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收拢微乱的心神,打开了那道折本。果然便是兖州嵫阳城破,合城军民被屠戮殆尽,鲁王朱以派自缢于后宫假山之中,兖州知府邓藩锡组织巷战,节节抵抗至最后一兵一卒,终于在建州兵的重重包围之下,被乱刃分尸死节!
知府阖家上下,自投府中小湖而死,一座池塘都堆满了自尽的死尸。吏科给事中范淑泰守城之时身中流矢而亡,阖家自缢。城中军民数十万,幸存之人寥寥无几。
不过这道折本的末尾说,鞑子伤亡也是极重,恐怕已然无力南下,观其形势,应当是掳掠山东、河南、河北,人畜数十万北撤,在撤退途中,一股号称小袁营的流贼,半道截杀,大获全胜。
建奴主帅阿巴泰与图尔格率其指挥大营,仓皇北撤百余里。小袁营抢回五万人口,只是这五万人,恐怕难免归附流贼,所幸其中壮年男丁不足一万。
史可法合上这并不算长的通报,凝神望向正堂门外的飘雪,心中暗想:“又一个太祖亲封的亲王白白的断送掉了,天子必然要雷霆震怒,原本他便刚愎雄猜,这件事一出,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
史可法回思这次建奴入寇,从京师到中原的各个大城,在面对建奴骑兵时都只能闭关自守,难以顾及其它,首尾不能相互照应,天下城乡本应以点成线,便如铁链横亘一般,本可以从容的节节抵抗。
可现如今却如是虎入羊群,被建奴分割驱散,逐个城池的各个击破!究其原因,还得是百万流贼在中原横冲直撞,天下本已支离破碎,州府官吏出了城池,便无法有效的号令四野。
乡村之中也只能靠士绅自行组织乡勇自保,大明的江山,实际上已经被折腾的风雨飘摇,随时都会垮塌,是以自己守着南直隶这块狂风骤雨之中的难得宁静之地,又显得格外不易!
史可法常自筹划,攘外必先安内,但如何安内,却与天子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他想以汉人一体防范鞑子为由,联合可能被朝廷招安的所有流贼,一同围剿像张献忠这等杀人如麻的疯子。
流贼当中实在是派系林立,便是两个小头领之间也常相互明争暗斗的非常激烈,史可法在江南这几年,彻底的分化收伏李自成的心腹大将“翻山鹞子”高杰便是自己颇为满意的结果。
史可法常自觉得,能以流贼而制流贼,才是可行之法,还能积蓄抵抗建奴的兵力!只可惜天子急躁,一味主张剿贼务尽,其实也是因这张献忠背信弃义多次,屡降屡叛,如此反复无常多回,终于耗尽了天子那为数不多的耐心。
还得是高杰虽也凶狠嗜杀,但却说一是一,绝不朝秦暮楚,降明这几年来,对自己心悦诚服,可供驱使,已成了史可法扫清长江南北不可或缺的良助!
想到自己手中尚有高杰这般的勇武之将不禁心中一畅,但随即又觉军中更多的还都是像刘良佐这般阳奉阴违的小人!只要献贼逼近中都的压力稍减,自己便可腾出手来清理掉刘良佐之流。
刚上任数月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在南京侨居时,见过史可法多次,对答极为恭顺,又是得首辅力荐,史可法并未过多留意马士英,按以往的印象,只觉得他心思颇多,放他在中都与献贼周旋,兴许他可以弄出什么机巧能牵制住献贼一二。
史可法这般瞧着门外出神,既是一种放松,也是整理纷乱的思绪,片刻之后,他又继续伏案批阅折本,每一件事都要劳心费神的想出解决办法。
朱以海站在扬州知府那一等级的四面大风帆的坐船上,从乡间水道南下,半日时光便顺流入了大江之中,扬州知府沈业和俞起蛟分别站在朱以海凭栏远眺雪景的左右,秦羽良和黄善则站在这三人的身后。
朱以海曾经在路途之上说过要赵坎跟自己到南京去,虽然赵坎本人伤势刚刚平稳,自己不置可否,朱以海便强制教人将他抬上了这艘坐船。
“沈府台,咱们既然已出了这入江口,对岸便是留都应天府了罢!”朱以海回想这大半个月的奔忙,终究还是到了南京了。
“公子,请看咱们船头斜前方的那座大城门,就那!那便是留都应天府外城郭墙对着江面的最大门户,外金川门。咱们便是要从那进城,然后从内金川门直入皇城,因是事急从权,咱们星夜赶来,给史阁部报信的府衙皂吏,还在咱们后头。”沈业一副讨好之相,比秦羽良在鲁藩王城时的那副样子还要做作十倍。
文臣一旦拉下一张脸来,是无论什么样的丑态都可以做的出来,朱以海一边心里暗想着,一边敷衍着沈业的话。其实朱以海已经是刻意的表现出对沈业这副嘴脸的冷淡,但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现代人的客气之态,反倒让沈业感觉朱以海平易近人。
随便一个客气些的举动都让这位扬州知府不禁欣喜若狂,这趟差事如果办的好,如能得了朱以海和史可法两位大员的赞许,这对于仕途简直是大有裨益呀!
自己能否升任一省的布政使或提刑按察使,看来全是要着落在这一场差事上了,不由得对以往都觉颇为厌烦的老举人黄善都和颜悦色起来。
当朱以海站在正阳门内洪武门前,俞起蛟与沈业、秦羽良站在身侧,漫天飞雪之中,仰望这金黄的重檐歇山顶的大城门和高耸的红墙,朱以海不禁心中叹道:“这南京皇城比北京故宫真的要大上一整圈啊!”
史可法此刻已然接到消息,他突闻鲁藩还有宗室幸存,当即就站了起来走下公案细问!更知朱以海此刻正在洪武门外等候,他挡雪的披风都等不及披,一身鲜艳的蟒袍大袖飘飘的便赶出了兵部。
朱以海遥望见洪武门内汉白玉的御道之上,飞雪之中踏出一团鲜红大袍服的身影,那人个子并不算高,更是面容枯瘦,但这四方大步在雪中一迈,朱以海便知此人必是自己要推心置腹予以仰仗的一代忠良史可法了。
他在心中把史可法的表字给翻找了出来,从宽长的汉服大袖中露出双手,抢上几步,史可法见他如此,脚下忙赶的更快了。
下一刻两人便很自然的四臂相握,朱以海道:“宪之公!在下终于见到你啦!”
“殿下...!快请进阁部详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