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好。”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程霜降只能硬着头皮回握。
对方丝毫没有在意程霜降是不是刚刚接触过遗体,反而有些感慨的开口。
“不用紧张,我妻子当年出事,多亏了程老师,她才能以那样的模样和我们告别,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感谢程老师,我答应过他,如果他先我一步离开,一定要来参加他的葬礼。”
“......谢谢您。”
憋了几秒,程霜降才回答道,生怕自己要是说错点儿啥,明天市内新闻的头版头条就是她的尴尬事迹。
好在这里应该做了管制,没有学新闻的跑步健将记者。
“你好,我和父亲关系一直不好,直到他去世后,在程老师的帮助下,我才真正理解了他,我非常尊敬与感谢程老师,他也和我提过,希望能来参加他的葬礼。”
一名在静江周边活动,上过春晚的民谣歌手接着来到程霜降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某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隔壁学校的校长,辛勤上班的打工人,儿子早逝的退休老人,有人身份不凡,有人普普通通,但他们都曾经失去过亲人,在她爷爷的帮助下,送了挚爱之人的最后一程。
他们都在感激之余,答应了那位老人,当他逝去,只要时间允许,都会来参加他的葬礼。
从只言片语的交谈中,程霜降意识到了自己爷爷不同的一面。
他年轻时也曾自傲,固执,容不得半点儿差错。
他会陪着那些悲伤之人聊天喝酒,抚慰伤痛。
他会开些缺德的地狱玩笑,调侃着帮熟人操办葬礼。
他会与朋友抱怨在部队里难得回一次家的儿子,以及炫耀可爱的孙女。
他还会在痛失儿子与儿媳妇之后,一度沉沦,陷入绝望。
直到这时候,程霜降才有些后知后觉。
爷爷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四十多年,整个静江有大半的白事都有他的参与,这位老人曾经活过的痕迹,已经浸润了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
她也意识到,眼前这些人,都曾经失去最重要的人,但他们并没有放弃生命,而是继续生活了下去,时至今日,回到这里,为了给予他人力量。
“爷爷他......”
哪怕再愚钝,程霜降也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
他知道凡人终有一死,他也知道自己孙女的脾性,他担心自己离开后,这小姑娘会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会陷入迷茫,会想不开。
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让这些曾经的失意之人在此刻聚集到程霜降的身边,讲述他们的故事。
人群络绎不绝,程霜降有些应接不暇。
她看到有人与父亲互不来往三十年,却在他逝去后终于理解,成为了父亲的模样,她看到相濡以沫的夫妻,妻子早已垂垂老矣,丈夫的照片却依旧风华正茂,她还看到定格在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父母依旧在和自己领养的孩子讲述这位哥哥的事迹。
直到顾姐过来,将程霜降接进灵堂,她才终于空闲下来。
“这是程老师的悼词,他、他亲自写的,一直封存在馆里,他希望你能亲自为他念。”
顾姐将一个信封交给少女。
程霜降用力眨了眨眼睛,她拆开信封,看到里面是熟悉的钢笔字,苍劲有力。
胸口闷闷的。
另一边,随着到时间,灵堂大门敞开,那些穿着深色衣服的吊唁者也纷纷入场。
茫茫多的人,代表着爷爷漫长的人生。
众人表情肃穆,等待着程霜降。
她转头,看了眼飘在半空中的白杨。
这阿飘伸出一只虚幻的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虽然没有任何触感,却仿佛有千钧的力道。
程霜降站起来,捏住信纸,来到话筒前。
“......”
她凝视着信纸,沉默了许久。
没有人催促,没有低语,大家都等待着少女。
终于,程霜降抬眼。
“......非常感谢大家今天能来到这里,参加我爷爷的葬礼。”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是一个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人,但今天,在和大家聊过之后,我发现,我的爷爷也会有伤心,痛苦,迷茫的时候,他就像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一样,会因为挫折而气馁,会因为责骂而悲伤,会因为分别而难受,但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展现过这些负面的情绪,他将一切苦难都拒之门外,只给我展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
努力吞咽以遏制泪水,她继续开口。
“甚至、甚至就连离去之后,他依旧鼓励着我,希望我能继续前行。”
拿起信纸,程霜降沉声片刻。
“这是我爷爷亲手写的悼词,按照他的遗愿,我将在这里念给大家听。”
众人保持沉默,这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
“.....致霜降:”
少女柔声开口,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爷爷是在怎样的心情中写下这些文字,直至感同身受,她才再度嘴唇轻启。
“从事这份职业之后,我常常思考,死亡的意义是什么。它无可避免,突如其来,摧枯拉朽,将一切努力与挣扎都归于虚无,倘若人生来注定死亡,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伴随着她的话语声,程霜降似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正在与自己同时念诵。
她看向身边,没有白杨,反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是她的爷爷。
恍惚片刻,看着那位正在朝自己露出肯定笑容的老人,少女再度开口。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死亡代表着故事的结局,旅途的终点,正因为有它的存在,我们才会这么用力地生活,试图在既定的命运之间制造出些许值得回忆的波澜,尽管这结局可能是稀松平常的,可能是戛然而止的,甚至可能是一塌糊涂的,但它也告诉我们:在此之前,请继续往前。”
“如果觉得难过,哭出来也没关系,如果不想前进,停下来也没关系。”
“哭过,睡过之后,好好吃饭,然后迎接下一天的到来,去度过平凡普通也好,波澜壮阔也罢,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会感到闪闪发亮的人生,我相信你能做到,因为你是我的骄傲,我最爱的孙女。”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但没有让泪水滚落下来。
因为程霜降看到,除了自己的爷爷,还有她的父母,都在注视着自己。
按捺住情绪,她将剩下的文字尽数念出。
“霜降,时至今日,我依然会为你爸妈的离去而伤心,会设想他们依旧活着的情形,但我也知道,他们以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故事的结局,以他们的性格,哪怕重来一次,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我这一生的遗憾俯拾皆是,唯独只有一件事令我得意,那就是......”
浓重的鼻音让话语变得含糊。
“......那就是守住了你。”
“现在,我的故事结束了。”
“接下来,霜降,就是你的旅途了。”
灵堂内鸦雀无声。
白杨飘荡在少女身边,他叹息一声。
“其实,我之前骗了你。”
程霜降懵懂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出现的他。
“你的父母,还有你爷爷的幽灵,一直都在,你看。”
顺着白杨手指的方向,程霜降看到,在自己的身边,一对年轻的夫妇,以及一位严肃的老人,就站在这里,刚才不是错觉,而是她的家人与她一起,念完了所有的悼词。
他们正如程霜降记忆中的模样,看着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
他们只默默看着少女,面带笑容,一如往常。
汹涌的情绪终于决堤,程霜降捂住脸庞,蹲下身子,扶住身旁的棺椁,嚎啕大哭。
棺椁里,躺着她最爱的爷爷。
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爷爷一点儿也不脏,一点儿也不臭,他会作诗,会书法,会修东西,他帮助过许多许多人,非常非常厉害。
是程霜降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