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时中盘膝坐在榻上不以为意的笑道:“要说洪大人,我还是叹服的,我也曾几次败在他手上,此人文官出身,却是用兵诡谲,老袁我打不过他。”
“那袁大哥你倒也不必灰心,咱们汉人,专有那么一批人,对付外患的时候处处受挫,要是让他收拾起自己人,那可真是天神下凡一般无人能敌呀!
哈哈哈哈!我说的不是洪承畴,你还记得宁远大捷吗?虏主奴儿哈赤便是死于此役!”
袁时中一听便右手猛击了一下大腿道:“啊!对了!是袁崇焕袁督师!老子也姓袁,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这位大本家给浑忘了!”
袁时中兴奋的跳下床塌道:“那一年是天启六年!我只有十二岁,还在贫贱交集之中苦挨,听闻辽东大胜,也着实高兴了好几日。
只是随后没过几年,袁督师竟被狗皇帝给冤杀了!这厮错尽错绝的事,做的太多了!”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袁大哥便可以为了万兆汉民,做一做袁督师诗中的这个勇将啊!”朱以海凝目望着袁时中,进一步的煽动道。
“老袁是不成啦,这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咱都已经下了,只要鞑子再来攻城,城陷之前,小袁营一个人都不会剩下!”袁时中无奈的摇了摇头,勉强故作轻松的笑道。
“不不不,袁大哥,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清楚,如今黄河以北的形势!你觉得李自成能不能打下西安府?你觉得他打下西安之后,登基称帝,从西安一路打到京师,还需要多长时间?
大明北国一片糜烂,你觉得依靠孙传庭一个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崇祯皇帝固执,他跑不了啦!”
“李大哥便想做皇帝,由他去做好了,天下便从朱改姓李,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孙传庭也不是易与之辈。”袁时中看到朱以海突然情急起来,不解的道。
朱以海的脑袋里瞬间便想到了《明史·孙传庭传》里的那句话,他顺口便说了出来:“‘传庭死,而明亡矣!’
传庭孤掌难鸣,绝不是李自成的对手,但你觉得以如今建奴的战力,一旦李自成攻进京师,皆时天下大乱,山海关的吴三桂孤军会怎么样?
他是会勾结鞑子入攻京师为崇祯皇帝报仇,还是会归顺李自成俯首称臣?”
“这....?小王爷你想的可真远啊!我不知道,那你说会怎样?”袁时中不自觉的抓了抓挽起发髻下的头皮问道。
“李自成的军队到底能不能和鞑子倾巢而出的兵力一拼?我猜是不能的,营中拖家带口,看上去虽数十万,但可战之兵又有多少?
吴三桂若是大开山海关,鞑子便如海啸一般席卷关内,有谁能挡?再加上汉奸遍地,只怕这天下,最终会尽归了鞑子!”
“呸!汉奸虽多,谅他鞑子再厉害,也占不住整个天下吧?敢拼敢战的人,还没死绝呢!”袁时中按耐不住性子,不由得心头火起,大声骂道。
“所以北方已然糜烂,我方才所言,句句皆是实情,你务必要保存实力,皇帝会为他的刚愎自用付出代价的,黄河以北都要给他陪葬。
江南此刻却完好无损,当务之急是赶到南京去,但是江南的情况也极为复杂,自从中都凤阳被李自成张献忠联合攻破,一把火烧了我朱家的祖坟,没关系,我虽恼怒,但到底是烧了,这事是皇帝的职责。
自那以后,南直隶江南江北也是大军云集,要是李自成一旦进了京师,这些江南的军队,便立时个个跋扈难治,各怀鬼胎。我到了南京,便想有所作为,但处处都是手握刀枪之人,我孤身一个,能怎么办?
更何况方才说了,李自成九成打不过鞑子,鞑子一旦进了山海关眼瞧着便是横扫中原的架势!但这些个跋扈军阀,难道个个都像袁大哥你这般深明大义吗?
他们只顾自己的钱财官位,只想保住自己手握的大军资本,便是投降鞑子这样的丑事,也一定能做的出!”
“官军之中这一类的贼军痞子,我从小是见的多了,朝廷是烂到根本上啦,你说的这些,真到了危急关头,肯定一样都不缺!”袁时中心中自明的嘲讽道。
“对啊!袁大哥!这些人都不足以承担抵抗建奴,再造神州的重任啊!他们只是蛀虫,只会掏空汉人最后的家底呀!”朱以海说着不自觉的便站了起来:“在朝局政争上,我有办法,可是这真刀真枪的拼杀,我是真没办法!
你便做我的袁崇焕可好?除了你,我没信的过的大将可以依仗!”说着朱以海满眼期待的双手捧住袁时中粗硬的手掌,表情真挚的说道。
袁时中心中一热,这便尴尬了,敢情这小王爷深夜前来,是来拉拢自己的,想要将来保着他在江南立足啊....!
说的天花乱坠,把没发生的事都说的头头是道,还真神了,这不是活脱一个诸葛亮吗?关键是每一句都说的跟真的一样,要说不信吧,其实自己已经信了。
“唉,小王爷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俺老袁也不能不卖你这个面子,但是这连夜撤走,跟着你一起跑到江南,实在是不像话,也太憋屈,老子就在这跟鞑子对峙,你先去南京搬兵。
不过依我看,有兵的话早就来救啦,巴巴的去搬,能搬来什么?我在这等到鞑子真的又再猛攻,我节节抵抗,然后撤走也就是了。
不过江南还是大明的地盘,我带兵过去,双方就打起来了。”袁时中就这样让朱以海握着他的手也不挣脱,缓缓说道。
朱以海道:“这你放心,我向史阁部做保,把你招安就行了,到时候我安排你去绍兴,名义上就说是为了防范你,把你和张献忠远远的隔离开,你放心在绍兴等我,我两年之内必然过去!
到那个时候,等现在这群掌权的饭桶把该作的死,统统作完,就轮到咱们兄弟出马平定天下了!”
这番画大饼,不禁把袁时中听的怦然心动,就凭前日鞑子攻城正急,这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稚气的小王爷,居然登上战事正酣的城楼鼓舞士气军心,能做到这一点便实属不易。
反正现在口头答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来说去也都是些还没发生的事,大可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当下二人六分真情四分假意的相互惺惺相惜,诸多大事筹谋得当,袁时中与敌对峙当中也不敢饮酒,便坐在方桌旁,捧起大壶倒了两碗水,假装是酒,当场一饮而尽,袁时中又说了些这么多年来自己东征西讨遇到的各色人物。
朱以海若是知道的话,都一一加以评论,倒也有说不完的话,二人相谈甚欢。
正说的热闹间,却听外间示警角号呜呜大响,袁时中从声音信号听出,竟是鞑子趁夜前来袭营,好在自己作为主将,此刻正无比清醒,他起身回到塌旁先把鞋穿上,手握自己的长槊,便要走出营帐指挥,转头道:“小王爷就在大帐中安坐吧,咱去处置便了!”
朱以海半举着粗茶碗,凝重的点了下头,他其实此刻内心惊慌无比,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只用自己的一张利嘴,无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在这乱世之中,都是真刀真枪,他此刻脑子里想到的是韩信评价刘邦的那个说法,韩信自称适合点兵,多多益善,而刘邦则适合点将!
朱以海深觉,乱世之中,一个是要把握文人士大夫的信任风向,另一个便是牢牢收拢自己信得过的将领。
他此刻虽然极力克制,却还是瑟瑟发抖的静听着帐外嘈杂呼喝的声音,因为自己所在的中军大帐在整个联营的最中心,是以明显的感受到了周围的兵士都在向南方与鞑子对峙最接近的部位聚集。
因是四万人的聚居大寨,联营十余里,非常的大,建州兵要是想彻底的包抄营地,不可能悄无声息,那就必被发觉,所以只能聚集重兵,在暗夜之中突施沉重袭击,才有可能达到效果,但义军也并非泛泛之辈,早已严防死守,再加上主帅瞬间现身指挥若定,士气当场便稳住了。
外间虽然隔得远了,但是喊杀声在寂静中依然震天动地的大响,俞起蛟和秦羽良眼见着朱以海并不在自己的营帐之中,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不择路的到处乱闯,终于冲到了中军大帐里面,一掀开了帐帘猛闯进来。
朱以海还道是有什么突发异动,被唬的正端着的手中粗瓷茶碗啪嗒一下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俞起蛟和秦羽良这才放下心来,三人团坐在方桌周围,静静地等着,直等了良久,外间杀声震天却总是毫不停歇,好在三人早知鞑子异常难斗,也只能表面宁静,各自心惊!
秦羽良终于忍无可忍,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说是去帮义军杀鞑子,从这间中军大帐角落里的木架子上挑了一把宽背砍刀,一脸怒气的就冲出营帐去了。
俞起蛟和朱以海相顾无言,唯有听着兵戈之声静坐,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袁时中掀开营帐门帘走了进来。
手里提着长槊,枪头拖在地上,却见他汉服粗布的衣襟敞开了,右半边身子裸露在外面,一条些许脂肪包裹着饱满肌肉的臂膀上鲜血淋漓。
右上臂被敌人的铁枪戳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虽然随行跟进来的军医用沸水煮过的干净粗麻布死死的按压住,但已然被浸的殷红一片。
朱以海和俞起蛟不由得站了起来,袁时中将长槊随手扔在地上,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的便往床塌上一坐,伸着手臂道:“你们给咱收拾吧,别耽误了咱两个时辰以后去送小王爷。”
袁时中说是这样说,但一张原本红棕色的脸上此刻已转为苍白,只不过还在强提精神罢了。
军医将那止血的麻布拿开,朱以海便直接看见那粗壮手臂上的血洞,忍不住道:“伤的这么厉害!别再感染啦!”
军医在一旁奇道:“不知殿下所言的‘感染’是为何意?将军伤的太深,血流不止,三七粉敷得再厚也无济于事了,现下只能用兵营里治伤常见的办法,用烧红的烙铁,溶掉血肉将这血洞封闭,再自行长好便可。”
朱以海惊道:“这是什么法子?!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过这般残酷惨烈的治伤方法!”
那军医道:“这是大寨军营里没法子的法子,现在兵荒马乱的,外间鞑子重兵窥伺在旁,只能这样啦!”
袁时中不耐烦道:“老夫子啊!你要烫老子就快来,啰嗦什么!小王爷,你是贵人,没见过这血腥场面,烙铁把伤口烫的稀烂,按烫伤再治就好的快了,老袁皮糙肉厚,禁得住烫!”
“那也不行吧,用这野狐蝉的法子,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可咋办啊!”朱以海愣住了,下意识的阻止起来。别再弄不好折损我一员刚刚收拢的大将!
那军医又道:“所幸袁将军血肉扎实,骨骼精强,虽是行险,想来并无大碍。”
不一刻的功夫,义军军士便把一个不大不小的火炉抬进了营帐,炎炎的炭火通红之中正摆着一把烙铁,置于炭火中的顶端已然隐隐发红。
那军医从助手的手中接过一小坛子黄酒,另一手拿起烙铁,淋了一些黄酒在上面,但也瞬间蒸发,看在朱以海的眼里,似乎是在消毒,总想不自觉的倒吸一口凉气。
袁时中倒似是并不惧怕,他袒胸露腹的叉腰支撑好右臂,他虽然并不算胖,但酒肉吃多了难免会有些脂肪,包裹着饱满的肌肉显得扎实有力。
那军医下手毫不犹豫的就把杯口大小烧到暗红的铁块贴在了袁时中右大臂的伤口血洞上,一股白烟腾的升了起来,皮肉被灼烧的刺啦声一阵大响,俞起蛟原本只是冷眼旁观,此刻也不禁皱眉感到不适。
朱以海就更不用说了,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幕!腿上不禁一软,跌坐在了桌旁的小胡床上。
袁时中一双虎目登时圆睁起来!赤脚踩在自己的鞋上,因为远超自己想象的剧痛使得脚趾死死的内扣着。便因俞起蛟这个义军曾经的敌人就在眼前,绝不能有丝毫示弱!
他拼尽全力的将激烈的嘶吼,死死的封在嗓子里,但呜呜之声还是难免的从嗓子里泄漏出来,再怎么拼死忍耐也抑制不住!
这种远超承受极限的激烈剧痛和拼死的强忍,让袁时中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身体不禁微微的抽搐起来,急的他一挥手道:“你....你们....出去罢....!回营帐....歇着!两个时辰之后我....我....咕呃...!!!送你们走.....!”
俞起蛟也不愿趁人之危,转身便出了中军营帐,朱以海也不好逗留,同时也被这个时代的野蛮震慑住了,逃也似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