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程霜降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有些湿润。
“是口水。”
白杨幽幽地飘过来,他似乎已经等待很久,都把卧室周边逛了个遍,那些个奖状,小学的作文本,隔壁屋子的工作笔记,都借着幽灵形态的便利看了个爽。
嗯,他这叫调研。
“啊?”
少女狐疑地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抱起枕头,鼻翼微动,嗅了嗅气味。
“......你骗人!”
“啧,但你睡相的确是挺糟糕的,还卷被子。”
“你、你晚上就盯着我睡觉?”
“这么大晚上,总不能去认真学习吧,黑灯瞎火的对视力不好。”
“幽灵......也会有视力问题?”
“你不懂,就像给小孩子看的动画里不能出现抽烟镜头一样,咱们这是12+,无论何时何地都得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不然该有人投诉了。”
“?”
“快收拾吧,时间差不多咯。”
白杨飘荡出去,留给程霜降换衣服的时间。
她一看手机,的确没什么准备的余裕了。
光速换好衣服,披肩发扎了一个低马尾,程霜降的手机很快响起。
是顾姐的电话。
她让小姑娘过五分钟下楼,她开车来接。
“开车......”
车祸的应激症候群浮现于心中,程霜降念叨了一句,转头看了眼白杨,又下定了决心,穿上鞋子,开门迈出脚步。
至于这个决心是杀意已决还是重拾生活,不好说。
再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程霜降表情有些黯然。
一路上,她时刻注意着路面状况,生怕在哪个路口,又有一辆车凭空飞出。
好在顾姐的驾驶技术老练,这清晨六点的街道车辆稀少,没过多久,两人一飘平安下车。
殡仪馆尚未开门,但里面已经传来了忙碌的声音。
“张阿姨好,李伯伯好,蔡姐姐好,王叔叔好。”
程霜降见到的都是殡仪馆里工作的熟人,他们正忙着布置灵堂,摆放花圈。
今天早上只有一场葬礼。
“霜降,你的想法顾姐和我说了,我觉得很好,程老师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会感到欣慰的。”
一名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来到她的面前。
“嗯,王叔叔,我现在去准备吗?”
她非常平静,似乎在酝酿某种情绪。
“你先换一身衣服,顾姐应该带了,然后等我十五分钟,咱们七点整在准备室见。”
“好的。”
程霜降去前台取了顾姐给她准备的白色衬衣与黑色西装,走进更衣室换上。
白杨飘在门外,能瞥见殡仪馆外面陆陆续续开始有车开进来。
他跟着少女走进准备室,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铺了医用垫子的台子位于正中央,略显悚然。
差两分钟七点,准备室的门被拉开,王叔叔推着小车进来,上面躺着的便是程霜降的爷爷。
下意识瞥了眼身边的白杨,少女似乎还残留有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能再见自己的爷爷一面。
可遗憾的是,除了白杨,这个世界的人死了之后,似乎只有虚无。
“我们一起。”
王叔叔将化妆盒打开,放在旁边的推车架子上。
戴上口罩与手套,程霜降闭上双眼。
等到再度睁开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
那个怯懦,柔弱,动摇的少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庄严而肃穆的入殓师。
对从小耳濡目染,以至于被同学取了个“死人妹”绰号的程霜降而言,这里才是她的战场。
白杨从她爷爷的那些笔记得知,四年级的程霜降第一次走进入殓准备室,见证了自己父母的最后一程。
自此之后,她时常会被带到殡仪馆。
普通的小孩儿在抓蚂蚱,捉迷藏,下河摸鱼的时候,这位少女就在这冰冷的准备室,看着自己爷爷的工作。
甚至于初中的时候,人手实在忙不过来时,她已经开始上手,帮忙入殓。
白杨估计小姑娘见过的死人说不定和自己在战场上杀过的敌人数量不相上下,难怪她个头小小,力气却不小,这都是抬遗体练出来的。
他觉得程霜降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般表情模样,与她手机里爷爷的那种照片如出一辙。
“把填充棉给我,王叔叔。”
程霜降拿起医用镊子,将填充用的棉花塞进自己爷爷的脸部伤口,然后再用针线缝合,修补完成后,再用妆容遮掩。
因为已经在雪柜里放了快三天,所以遗体的皮肤脱水,干瘪得如同羊皮纸,皮下还有因为冲撞而导致的碎骨头,修补起来难度很大。
但过程却非常顺利。
那触目惊心的创伤被一点点修复,这狰狞而凄惨的尸体,在程霜降的手底下,一点点化作了她最熟悉的模样。
修复完成度之高,让白杨觉得哪怕他现在兑换出300积分的【精致恐怖妆容卡】,估计也就这水平了。
系统级。
王师傅在一旁搭手,看着这样的程霜降,他有些惊叹,又有些感伤。
惊叹于她小小年纪,已经像是干了十年的熟练工一般,手稳得可怕。
感伤则因为她此刻修补的,是自己至亲之人的面庞。
一个小时过去。
看着身穿那件老旧黑西装,鬓角苍白,一丝不苟的老人如同睡着般躺在棺椁中的模样,程霜降缓缓凑近遗体,并没有任何避讳,在爷爷耳畔轻声告别。
“爷爷,再见。”
一旁的王师傅唏嘘不已。
他看着程霜降从小长大,以前殡仪馆的同事们还调侃这小姑娘,让她毕业以后就来这里上班,包分配,稚嫩的小家伙根本不愿意,哭着闹着要回家。
其实他们也就是开玩笑,谁真的愿意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来干这一行呢。
现在,曾经的小女孩站在这里,以自己的意志,拾起了百般拒绝的工作。
“程老师,您都看到了吧?”
他略有些鼻头发酸,推开准备室的门,要将遗体运到已经布置好的灵堂。
程霜降跟了出去。
从那静谧,庄重,冰冷的准备室走出来,她忽然听到了喧闹嘈杂的声音,循声看去。
灵堂之外的大厅里,满满的都是人。
甚至于,殡仪馆外面那破落的小路,竟然堵起了车。
“今天......有很多场葬礼吗?”
将爷爷的遗体抬到花团锦簇的棺椁之中,程霜降疑惑重重,倒不是她自我意识过剩,而是这种情况确实少见。
“早上只有一场。”
王师傅确认了灵堂的布置,又看了眼时间。
“那外面那些人是......”
“应该都是来参加程老师葬礼的。”
“都是来送爷爷的?”
程霜降感觉难以置信。
她从来不觉得爷爷有这么深厚的关系网,能认识这么多人。
停车场的那些车里,那些她叫不出牌子只知道很贵的车不止一台,那些等待在大厅的人里,本地新闻里出现过的她都发现了好几个。
“你自己出去看看吧。”
王师傅示意程霜降摘下手套,去好好洗洗手。
弄干净了自己的手,程霜降从灵堂侧面推门而出,看到不少人刷地一下,看向自己这边。
咯噔——
程霜降顿时有点儿惴惴不安,仿佛过年时拜访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亲戚时被询问该怎么称呼对方。
“如果你觉得害怕,我可以临时帮你顶一顶。”
白杨已经大致摸清楚了来龙去脉,好整以暇地在一旁提出建议。
“不、不用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堂堂正正面对这些来送别自己爷爷的人,无论他们是谁。
这时,一名身穿黑色行政夹克的男人在几名年轻人的陪同下朝着她走来,向程霜降伸出手。
“你好,你就是程老师的孙女霜降吧。”
“?”
程霜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是静江市的市市市市市市长!!?
她忽然有点儿后悔,应该让那个死鬼白杨来代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