你了!”
下一轮?
王和脸色难看起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功夫。
那光头狱卒每隔一段时间便挑着人头担子经过,只带它们走,从没见有带回来的。
失去身子是一种什么体验,王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想活着,只想从这破牢房里跑出去。
这阴冷逼仄的环境,即使不被饿死,也要让人发疯了。
忽然,王和瞅见一个苍白的人影,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过去,和那骷髅头一样的白脸视线对上了。
来了?!
那狱卒挑着人头担子,木然地走到他面前。
王和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就看见狱卒那肮脏的手伸进铁栏杆,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
王和听到了“咔”的一声脆响,不痛不痒的。然后他的头就这样被摘了下来,头发绑在根小铁夹上,然后挂上了人头扁担。
要是还有人体验过只有一颗头的感觉,兴许会发现,自己的头是很轻的。即使只用头发挂着,也不会太疼。
王和的头发也很长,转了两转,看到自己没头的身子朝自己摆摆手,然后盘坐了下来。
王和看着这怪异的一幕,一时语塞。
狱卒并不说话,像个老实的木头。可他从腰间掏出个葫芦,对着王和的身子洒了些什么。
王和的瞳孔收缩。
他见到自己身子沾了那水,居然开始融化了。
他的血肉,衣服,都化成一种清亮的水,然后轻轻地炸开,溅满了牢房。
大部分的水顺着地面流走了,有几滴溅到了墙壁和栏杆上。
于是水滴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滴答,滴答,滴答。
王和一下子口干舌燥,仿佛还能感觉到刚刚从背脊上滑下的凉意。
真就只给他留颗头?
狱卒回过身子,继续挑起两串头,一言不发地走。
他转过眼睛,发现自己和一旁的一颗姑娘头面对着面。
姑娘紧闭着眼,睫毛很长,头发被盘在铁环上,露出精致白皙的耳朵。
她的脖子很细,断口处齐齐整整,不见有血滴落。
那想来自己的头也很完整,勉强还算活着。
王和心想,原来有这么一天,人头也能热插拔。
他又听到扁担另一头的人头们窃窃私语。
“你犯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一觉醒来就到了这儿。”
“你胡说什么,哪有不犯事的被抓在这?”
“没人讲讲我为什么只有颗头吗?”
“……”
这些人像也搞不清楚情况。
王和本来还挺惶恐,但他生性胆子大些。
即使是天塌了,只要旁边还有个伴儿,不留他孤零零地死,他便觉得安心很多。
王和于是端详起那颗姑娘的脑袋。
这姑娘确实挺好看。
小脸粉扑扑的,可惜闭着眼。
那几根睫毛也很长,但上面沾了点灰。
王和觉得这点灰很碍事,于是朝那姑娘轻轻吹了口气。
不知是他口气太大,还是太臭,姑娘皱起了眉毛,可仍没有睁眼。
一旁一个老人头呵斥道:
“少年郎,稳重些!”
“是。”
王和有些扫兴,又有些松了口气。他们这串头终于有个开口的了。
他问道:
“老人家,咱们是都死了吗?”
“死又怎样?活又如何?”
“您老人家还挺有智慧。”
王和不会拍马屁,说了句不上不下的屁话。
“这是妖人塔。”
那姑娘头忽然嘴唇嗫嚅着说道。
妖人塔?
这话一出,扁担上十八颗头都不说话了,安静地吓人。
王和向着一侧的牢房看去,每一间都关着一个魂不守舍的人。
男女老少都有,高低贵贱却是看不出来。
这是座环型的监牢,一格格排起来,都对着中央的一根大石柱子。
王和觉着,这倒挺像浮屠界的布局。一种全景敞视监狱,环形的牢房正对着中央的观察塔。
他问道:“妖人塔?我们是妖人?”
只有一颗头还能开口说话,确实有些妖异。
但也不至于是妖人吧?
“你才是妖人。”那老人头呲着牙,不满道。“他妈的,怎么给老子关这儿来了!”
“我,我是杀了人,才被抓来的。”
王和的右边,一颗年轻的人头声音颤抖。
王和瞥了他一眼,这年轻人的脸已揪了起来。若不是没有身子,想必连胆汁也要吐出去。
王和没想到自己和杀人犯挂在一根扁担上。
他生前是安居乐业的好青年,一件违章的事都没干过。
“你杀了什么人?”
老人头好奇地问道。
“我爹。”
“就他一个?”
“嗯。嗯?”
年轻人头有些惶惑。听老人头的语气,杀人好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为什么?”
“唔,唔。”
年轻人支支吾吾的,像不愿意多说。但他的惶恐是真切的。
“杀一个人而已,也犯得着抓来这儿?”那老人头冷哼道。
“……”
王和不知道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和这些人还是有些距离的。
可他又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王和皱起眉头,真想从脑袋里把前身的记忆都挖出来。
狱卒走得不快不慢,又不知道走了多久。
王和没有数狱卒走了几转。
兴许走了八层,兴许是九层,反正他已瞧见了光亮。
那出口处透出一片蓝绿色的光,阴森森的。
即将离开监牢区,王和却没有半点欣喜。
因为狱卒是往下走的。
按照王和的理解,这监牢恐怕和什么十八层地狱一样,越往下越要吃苦头。
他咽了口唾沫,唾沫顺着他的喉管直接滑了下去,落在地上,划出一条线来。
王和朝下瞥了一眼,地上不止一条线,一路都是湿漉漉的。
原来十八个人头都在咽唾沫。
他终于紧张了。
光头狱卒进了一处大殿,烛火很暗。他把扁担往架子上一挂,像拎水桶似的,一手一个,把他们这两串头拎了起来。
十来个人头两两撞在一起,有几个人发出不满的哼声。
王和庆幸,自己撞在前边这姑娘的脑袋上,她的面颊很软,冰冰凉凉的,撞上去还有些舒服。
但是很快,他又往后边摆了一下,后脑勺撞在旁边老人头松弛的脸上。
王和揪起了脸,老人头也像是被撞到了鼻子,骂了句什么脏话。
大殿。
殿中有个木头架子,像是刑具一般,枯黑的,中间有跟铁钩,正好能钩住人头们头发上的夹子。
两旁的柱子间似乎站了很多人。
殿前坐了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
他的头上,九根冕旒自然地垂下来,半挡着脸;但王和仍然能看到,他的眼珠子朝这边咕噜转了一下。
两颗猩红的眼珠子。
人会有红色的瞳孔吗?
王和还没有思考好这个问题,便见到又一个黑袍子的狱卒走了过来。
他把刚刚那杀了爹的人头提走,拴在了大堂正中的木架子上。
这人的头发很长,往下拉了有一尺,于是头仰视着大殿正中那个阎王爷似的人。
年轻人头的嘴唇都在打哆嗦。
青面獠牙开口,声音涩得像铁锈:
“常怀慈悲,度过无涯苦海。你等既犯罪业,元神便染了妖相。今日堂审,便是看看你等是何妖鬼!”
他手一抬,敲响了案上的铜铃。
铃声不大,却异常空灵,这一下敲出来,盖过了一切嘈杂的声音,余音久久不散。
那年轻人头的目光像痴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青面獠牙扫了他一眼,道:
“一只狼崽子。领了。”
王和看到暗处走上来一个人——
或者说一匹站着的狼。
这穿着差役衣服的狼伸出爪子,把那颗人头提走了。
接着上刑架的是那颗姑娘头。她仍闭着眼。
青面獠牙铜铃一敲,她才睁眼。
她的瞳孔居然也是红色的。
“兔子。”
青面獠牙顿了一顿。
“兔子还不嫌多么?报账。”
“这周共收了四十六只兔子。”
“太多了!兔子就坏在它还要生兔子。领吧!”
这回走上前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只娇媚的狐狸。
姑娘头和那狐狸对视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狱卒又过来,把那颗老人头挂上了木架。
青面獠牙也扫了他一眼。手一挥,铜铃又响了。
老人头愣了一下,然后居然朝青面獠牙啐了口唾沫。
他的唾沫飞出去还不到一丈,青面獠牙的手中惊堂木已经拍在了案上,砰地一声,惊得满堂空气都像震了一下。
“老毒蛇,太晦气!皮扒了,胆留着。”
走上来一只狗。它手上提了根铁钩,尖锐的钩尖上还沾着血。
那老人头还想说什么,狗差一把把他的舌头扯了出来,然后串在了那铁钩上。
狗差用另一只爪子把架子上的头发直接扯断了,老人头像风筝断了线,一下子坠落下去,然后又在空中被自己的舌头拉住了。
“呃。”
王和听到了呕吐一样的声音。
老人头的舌头拉得老长,舌系带都被扯断了,黏答答的涎水流了满地。
他眼睛瞪得滚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样被狗差拎了下去。
王和吓了一哆嗦,头皮发麻,仿佛自己的舌根也隐隐作痛。
这老人头干了什么事?
自己又干了什么事?
眼下出了一只狼,一只兔子,还有一条蛇;
那自己会是什么?
他这边还想多思考一会,狱卒已经朝他走来。
他抗拒地皱起脸,徒劳地用眼神反抗。
但王和还是被挂了上去。
他仰视着青面獠牙的红眼睛,魂魄好像被摄去了。
王和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流逝,精神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虽然睁着眼睛,周围的一切却在远去,变成模糊的流体,耳旁的窃窃私语也在消失,转而变成一种嗡嗡声。
他还存在吗?
当——!
青面獠牙手下的铜铃响了,好像在王和脑中响了道炸雷,一下子把他拉了回来。
“嗬嗬嗬嗬——”
青面獠牙张嘴烂笑。
原来那不是面具,这青面獠牙就是长得这厉鬼模样。
王和听得心中刺刺的。
他虽然没有身子,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乱跳。
那道炸雷像鱼钩一样,钓住了他记忆的线头,仿佛只要轻轻一提,就能全部回忆起来;但是铃声过后,这线头就又脱了钩。
王和陷入了回忆失败的沮丧里。
可那青面獠牙笑声不止,
两侧的狱卒也都伴着森森冷笑,听起来却像哭一般。
他们笑得满殿灯烛晃荡,给王和的影子晃得一下往左边摆,一下往右边摆。
青面獠牙笑道:
“怎么给咱这,抓了条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