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见过两人的眼神,在很多年前,在一群对着自己拳打脚踢的富家子弟眼里。在刚才,在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眼里。
像是在看猎物,像是在看低人一等的蝼蚁。
因此他总是不明白,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定要欺负别人才能取乐,即便两人毫不相干。
同样的外乡人,同样鄙夷与戏谑的目光。
少女穿着一袭青色长裙,手臂上缠着一条青蛇,青蛇冲陆简吐了吐信子,陆简平白无故打了一个寒战。
“我叫第五秋水,是折剑山庄的大小姐,这是我护卫第五洛。”少女声音轻柔,言语间却未看陆简一眼,“玉苍山一群不入流的匹夫,教出来的弟子自然没规没矩。我们折剑山庄和他们不一样,他给不了你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他给不起的价格我可以给得起,他杀不了的人我可以杀。你怀里的那份机缘,一袋散碎银两根本买不下来。不如这样,我这里有块万年温玉,能滋阴补阳,你带着它可以强身健体,这价值千金的物件,你收下它,把怀里的那份机缘交给我,如何?”
看起来是讨商量,谈买卖,翻来覆去还是以性命相威胁。
陆简默不作声,心里头对这些外乡人厌倦至极,摇了摇头便要离去。
第五秋水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轻挑的笑容:“一只平平无奇的蝼蚁,揣着一份天大的机缘,当真不怕有命的没命活?”
陆简冷冷道:“不劳姑娘费心。”
“区区蝼蚁,也敢对我如此不敬?”
第五秋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名叫第五洛的护卫瞬身到陆简身后,一掌递出。
速度之快,如疾风骤雨。
刚经历过一场以命相搏的战斗,陆简的身体本就伤痕累累,加之第五洛出掌过于迅速,根本躲闪不及。
掌风从背后贯穿胸口。
陆简躺在地上口吐鲜,身上就像是压了千斤重的巨石,无论怎样挣扎都动弹不得。
第五洛正欲继续出掌,只听见第五秋水满不在意地说道:“算了,乡下人什么都没见识,得了宝贝就以为能够代代相传,哪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教训教训就好了,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杀他一只蝼蚁是芝麻大点的小事,若是坏了这里的规矩,导致我失去在这里修行的机会,那你可就罪大恶极了!”
一字一句传入耳中,第五洛顿觉脊背发凉,连忙收手站到一旁,恭恭敬道:“属下不敢!”
第五秋水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算了算了,去把他怀里的东西取出来吧!”
第五洛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走到陆简面前,从少年怀里摸索出了包裹着铜钱的布条,顺便带出了那个邱老道赠送的符纸。
第五洛不知是何物,干脆拾起一并奉上。
“旁人求爷爷告奶奶寻机缘找宝贝,踏破铁鞋无觅处,到了本小姐这里,我不去寻它们,它们自来找我,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没有辜负了我第五家一甲子的等候,不仅能在此地好好修行登楼,还能够得到一桩机缘。”
第五秋水饶有兴趣解开布条,见到三枚铜钱的一刻,嘴角向上勾勒出一抹弧度,纤纤玉手将铜钱擦了又擦,“大机缘!大机缘!”
正在欢喜之中的少女不经意间看到了布条下面的符纸,笑容在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第五秋水收起笑容,思索片刻,用布条将铜钱重新包好,连带着符纸一起扔给第五洛。
第五秋水一声长叹:“放回去。”
第五洛一愣。
第五秋水提高了声音:“我说从哪里拿来的就放回哪里去,怎么,听不懂我说话?”
“属下不敢!”
第五洛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图,但没有询问原因,只是照着第五秋水的吩咐物归原主。
“此事对第五家关系重大,我们如此明抢过于草率,还是要从长计议。”
第五秋水弯下腰,青蛇的一对獠牙在此刻显现,在陆简的手臂上留下两个血窟窿。
“先去书院拜访那个老不死的,走吧!”
直到他们两人拐进巷子里,青衣少女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一眼倒在地上的陆简。
陆简的五脏六腑被搅得稀烂,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体内传来的剧烈疼痛。
内伤,外伤,少年郎此刻就像是一栋危楼,稍有风过便会倒塌。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要死了。
可是好不甘心。
明明还没有怎么看这个世界。
明明还没有报答师傅多年来的恩情。
少年郎小心翼翼呼吸着。
爹娘葬在山上,自己现在的身体恐怕爬不上去了。
杨在新才刚去药房做学徒,这个时候去见他,肯定会给他添不少麻烦。
去见师傅一面吧!
好不甘心啊!
这样想着,这样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简的四肢终于有了知觉,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往铁匠铺的方向走去。
每走几步,便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血来。
“看来我真的要死了,爹,娘,师傅,对不起。”
少年郎的眼角,汗水,血水,泪水糅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楚。
走走停停,本来卯正三刻就出了门的陆简,直到巳时才出现在铁匠铺外面。
铺子里是师傅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陆简的师傅姓薛名金戈,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比小镇最高的人还要高上一尺,此时正赤裸上身,捶打着一块铁坯。
听到开门声,薛金戈笑骂着:“臭小子,太阳都晒屁股了,才想起来有这么个营生要做?”
陆简小口小口喘着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咽下喉咙中的鲜血,他想叫一声师傅,可是刚刚开口,便有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没有听到徒弟的回答,粗中有细的汉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一瞧,他那个疼爱的徒弟胸口血肉模糊,已然是七窍流血。
从出门那一刻便开始引人注目的几枚铜币散落在地。
薛金戈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摇摇欲坠的陆简,多少年来没有流过眼泪的魁梧汉子在这一刻看得不再真切。
“师……师……”
陆简伸手想摸一下师傅黢黑的脸庞。
干瘦的手刚刚抬到半空,慢慢垂了下去。
清澈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没了光芒。
恰在此时,胸口的符纸慢慢飘向空中,化作万千荧光,飘洒而下,与陆简的肌肤融为一体,他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