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楼之上,敌我之间

城外围攻的建州兵还在从角楼的破口处鱼贯而入,邓藩锡虽然拉着朱以海出了宫城,但也有些无处可去,自己的宅子便在城南,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北逃的生民,大道小路几乎都被堵死了。

再加上开战以来,自己久已没有归家了,家中的情形实在已不可知,南边既已然城破,绝不能带着朱以海去行险。

二人便随着乱民的裹挟往城北去了,等挨到了云园,二人拼命的挤,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站在道旁也不敢停留,径自往云园通报。

范淑泰急忙迎了出来,城内的一些官员,也有很大一部分在云园避难。

众人聚在一起商议,都深觉以海所知,简直是身系天下,他又有宗室身份,听闻京师也在议论是否要遣太子到南京监国,以备不虞。

鲁藩是太祖亲封,根基深厚,以海若承袭之后辅佐太子,届时国朝人尽其用,区区建奴必不能长久。

就在云园后堂厅中,州府大员们议论纷纷,朱以海时不时插上几句话,扬言要大家一起逃出城去,说出什么诈降、挖地道、化妆潜逃种种逃命办法。

听的一众忠臣连连摇头,都说自己堂堂两榜进士出身,代天子巡牧一方,以海更是太祖苗裔,此等方法有辱身份,更辱及大明朝廷,绝不能为!

吓得朱以海只能不再多说什么,生怕在这样一个凶险的环境里,刺激了这些顽固的古人,别再逼的他们拉着自己一起自尽。

正在这一群文官各抒己见,并不能一锤定音之际,外间突传,说守北门的嵫阳县令郝芳声大人差人前来报信,城北外围四野突得尘烟叠起,应是四方流贼在攻鞑子!

众人听到这话,都激动的站起身来,朱以海心头一振脱口道:“邓大人!流贼动辄十几万,如果咱们在北门和流贼里应外合,冲散了北门的建奴兵,然后大开北门,让十几万人拥进城来,再纠结城中军民,大家一路向城南掩杀过去,就是顶也能把鞑子们给顶出去吧?”

邓藩锡听罢眉头紧锁,不发一言。云园之主范淑泰跨上两步拱手道:“六爷,这城外流民俱是反贼,更何况人数众多实在难以想象,要是一股脑的涌进城来,咱们兖州这些年和流贼周旋的次数也是所在多有!

倘若虎豹围攻正急,再自引豺狼而来!那便当真是引火自焚,大势已去了。”

朱以海听罢也不禁心下怵了一下,暗想这话倒也不错,四野造反的流贼,对于朝廷的切齿痛恨,恐怕要超过满人对大明的仇恨。

或者说相差不多,要是自己真的做主把造反的十几万大军放进城来,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先将城里的官绅阶层统统屠杀干净,再自己和满人作战,他们肯定觉得自己行的不得了。

看来这厅中满堂在坐的州府大员们没一个会赞成放流贼进来。

更何况朱以海自思此刻出身,便是这城里最大的官绅代表,回想起自己在书上看过的大概一年之前李自成攻破洛阳,福王朱常洵被千刀万剐之后和梅花鹿肉一起炖了被分食殆尽尸骨无存。

这无关乎立场,只是一想到如此惨法,朱以海实在不寒而栗。

但眼看着南城已破,明军消耗的已不足万人,如果巷战,固然最终必败,而且关键是这过程中的惨烈杀戮,朱以海深感自己可受不了这个,绝不能坐以待毙!

当下故作姿态的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安坐,环视众人道:“诸位先生,在下请教,这城外十数万流贼的为首之人还是流贼吗?

恐怕便和你我的官绅身份并无不同,都是一方一众的领袖,说到底是流贼之中的走卒痛恨咱们,还是流贼为首的寥寥数人必欲杀你我而后快呢?

我以为,流贼虽众,做主的也只是寥寥数人而已,咱们先请流贼首领进城相商,鞑子有十五门红夷大炮,倘若咱们汉人先起内讧,流贼不过尽是穷苦末路之辈,难道杀了咱们,他们便能抵御红夷大炮吗?

我猜那为首之人,崛起于阡陌之中而领袖群豪,绝非泛泛之辈,此中利害必然知晓。

而且我听闻,流贼之中接受朝廷招安的所在多有,咱们先摸清这股流贼的底细,再做打算。难道他当真就和李自成亲如兄弟,毫无芥蒂吗?

再加上咱们以诚相待,我可回去将王城府库的金银主动奉上。”

在厅中诸人见朱以海有话说便都纷纷落座,直到大家听见“李自成”这三个字无不心头一震。

邓藩锡站起来微一拱手道:“六爷所言不错,各省流贼七七八八总得有百万有余,虽号称以李贼居首,但想必自然是派系林立,咱们大可以试试,臣斗胆请俞长史调动鲁王仪仗,请六爷赴北门观战。”

说罢邓藩锡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俞起蛟。

俞起蛟当即明白知府大人是何用意,只是鲁王殿下此刻尚在,臣僚摆出亲王仪驾簇拥着鲁王庶弟登上北门城楼.....合城军民以及城外鞑子、流贼统统都能看见。

这架空鲁王,可以说其罪滔天。但俞起蛟起身道:“便如此罢!城楼凶险,但州官大吏合议,为安民心士气,只有殿下亲临,便以弟代兄,合乎礼法,并无不妥,我这就去办。”

俞起蛟一脸凝重负手快步出去了。

朱以海默然听着心里渐渐知道,邓藩锡是想让鲁王亲自出现在北门城楼,教流贼的首领都看见,鞑子必然会加紧猛攻,真是有一定的凶险,但这样一来城内军民和城外流贼同为汉人,如何能不同仇敌忾?

先打一场驱逐鞑虏的小胜仗,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容易谈了。

朱以海当即接口道:“先生想要一个宋真宗,我自然当仁不让,但咱们要快,不足万余的兵士集中在南门缺口抗敌,多拖得一分,形势便恶化十分!”

邓藩锡听完此言,不由得一双深邃的大眼望着朱以海微一出神,便即道:“我大明原来尚有公子这般的宗室子弟!”

范淑泰察言观色,当即快步走到厅堂口吩咐备马,这堂上的一众官员,会骑马的越众而出,不会骑的加紧安排备轿。

云园之前的主路,在朱以海和邓藩锡来时便说了情况,已然组织云园里的难民引导排查,把一条南北大道中间约莫两丈宽的道路给清理出来,再加上此刻北逃民众情绪渐渐习惯了,也并不四处惊恐奔逃。

邓藩锡拉过马来翻身而上,策马等着朱以海,但朱以海可不会骑马....“六爷便上马坐在臣的身后吧。”朱以海忙在小厮的托举之下,勉强和邓藩锡同乘一匹。

知府大人一路策马狂飙,朱以海双手不禁抓住他的红袍云雁补服,这锦缎袍服做工虽然厚实,毕竟绸子禁不住这种拉扯,朱以海的十指已经扣进邓藩锡这官服里。

二人最先到北门,嵫阳知县郝芳声见是鲁王的庶弟,忙上前见礼,引着二人登上北门城楼。

这时的情景和朱以海在王城里、在云园中对战争的感受又完全不同。

从城楼上往下望去,首先是城墙极高,只见城下远处是烟尘滚滚,近处是无边无际的一大群人在嘶吼,在拼杀,声势惊人已极,朱以海哪见过这场面?不由得惊的呆了。

架在城墙上的云梯,此刻已经没有鞑子在登城,守城的明军趁机正在把这一架架云梯给它向两侧推倒。

朱以海一瞬间回思过往,从来没有见过在一个宽广的平原上同时铺满这么多人,更何况这些人竟还是在互相杀戮!

他当下本能的身体反应,只想赶快转身下楼,或者蹲下身来,闭眼依靠在坚实的城墙后面。

但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要站在敌我三方所有的人的面前,让所有失去人性的视线都紧紧的盯在自己身上,光是想想就不禁全身颤栗,悚然不能自安!

这样惊悚的观战,时间不觉过的极快,俞起蛟已然带着全套的亲王卤簿仪架赶到了城楼上,对着朱以海连喊了三声,以海都一脸凝重的瞪视着城下,毫无反应。

邓藩锡轻拍了他的肩头一下,朱以海全身巨震,啊的一声回过身来,才知是俞起蛟到了。

云园厅堂里的一众州府大员也都陆续上了城楼,朱以海不由众人分说,便被两个王府小宦官拉到城楼殿阁里换了一套簇新的大红四章五爪团龙缮金补服,戴上了乌黑的两山折角朝天翼善冠。

朱以海阔步跨出城楼殿阁的门坎,众臣不禁眼前俱为一亮,朱以海来到城楼正中站定,两边是站满一整排的军士立起了大明王旗,亲王的朱红描金流苏伞盖和大纛仪仗,随即摆在了朱以海的身后。

北风南吹,大纛不禁随风而摆、伞盖流动的线条极是气派。

但倍感寒风袭体的朱以海,一整个内衣都被大汗浸透了,寒凉彻骨,一双长腿在袍服衣冠之下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好在王袍宽大,即使抖的厉害,只要站着不动,除了身边的几个人,谁也发现不了,从城下看着颤动的华丽衣冠,完全可以认为只是风刮的。

这时下面恶斗杀戮不止的众人和城墙上守备的明军,都陆续看见了这城楼上的明显变化,俞起蛟和邓藩锡对视了一眼,他跨上半步,对着下面厉声大喝道:“城下凡我大汉赤子听了!

今日鞑子作恶犯我中原!我大明鲁王殿下知闻诸君高义来援!便亲冒矢石,也要来敌前见一见诸君!

好教鞑子知道!我华夏上至亲王,下及赤子!尽皆同生死义!诛杀鞑虏之志!”

朱以海便是现代人,听闻此言也不禁热血沸腾,城上城下凡能听得懂汉语之人,无不尽皆耸动。

城楼之上已然安排着站满了守城的明军,邓藩锡猛然振臂纵声高呼道:“大王千岁!大明万载长兴!!”满城军士总得有将近两千人,尽皆纵声高呼:“大王千岁!大明万载长兴!!!”

声震内外。

朱以海当即转身来到城楼的背面,看到城下百姓人潮,无数百姓被城楼上的纵声高呼吸引着抬头看去,只见城上王旗、大纛、伞盖、卤簿齐聚,正中站立那人鲜明的团龙补服衣冠,纷纷倒拜在地,也是齐声大呼这句

“大王千岁!大明万载长兴!!!”

全城军民的一齐呼喝不禁震天动地,声闻数十里。

慌的还在承运殿上端坐的鲁王朱以派忙起身问左右发生何事,这内外臣僚竟是没有人提前告诉过他,而他的近侍宦官们又知道什么?

朱以派终究是没有勇气走出王城去看看的,他最终叹了口气,依然回到王座上端坐。

朱以海自觉的煽动起了城内百姓的呼喊后,又回到城楼正门,尽管全身发抖,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站在城墙上的正中间凝立不动。

在城楼下作战的义军们大多听到了俞起蛟的喊话,在更远处拼杀的义军即使没听见俞起蛟的话,这大城上下的齐声大喊也是尽皆听见了的,不由得人人心头大振,个个奋勇争先。

其实此刻朱以海才看清楚所谓来援的义军,其实约莫着也不过只有三四万人。

义军领袖们此刻也在阵中身先士卒的拼杀,此番插进城下的前锋义军,便是这支义军的领袖袁时中亲自率领的。

俞起蛟的话他听的真切,急忙率领些许亲兵,向外围杀去,冲出城下的混战之后,骑上快马,朝着自己的本阵大营聚集之处拍马而去。

不一刻他又骑马奔了回来,只是手中多了弯弓长箭,他将一张白净些能写字的粗布绑在箭杆上,伸臂张弓,羽箭激射而出,没等朱以海有所反应,长箭便从他头脸旁掠过,钉在了城楼殿阁间的高柱上!

朱以海惊心狂跳,自觉差一点便又要吓的滚在地上了。

俞起蛟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羽箭拔了下来,取下箭杆上的粗布展开,只见上面写道:“袁时中呈殿下驾前,殿下今日能有此番作为,俺姓袁的赶来给殿下卖命,便没选错。”

俞起蛟看完递给了朱以海,朱以海看了不明所以,邓藩锡接过看了,不禁一喜问道:“这便是流贼中自称秋毫无犯的小袁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