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师是全校唯一的高中文凭,也是唯一的正式编制老师,他是什么课都教,但是阿英最喜欢他上音乐课。
在阿英的记忆里,郑老师是一个儒雅而博学的人,他高高瘦瘦的,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喜欢穿长衫或中山装,每天都把自己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形象,小阿英总觉得郑老师和这山里的粗犷气质不搭。阿英也鲜少在他面前胡闹,在阿英的心目中,郑老师就是妥妥的教书先生形象。
在收到彭老师寄来的照片的那天,郑老师用二胡给同学拉了一首送别,二胡的声音凄美悠长。一曲结束,他平和的告诉同学们,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送别,因为有别离,所以我们要懂得珍重身边的人。得亏同学们都知道郑老师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否则一定会觉得他冷血无情。
记得有一次音乐课,他在黑板上画出简单的五线谱,正拿着松香在擦拭调整着二胡琴线,准备给同学们演奏贝加尔湖畔。突然间,从讲台的头顶上掉下一块黄泥,差一点就砸到了他的脑袋,同学们吓得尖叫出声。他却淡定的伸出手臂往下压,示意同学们稍安勿躁。
他自己则抬着他的金丝框眼镜研究着头顶的墙体,然后悠悠的说:没事,就是一只老鼠从那儿跑过,跑的太急蹬下来了一块土而已。不过现在讲台已经脏了,我们的音乐课就到操场上去上吧。
就仿佛刚才石头差点砸破他脑袋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带着同学们到操场旁边的树荫下,让孩子们盘腿坐在长满草皮的地方。他开始收敛情绪,把二胡放到大腿上,进入了他的演奏世界,一手拨弄琴弦另一只手扬起琴杆,婉转悠远琴声倾泻而出,那声音就仿佛在低低的倾诉着什么。同学们不懂得什么是音乐赏析,但是很喜欢郑老师的二胡声音,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听着,早已把刚才的小插曲抛诸脑后。
郑老师在演奏的时候喜欢歪着头闭着眼睛,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就仿佛现在他置身于何处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灵魂在他想去的地方翱翔一样。阿英回想起那天的场景这样觉得。
后来村小合并以后,郑老师也跟着去了新学校。新学校离阿英的家很远,比离乡街小学还远,走路要将近一个小时。第一天去的时候,大伯爷和郑老师带着十多个同学一起走,一路上大伯爷都在提醒大家,一定要记得路,别第二天自己去找不到路走丢了。还嘱咐大家,如果走丢了,记得找附近的农家,让他们指路,千万不要闷头,要是走远了,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可就麻烦了。
第二天阿英独自去新学校,果不其然就走迷路了,在山坳坳里转了小半个时辰,没看到一个人,附近的一户农家的家里也没人,应该是下地干活去了。阿英也不敢走太远,干脆就坐在了农家附近的地里,刨他们家的豌豆荚玩。
阿英正沉静在自己祸害豌豆夹的世界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回头发现是郑老师。郑老师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她老实的回答是迷路了。郑老师就领上她一起走,走过一个山坳又一个山坳,发现面前的景象似乎还是很陌生,阿英这才意识到,郑老师好像也是迷路了,但是又不敢直接问老师是不是真迷路了。
阿英在心里腹诽着,原来老师也记性不好呀。但还是默默的跟在老师后面,因为虽然现在非常确定郑老师也迷路了,但是出于对老师无条件的信任,阿英一点也不害怕,总归是不会丢的吧,阿英这样想着。突然头顶传来声音:阿英,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昨天我们有走过吗?阿英摇头。我也记得这里好像是没有走过的,阿英呀,我们好像一起迷路了。阿英看着老师笑着把话说完,还伸出大手温和的揉了一下她的脑袋,然后就拉过她的手,就近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一起坐下。
阿英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郑老师。郑老师却转过头去,示意她看前方的景象,这个时候霞光已经铺满了前方的整个山头,山腰以下因为这边的山高它太多而遮住了大半的阳光,于是山腰出现了一条明暗两面泾渭分明的分割线。阿英心想,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呀。却听到郑老师说:可惜了,现在二胡不在身边,不然拉上一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刚好应景!说完只见他仰着头作势一份享受阳光照耀的样子。接着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又路过的人再问问路吧,今天就不去学校了,老师带着你逃课一天好不好?说这些话的时候,郑老师并没有看向阿英。
这天快到中午了,才有老乡扛着锄头,从自己地里干完活回来路过。老乡带着阿英和郑老师去他家吃了午饭,再领着我们到了我们熟悉的路口。
这次的师生一起逃学,成了阿英和郑老师的最后一次相处。因为两个村小合并以后,郑老师被安排去教六年级的语文,学校再没有了音乐课、自然课、书法课这些大伯爷的课表,只有语文、数学和体育三门课程。一学期以后,郑老师就辞职了,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据说是在长江头上的一个小镇上,坐船就可以去到那儿。
后来阿英想,郑老师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感觉他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桎梏了,里面有一个肆意飞扬的灵魂。每次看到他在眼前又不在眼前,那种若近若离的气质,让阿英不敢走近他,但是又忍不住对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