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和疑惑的表情，青面獠牙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当当当地敲起铜铃。
每敲一下，王和的头就痛一分，一滩记忆就像是被从剧烈摇晃的杯子里泼出来，几片画面闪过去，但就在王和想要去捕捉它们时，下一声铜铃又敲响，于是刚刚晃荡出来的记忆又从脑袋里渗出去。
他的眼神渐渐布上血丝。可他想不起来。
他叫王和。
可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别敲了！别敲了！”
他喊道。
记忆从他眼前飘过，可他一丝也把握不住。
那种只差个线头就能记起来的沮丧感，伴着铃声一起，一阵一阵地折磨着他。
他再也承受不了了。
铜钟居然真的停下了。
青面獠牙环视一眼，开口道：
“有人领么？”
满殿狱卒侍从齐齐闭眼，殿中烛火冷冷森森，只有王和大喘着气，脸上都是冷汗。
“嗬嗬嗬，都聪明，没人敢领！小子，你要留这么？”
留在这里？放什么狗屁。
“不。”
“你还想出去？放什么屁！狐司，先提下去！”
王和见到刚刚领了姑娘头的狐狸走上前，提起他头发上的夹子，把他和姑娘头一起提在了手上。
他们又面对着面了。
何止是面对着面，他们的额头都挨着，呼吸都扑在对方的脸上。
姑娘睁着红眼睛，看向王和的眼神满是错愕。
“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全给忘了，他敲了这么多声，我也没想起来。”
王和如实回答。
为什么自己会是龙？
龙意味着什么？
姑娘像是能理解他的感受。
“真怪，难怪要敲这么多下。那铃一响，我干过的事就全从脑袋里冒出来了，跟走马灯似的。”
“走马灯？我们都只剩颗头了，还不算死了吗。”
姑娘眨了眨眼，睫毛像刷子一样。
“死人还能说话吗？”
“那你也不怕？”
“谁说不怕！但我妈妈来过这，和我讲过的。”
“你妈妈来过？那你妈妈也是兔子？”
姑娘咯咯笑起来。她笑起来时，比板着脸还好看。
王和的脸有些红了，但姑娘就是不答他的话。
他又问道：
“我叫王和。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兔子吧。”
兔子姑娘。
王和还想多问些事情，另一边，十八个人头都已经审完了。
青面獠牙一拍惊堂木：“毕了！”
两旁的兽差都走出了柱子间的阴影，手上有脑袋的，就都往殿后走。
可那青面獠牙走到王和这边，对他说道：
“有人要保你，有人要害你。我谁也不偏袒，都给你见一面，谁也没法编排我。”
说罢，他黑黢黢的手抽出一根碧玉链子，随手扣在了王和的头发上。
“魑魅魍魉，神仙鬼怪，进了化形池，都无所遁形。你就留着人身子，好好琢磨吧。”
殿外。
殿外是悬崖。
一根铁柱子，插在了崖上，两道粗壮的绳子绑在这铁柱上，往下垂落，延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那狗差的钩子上挂了三个人头。
按青面獠牙的判词，是两条蛇，一只蝎。
狗差把钩子扣在一根绳上，手一松，三个人头就顺着左边的绳子往底下滑。
尖叫声从黑暗里远远地传来。
那杀父的年轻人也和另一头狼一起，被挂在这跟绳上，一溜烟往下滑。
原来是溜索。
溜索是用来渡江的。
那这崖底下又是什么呢？
兔子姑娘和王和被一起拴在了右边的绳索上。
那狐差手一松，王和便觉得脑袋向下坠去，越落越快，幸好有头发拽着他，不让他直接滚落下去。
风吹得王和快迷了眼睛，他想恐惧地大叫，却听到旁边的兔子姑娘又在咯咯地笑。
他于是又有些心安了。
但很快，兔子姑娘的笑声也被更大的声音淹没了。
滚滚浪涛声，轰隆隆作响。
不知这是条什么河，又或者是条什么江，它在昏暗的山间流过。
王和看不到它，但能听到它，也能感受到水汽扑在脸上的凉意。
“这是哪儿？”
他喊道。
“我不知道——”
兔子姑娘也喊道。
两颗头像一对樱桃一样紧紧相依，顺着溜索在浩瀚的黑暗里滑落。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王和看到了光亮。
一个翠绿的大潭子，周围打满了灯笼，在溜索的下端等候着。
前边的人头一粒粒地掉进了池子，下饺子一般，溅出了无数的水花。
王和惊恐地看到，那些掉下去的人头，居然都渐渐生出了身子。
他们的脸上长出绒毛，长出的手和脚居然是蹄子和爪子。
接着，羊，牛，兔，犬，都在这池子里站了起来。
这简直像是个畜生的浴池。
他们茫然地互相看看，举起蹄子或者爪子，嘴里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人言：
“妖怪！”
妖怪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蹄子，给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
不多时，有人惊恐地喊叫起来，听起来却像是牛的嘶鸣。
终于，王和和兔子姑娘也到了。
他大瞪着眼，听到头顶哒的一声，然后拽着头发的那股力就消失了，他在空中没有滞留多久，脸直直地摔了下去，潭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扑通！”
王和掉入了池底。
旁边的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了流水声。
水从他的鼻子里灌进去，然后又从脖子的断口流出去；他紧闭着嘴巴，可水从喉管那儿倒灌进来，又把他的嘴给冲开了。
气泡咕噜噜地往上浮起，他看着自己的发丝往上飘去，自己的头却在水中坠落。
为什么他没有变化？
难道是青面獠牙给的链子？
王和在水里眨巴眨巴眼睛，接着看到一只雪白的小爪子从水面伸进来，然后抓住了自己的一簇头发。
他被拎出了水面。
王和猛烈地咳嗽着，吐掉口中的水，看到兔子姑娘真变成了只兔子。
这兔子比起王和小时候养的白兔，可以说是整整大了三个型号。
但是比起人来，还是有些小，大概就个一米二的样子，半边身子都没在潭里。
“你怎么没变呢？”
兔子姑娘开口了。
她的声音倒没有变化，憨憨的脑袋瞅着王和。
“我猜是那根链子？”
王和说道。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当一颗头。
就在刚刚，那些毫无头绪的记忆忽然随着水一起从脑袋里涌现出来。
只有一个念头被他捕捉到了，久久盘旋在他的脑海。
他是王和。
他什么罪也没犯。
他也不是什么妖人。
他是下一任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