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海正与俞起蛟讨论商业在江南既然已经有了出色的底子,要想在日后的危机中重整山河社稷,两宋的经验是不得不考虑的。
但俞起蛟同样担忧:“商贾之道,虽然于周转银钱上素有大用,但恐怕国富尚未达成,奢靡竟胜之心已起,倘若天下臣民有目共睹,从商取巧,利用投机之术营营苟苟,则民心、民智、民思必然大坏!
重农之所以是国策,也与驭民之术息息相关,安土重迁则百姓无需攀比,所得所产亦无甚差别!
而商道毕竟是弄险,一旦事败,必然与成功者天差地远,事败者怀恨在心,事成者自鸣得意,天下便又平添了许多是非,而谁成谁败,恐怕还是官绅成,庶民败!
但朝廷放任官绅与商贾合流,则养肥了官绅,却也穷了朝廷自己,官绅殷富而国穷,臣以为这也是两宋所以积弱。”
朱以海默默颔首,但随即又道:“我曾闻宋太宗曾言:‘富民连我阡陌,为国守财耳。’我想一国之财,散于天下士庶之中,到底还是比藏于高堂国库里积灰要好的多。
一旦被狂妄无知、为所欲为之昏君挥霍,顷刻之间,数十年之积累便会荡然无存,天下事复杂的很,也难办的很,便容我再想想,再与先生思辩吧。”
二人才收了谈思,便忽听前方远处淮河之上嘈杂之声迭起,遥望过去,只见两艘大船巨舰横亘于江面之上,竟是将这水道被封闭了,大船的周围,全是小艇,每个包裹了铁皮的小艇上都站着四个身穿坎肩罩甲手持黑棕长枪的明军兵士。
在朱以海船上的这四人之中最为机警的竟是那舟夫,他忙收起船桨道:“是你们朝廷的好官兵,公然封了淮河打劫过往船只,不知是南直隶哪一位有头有脸的大吏啊?哈哈哈哈哈!如此肆无忌惮!”
这舟夫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看到自己拉的这一船的王爷、大官,碰巧又遇到这种官兵封了江面打劫的丑事,作为造反的义军,自然忍不住要嘲讽一番。
他手握的船桨比寻常船桨要粗上三分,众人虽然上船时便已发觉,但都不以为意,此刻却见那舟夫双手一上一下的握桨,在上的右手攥紧圆木微微施力,那船桨顶端竟能转动,接着便向上一拔,一节白刃露了出来,竟是将一把钢刀藏在了船桨之中。但他左手还依然在用力的左右划着这艘小船。
小船慢慢的向被封锁仅剩的那个小口行进,俞起蛟不禁心头火起,嚯的一下站了起来,但他到底是知道轻重的,自己虽是正五品官,但职权仅在鲁藩长史,再加上此刻三人是逃出兖州的,能证明身份之物并未携带,全靠的是俞起蛟一张在南京有不少官员熟知的脸。
是以一旦失去权柄,在这些肆无忌惮的底层兵痞面前,自己并无大用。
秦羽良倒是武力甚强,但对方兵甲齐备,一看便是正规官军,那大舰之上甚至还有炮管,是得了谁的允准,竟把江左水师的战舰,横在这大江上,成了公然威逼百姓的后盾。
倘若秦羽良反抗不敌,被当作乱民直接杀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二人不由得看向了还坐着的朱以海。
“舟夫小哥,咱们如此打扮,又是这小船,便兵痞恶霸再缺钱,也瞧不上打劫咱们,不必紧张,把你那刀可收好了。咱们便低调一些,隐忍着过去算了,先生便扮成个落魄的教书匠吧,只是设法察问出,是谁在背后撑腰指使的,到了南京一切都有公论!
但是他既然如此明目张胆,威权必定甚重,是这淮水南北的一霸呀!这样的人也没几个,左右无事,我盲猜一个吧,往南去最近的大城便是中都凤阳了吧?跟马士英恐有干系,一会全靠先生给咱验证下啦。”
秦羽良在行伍十几年,一路升迁都是靠的军功,对于官场之上的利害关系并不了解,顶多也就是知道知道兖州本地的事,所以听到“中都凤阳”和“马士英”这些词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第一感觉就是会想起七年之前身在大同抵御鞑子和蒙古鞑靼人时,偶然听人说起,中原流贼势大,竟然攻破了中都,将天子的祖宗皇陵砸毁了,当时只有二十四岁的秦羽良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惧,现在回想则只剩下身为大明子民不堪的耻辱。
但俞起蛟则不同,他出身京师国子监,自年轻时便关心天下形势,与同窗师友除了每日研习孔孟之道外的大把时间都是用来纵论天下的,国朝近三百年的人事物,无一不是谈资,他尽皆烂熟于心。
当今崇祯朝的人事,牵动朝局,再加上形势日渐糜烂,更是留心在意,所以一听到马士英的名字,他不禁心头一凛!
那是凤阳总督,几乎两年之前,黄淮形势进一步恶劣,天子下诏为防止中都皇陵再有损伤,分河南湖广及两淮一切军政要务单设总督,坐镇凤阳。
俞起蛟记忆犹新,就在五个月之前他翻阅邸报,凤阳总督高斗光因两淮战局不利,上谕革退,首辅周阁老亲笔签押,由早在崇祯二年便因事罢黜,在南京赋闲,名不见经传的马士英以兵部右侍郎兼凤阳总督复出视事。
当时俞起蛟便觉得奇怪,十几年都不曾出仕的一个闲散官吏,究竟是走了谁的路子,竟一跃而起蹿升到从一品的高位?
这其中绝对极不寻常,但更奇的是,这件事出现之后,士林清议竟是如同一潭死水,毫无反应,怎么时至今日,难道这一跃而起的朝廷新贵,督抚大员短短数月之间,竟然狼心狗肺的辜负皇恩到了如斯地步了吗?
“六爷!若当真是凤阳总督马士英是此事的后台,只恐便是南京史阁部也压制不住他呀!”俞起蛟忍不住言道。
“若不是有如此封疆大吏撑腰,谁敢干这种事?”秦羽良咬牙接口道。
朱以海道:“还是要探探此处兵丁的虚实,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小船不紧不慢的靠近那两艘大舰、一群小艇组成的河道闸口,在朱以海坐船所在的这边已经堵塞聚集了不少的船只,大多是来往两淮湖广之间做买卖的商人,其中也不乏大的商船,因是形势不太平,生意完全不好做。
是以此时还能出来做买卖的人,要么就是富商巨贾背景深厚,只要不去流贼的地盘,天下王化之地,自然畅通无阻。
要么便是富贵险中求,铤而走险的小商人。因为战乱,各地的各种物资都非常紧俏,尤其是富贵人家的赏玩之物,江南出产的名贵物品一贯风行天下,越是受到战乱影响之地,越是道路阻断闭塞,当地的富户便越是追求此类物什。
只要没被流贼屠城,只是疯传将有流贼出没的湖广江淮各地,正经商人便不敢再去了,但是此类地方往往也还并无战乱。
豪奢之家赏玩之物突然断货,自然接受不了,便更出高价求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铤而走险的小商人便所在多有,哪里有需求,就必有商人闻风而至。
经营不善的,或是规模小些的,出来运一次货物,做一次贸易,便能一举翻身。
朱以海他们的坐船简陋,衣着粗鄙肮脏,自然没有人在意,靠近之后,忽听左近坐船被堵塞排队的也同样靠后的小商人们之间谈论,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人对另一个身穿藏蓝道袍假装文化人的商人言道:“陈员外,听说了嘛!前面杭嘉湖兵备道范大人的小叔子家的商船都被这伙兵丁扣下来啦!”
那身穿道袍的商人惊道:“当真吗?!杭嘉湖兵备道那可是堂堂的朝廷从四品大员呀!连赐穿麒麟服的人,他们都敢得罪?那咱们怎么办?还过得去吗?!”
“过该当是过的去,只不过恐怕要被扒层皮呀!我家小厮刚从前面传回的消息,范大人小叔子家的商船,硬生生的被扣下了两成的货,说是抵了‘剿贼捐’!”另一个不大的商船上胖胖的中年商人接口说道。
“这捐那捐的,随便拦条大路收已经不满足啦,现在倒好,把淮河给封啦!拦着挨个要钱!真是天杀的世道!”那衣着鲜亮的中年人说道。
“唉呀!李公莫要祸从口出呀!”那身穿道袍的商人一惊非小,再加上在水面上站的久了,腿有点软,唬的差点一跤坐倒。
这时排队堵塞的大小船只往前又移动了不少。那胖商人派去探听消息的小厮,划着个小舟,一趟一趟的往返,这时却又回来了,气喘吁吁的道“老爷!咱们县,知县老爷的亲家,刚刚在前面摆着谱,拿着架子给了两成货就要过,被两个当兵的架着胳膊,另一个上去就狠狠掴了他两巴掌又捶了三拳,那老员外又气又痛,当场就昏死过去啦!东西也都给抢光了!”
“反啦!反啦!没有王法啦!他仗的是谁的势?这样放肆!”
这小厮虽然气喘吁吁,但声音却很洪亮,周围一众的商人,都听的清楚,一个坐船不小的老商人,搬把椅子一直坐在甲板上等着,这时听了那小厮的话,再也按耐不住,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因为起的猛了,只觉头脑一阵眩晕,险些又跌回座椅里,所幸身后的侍女抢上去扶住了。
但此时这一部分的大小船只,距离封锁的闸口已经不远了,外围的兵丁听到了这边的喧哗,一艘小艇载着四个兵丁就过来了,那兵丁便似凶神恶煞,到了那老商人的大船前,就高喊着要上去,那老者犹豫了一下,又不敢不让他上,支上了木板,就放那四个兵丁上船了。
为首那兵士一脸狰狞的抢到那老者身前,举起右臂就是重重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老商人瞬间跌进了身后侍女的怀里,因为年老体重轻,那侍女倒是接住了他。老商人满脸鲜血,难以置信的从侍女怀里挣扎着要起来,但实在是起不来。
他忽的从嘴里吐出了三颗牙和一口血,强撑着道:“你....你是哪的兵?!这....这样无法无天!我...我外甥的嫡亲表兄是福建布政使司右参政!从三品!你...你竟然敢打我?!简直是没有王法啦!哎呦!哎呦...!”
那为首的兵丁笑道:“哈哈哈哈哈!你这老儿好不懂事!福建右参政?一个管民事的地方官儿,便想跑到两淮来耍官威吗?
老子的表舅还是两淮防务总兵官刘良佐刘将军的副将参议呢!你他娘的算是个什么东西?!老子今日便报销了你!“说着一招手,四个兵士便冲上围殴那个老商人,他的家丁侍从都吓得躲在后面瑟瑟发抖,不敢稍动,更别提上前做点什么了。
围观到此处,刘良佐的大名传进了朱以海的耳朵里,他眉头微皱心中暗想:“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三姓家奴的大汉奸啊!”说是左近船只离闸口已经不远,但也还有一段距离,朱以海侧头对秦羽良道:“这闹的太不成话,千户将军不去管管吗?”
秦羽良喜道:“咱等的就是六爷这句话!”说罢秦羽良挽起了袖子露出两条黝黑粗壮的小臂,踩着船沿边儿,也没见怎么用力,便是一跃就到了另一艘船上,就这般几个纵跃,已到了那大船旁兵士的小艇上,他三两下便沿着木板跨上了大船。
老者倒在地上蜷缩着被三个兵丁对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另外一个军士淫邪之念忽起,抢上去,拉着那侍女的手臂,便要强行把她衣衫剥光!
秦羽良纵身过去,一把钳住了那兵士的手腕,这兵士正一脸奸邪的撕扯侍女,突觉右手被什么东西如同铁钳一般的制住,一扭脸,见是一个衣着残破的壮汉,本来惊疑不定,瞬间又恢复了兵痞的嘴脸道:“他娘的!你是什么狗东西?敢来坏军老爷的好事?撒开!”
秦羽良竟真的松开了他,挤出了一副对着朱以海才会有的嘴脸道:“军爷!您猜怎么着?小的偷鸡摸狗到这船上,忽见船舱里全是绫罗绸缎啊!小的不敢独自拿了便走,赶来给几位军爷通风报信儿!您几位得了这些宝物,随便赏给小的个什么,小的就心满意足啦!”
原本这四个兵士就有打死老头之后,瓜分他财物的打算,此刻另外三个兵士闻言也住了手,为首那兵士道:“那黑小子!算你懂事,快带军爷们去拿,就算你通报的及时,便赏你个仨瓜俩枣的也未尝不可!”
说罢四个人便让秦羽良在前带路,五人先后进了那大船的船舱!
不一刻只听里面传出声音扎实的一连串的闷响,便似是什么东西击在肉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秦羽良拍着身上的土灰就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大家倒是没瞧见那四个兵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