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朱以海走出中军营帐,还没走多远,便听见身后营帐里传出粗野的撕心裂肺野兽般的嘶吼,光听声音便知必定痛入骨髓,这手段也太原始太野蛮了!

一场大战下来,小袁营中的义军,受伤的不在少数,朱以海走在营间路上,隐隐绰绰的都能听见各处伤兵挣扎惨叫的声音,不知这一役中,又有多少人伤重死去。

朱以海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躺在软榻上裹在被子里静卧,翻来翻去的回思这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仅仅才只四天,便一连串的发生这许多大事,要不是昨日一连睡了许久,身体必定吃不消了,又想再睡,但虽然月上中天已久了,还是毫无睡意,也可能是昨日睡的太多了吧。

他闭目静候拂晓之前该有人来通知他启程出发,迷迷糊糊的时而浅眠,时而清醒,只是这出发的消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干脆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盘膝坐在床塌上又是许久。

这时却见秦羽良在门口请见,他应声之后,秦羽良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昨夜秦羽良提刀出去,直到建州兵完全撤走之后,他才回自己营帐安睡。

这此刻连秦羽良都已经醒了整装待发,这中军大帐出发的消息却始终不来,又过了良久,俞起蛟也是在自己帐中久侯无信,便来朱以海帐中察看。

三人正感奇怪,营帘忽起,有人闯了进来,定睛细看,却是袁时中在军中收下的义侄,这孩子已经十六岁了,袁时中本人也并不大,当义子明显不合适,但自来起义军中的习惯便是如此,便就认做了义侄。

“大梁子,你怎么来了?”昨晚并肩杀敌的秦羽良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梁子虽然年纪不大,个头也不甚高,却已然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了,精瘦的身体上薄薄的一层肌肉非常坚韧结实,甚至就是和建州大汉对面搏斗也不一定便会吃亏。

此刻却语带哭腔道:“将军的伤势不好啦!你们走了以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发起了高热,已经昏死过去两次了!你们一定要今日走吗?”

“唉呀!我早便说那野狐蝉的法子不顶用!这再把人给烙出毛病来啦!你们那军医是正经大夫嘛?要不咱们回城里把王宫的太医带出来给他瞧瞧?这感染发烧可是大麻烦!”朱以海惊的从床上跳了下来连声说道。

“臣以为咱们重任在身,片刻也不该多待,咱们必须马不停蹄的赶到南京,其实袁兄弟能否亲自护送并不重要,他便安心静养即可,咱们借光在这营中开辟一条小路悄悄启程便是了!

咱们从小袁营与建奴对峙的后方走,一路不停到水道畔,应当无甚危险!六爷,切不可优柔寡断,嵫阳之势,急如星火!”俞起蛟立时便否决的朱以海的话。

朱以海悻悻无言,他其实也早已穿好了衣衫,一切整装待发,就在他举棋不定之际,外间突然一阵朗声传来:“小王爷快出来吧,马上天都亮了,在旷野间的田埂之上行进,随时都会被鞑子发觉,不必再耽搁啦!”

听声音正是袁时中,朱以海快步抢出大帐,果见袁时中策马而立,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也确实瞧不出不久前刚刚伤重昏迷。

袁时中见四人都走了出来,自己的义侄走在最后,沮丧的站在自己的马前。他马鞭一指道:“你这鬼小子!敢在这谎报消息?”

作势就要抽他,秦羽良赶在皮鞭落在梁子的脊背上之前,一个箭步抢上去握住了袁时中的马鞭,就这一握之力,袁时中竟不经意的晃了一晃!秦羽良也是立刻察觉,撒开了马鞭,倒挺感激他伤重至此,还勉强护送自己一行,当下道:“袁将军,昨晚是在下言语无状得罪了你,请勿见怪!”

“哈哈哈,你昨晚砍伤了的那几个鞑子,说不准哪个就得死了,这便算是给咱赔礼了吧!”这句话一出口,二人这个过节就算是烟消云散了。

“梁子!你自己去领二十棍的军法,下次再擅自主张坏老子的事,打折你的腿!”这叫梁子的少年倔着脸,一脸委屈的走了。

因是朱以海不会骑马,只能和秦羽良共骑一匹,早已按照筹划备齐的三千义军骑兵也已经整装完毕,只等袁时中一声令下,三千铁骑便可护送。

所有人都奔马前行,这种大规模的军队护送要的就是一个极速而行,在拂晓之前,天还没亮,骑兵迅捷出发,等到敌军有所发现,再到有所动作时,早已大功告成。

朱以海坐在马上,只觉一路颠沛至极,马鞍坐上两个人,他的屁股便顶在马鞍的两端那的颇硬之处,异常难受。

但他此刻却想:“这三千奔马以如此快的速度急驰,连自己都要晃的散架了,袁时中伤成这样,居然还能毫不减速的骑在最前面指挥,果然是百战之将!

恐怕也还是仗着年轻,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尤其是贫苦义军之中,处理伤患的能力又远低于平均水准,受了伤就这样处理,无外乎就是年轻硬挺!

但他也马上就过了三十了,必然要积攒下一堆老伤,反清复明这个活儿,只怕是旷日持久,怎么说不得十年八年?看来袁时中虽然勇武果决,但这种上第一线敢拼敢杀的极端消耗身体的打法,必不能持久!”

朱以海眼看着袁时中骑在马上,虽然极稳,但不用看也知道是硬撑罢了。名将...这个时代还有哪有名将呀?

他身体渐渐的学会了随着马奔跑时的起伏,屁股也跟着这个节奏起伏便会略舒服些,注意力的思绪却已经远赴大江南北,努力的搜寻,到底哪还有能打又值得依靠的名将?南明缺的不是忠臣,而是名将!

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的过滤着这个时代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得是跟自己鲁王这个阵营关系相近的人物,但是不管再怎么筛选,真正能够担当大任的都只有那一位——郑成功!

但是他爸爸是大海盗郑芝龙呀!人精中的人精,自己可不敢去招惹此人。

不然到底是谁操控谁还真不好说,对付这种人,只能是凭借压倒性的绝对实力,讲道义和玩弄平衡权术都是毫无用处的!

朱以海事实上是有点怕郑芝龙。因为他有概念,郑某人的势力究竟有多么的庞大!

更何况郑家扶持的是将来福建的隆武帝,跟自己是敌对关系呀!按照历史上的走向是要等所有人都一败涂地之后,自己才会和郑成功有所交集,还是自己巴巴的赶到他的羽翼下求他庇护!

不过转念又一想,郑成功....此刻年龄应该还小着呢,他叫什么来着?....郑森!....大木!哈哈哈,朱以海想到自己还曾经刷到过郑成功的小名,就莫名觉得好笑,不过好在马跑的够快,风声极大,秦羽良没有听见。

一行三千人只奔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南下的河道水畔,袁时中早已在此处安排下了不起眼的小舟,三人下马在舟旁与拱手与袁时中作别。

朱以海道:“袁大哥,你伤的不轻,别忘了昨夜小弟相谈所托,珍重吧!”

“小王爷,你袁大哥身经百战,水里来火里去一辈子,倒是你自小娇贵,颠簸之苦,别累病了,哈哈哈哈哈!闲暇的时候学学骑马,心怀大志之人,岂有马都不会骑的?”

袁时中此刻实是感觉疲累欲死,伤口灼伤奇痛,随时都要疼的发狂!但还是挺身咬牙,强自说道。

朱以海脸上一红,深觉他说的对,当下只得答应了。袁时中眼看着三人上船,那划船的舟夫是自己小袁营的亲信,他嘱咐此人,听这三人的用船安排,直到他们说不需要了,再准回营。

他策马立在岸边,看着小船行远,回思自己与这小鲁王一夜畅谈,竟是受益良多,越想越觉滋味无穷,拨转马头,带着一众骑兵纵马回营,在将到大营门前之际,再也支持不住,臂膀上的血洞早已崩裂,鲜血沿着手臂不断的滑落,无论是内衬的里衣,还是外套的粗布麻衣,都已然殷红一片!

终于一头栽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好在骑术颇精,又有马镫勾住双脚,才没有跌下去。

小船从田野间的水道中一路驶进兖州以南三座连成一片的大湖,北起独山湖,中过昭阳湖,再南越微山湖,再转田间水道,便可直抵南直隶徐州城下。徐州是南北要冲大城,此刻还在朝廷治下,张献忠虽然势大,却也不敢强攻徐州。

但朱以海三人都深觉没必要进徐州城再多所耽搁,徐州就是一座防守严密的大城,其兵甲虽足,仅可自保,便进了徐州城,州城官吏也无可奈何,与其这样不如不进,好在徐州以南,水网相较北方已颇为密集,不知名的水道纵横交错。

这名划船的舟夫便是小袁营中为数不多的南方人,他在南直隶各州府都有受雇的经历,但烂赌成性,南直隶虽大,却也没有他躲债的容身之地。

所幸一路北上,加入流民的行列之中,混了这许多年,竟成了袁时中的亲信,只是因烂赌而家破人亡,已然自断左手无名指从此戒赌。是以对于过了徐州之后能连接淮河的水道,虽不能说烂熟于心,但走几次弯路之后便也能找到该去之道。

朱以海在小船之中端坐,行舟之处所见两岸,尽皆人迹罕至,稻田也多有荒芜,俞起蛟却知徐州乃四战之地,流贼觊觎已久,自从中原遍地烽火以来,但凡是势力大些的流贼,都曾试图吞下徐州,但一座大城坚挺至今!

可这徐州四野却遭了殃,流贼所过之处,一概人等如不从贼,便加诛戮!是以早便是十室九空,千里赤地了。

朱以海听到俞起蛟这般解说,唏嘘叹息不已,兵连祸结,朝廷党争激烈,迟迟解决不了的诸般疑难久拖不决,落在民间,便是生死大事,唇舌鼓噪处理不了,便只能用刀枪来办了。

现在“更好”,连炮都已经有了,杀的尸山血海,其实只能把情况变得更糟,并不会解决。等到大清打进来,来个剃发易服,所有人就都老实了!

朱以海默默的想着这些事,终于又沉沉的睡去了,这几日他们除了要买干粮用水和拉撒,便都在船上度过。

这一日忽听那舟夫一声欢呼,众人看时,原来眼前出现一片飘渺的长河,虽然不宽,但极目望去,直是蜿蜒数百里而不绝,众人都知,这是淮河到了。

淮河与长江之间的水网更加繁杂密集,水面河道之上的各色人等也逐渐多了起来,朱以海观察看去,只觉这些河上行驶做事的人众,个个目光尖厉,神情愤恨,似乎是随时都处于即将暴怒的前夕之中,生计虽然愁苦,但竟至于戾气横生,遍布江淮之上。

朱以海这才察觉,淮河以北的天下,虽然饱受建奴和流贼的蹂躏,但大江以南,虽无战乱,但民生多艰,也是触目可见。

“俞大人,江南的百姓日子过的并不畅快吗?”朱以海脱口问道。

俞起蛟苦笑一声道:“天下一片糜烂,朝廷便只剩下江南这一处财源,钱粮赋税,支撑着全天下围剿流贼、再加上山海关和九边抵挡建奴,糜费甚巨,银钱捉襟见肘,天子的内库都消耗殆尽了,但各级官吏,奢靡之风非但不减,更是一毛不拔。

大明立国,向与官绅共天下,他们不给,皇帝也不能硬抢,便只能摊派到这底层佃户身上,早不知已加倍摊派了几成啦!”

“我过去听闻王安石曾言:‘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当此乱世,摊派苛捐杂税,只能让朝廷与生民离心离德,不知俞先生对于商贾之术,略有所知吗?”朱以海试探着道。

“六爷还真是不拘小节,竟以王侯高位,下问商贾,哈哈哈,臣是浙江镇江人,浙江商贾之道繁盛,官绅与商道往还极多,习以为常。

再加上宁波乃海内大港,东通琉球、东瀛、朝鲜,商贾云集,便南洋商贾也时有往来,所以对浙江人而言,从商并不低贱。”

俞起蛟已隐隐的觉出朱以海先说了“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紧接着便谈及商贾,是意欲何为了,只是贵胄子弟能这般认为的,他可是第一次见。

“国朝大变就在眼前,先生以为南宋可以与金平分天下,又可独力支撑抵御蒙古五十多年,所依靠的是什么?是种地吗?

自始皇帝以来,两宋之富庶登峰造极,两宋较之,则南宋更富,原因为何?”

朱以海见俞起蛟对商业竟然并不排斥,便赶紧举出宋朝的例子,把他往重商的这条道上引,如果作为浙江人的俞起蛟被自己说服,重商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那整个浙江士林百官也未必不能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