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陆简脱离开肉身,身体轻盈,缓缓飘向上方。
飘至铁匠铺上空,少年郎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在铁匠铺里艰难地挥舞着锤头,锤头很沉,挥了没几下就已经气喘吁吁。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仍旧卖力地敲打着。铁匠铺里叮叮当当,铁匠铺外的孩子们吵吵闹闹。
一瞬间,他从铁匠铺飘到了花书巷上方。忽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穿着单薄衣裳的男孩背着背篓,头破血流,一瘸一拐走在巷子里。大雪没过膝盖,腿上的伤被雪一激,火辣辣的疼。男孩不哭不闹,冷风刺骨,只是拢了拢根本就抵御不了寒风的衣裳。巷子中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走出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拿着一件棉衣,将男孩唤到面前,亲自给他穿到身上,然后一把将男孩抱进了怀里。男孩鼻子一酸,没来由唤了一声娘,在女人的怀里大哭出声。女人先是一愣,随即轻轻拍着男孩,眼角晶莹。
又是一瞬,升到了小镇上空。陆简看到从铁匠铺到花书巷的青石路上,一群衣着华贵的孩子将那个男孩堵在角落里拳打脚踢。男孩奋起反抗,架不住人数众多,撑不住片刻又被打倒在地,只好护着小脑袋,蜷缩在地上。一个石块恰巧砸到领头的脑壳上,那群孩子抬头一看,墙头坐着一个断眉男孩,此时正向他们扔着石子,他们被石子打得抱头鼠窜,嘴里叫骂着一哄而散。断眉男孩跳下墙头,扶起衣衫破烂的男孩,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了一句:我叫杨在新,以后我罩着你!
飘啊飘,陆简看到男孩上了山,给两个坟堆添了一把新土,嘴里嘟囔着:我是大人了,不可以哭了。但还是没有忍住,跪在那里大哭出声。
陆简就这样一直往上飘着,看过了一瞬又一瞬,一股酸涩滋味涌上心头。远离了铁匠铺,远离了小镇,远离了隔绝小镇与外面世界的高山,远离了寒冬腊月的刺骨冷风,远离了米缸见底的捉襟见肘,如一缕青烟升入云端。
恍惚间,陆简看到有几位须发皆白肌肤却白嫩如水的老人坐在云头,手持一根钓竿,鱼线顺着云头自然下垂,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
有一稚童站在云端,一手提着鱼竿,安安静静,看似年幼,却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一缕缕荧光顺着鱼线跳上云层,在这些人的身边欢欣雀跃,直到他们轻轻一勾手指,荧光便钻入体内,消失不见。
陆简不知道那些这些人在垂钓什么东西,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能够坐在云层上面,更不知道那一缕一缕的荧光是从何处而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开不了口,就像是一具牵线木偶,做什么只能依着牵线人的指挥,就连眼睛要看向哪里,都无法由他自己决定。
直到他拼尽全力地一眨眼,猛然从云头掉落下来,冲破重重云雾,见到了垂在小镇上空的鱼线。鱼线末端,此刻正有无数荧光从四面八方而来,通过鱼线涌向云端。
他的身躯不断下坠,那些荧光不停上升。
“好徒弟,你醒一醒!”
一声轻呼。
“陆小子!”
又是一声呼唤。
陆简蓦地坠落到小镇上空,再一眨眼,一切都消散而去,身下是师傅屋里硬邦邦的床板,眼前是不停呼唤着自己的师傅,师傅的身边,站着那位如今看着有些仙风道骨的邱老道。
陆简从床上坐起来,倚靠着墙壁,少年郎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师傅……邱爷爷……”
听到这声师傅的薛金戈,此刻的动作就像是迟暮老人一般,颤颤巍巍提起手臂,摆了摆手。
“疼吗?”
陆简挤出一个笑容:“师傅,不疼了。”
魁梧汉子转过身去,咽了口唾沫,一双大手捂住了眼睛。十五岁的孩子,胸口被人捣烂,身上的伤口十六七处,更不用说还有内伤,怎么可能不疼?
说不疼,无非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陆简依然笑着,有气无力道:“师傅,我没事,你别担心。”
薛金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良久,长叹一声,转身看着自己那孤苦伶仃受了欺负的小徒弟,双眼猩红:“刚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外面世界的人如此胆大妄为,他们是觉得咱们这个小破镇子没人能治得了他们了!”
邱老道见状,暗叫一声不好,忽然抓住了薛金戈的手臂,后者用力一甩,力道虽大却未能挣脱。
薛金戈面目狰狞地看着邱老道:“邱老头,你想让我徒弟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告诉你,没这样的道理!我这个小徒弟吃过的苦够多了,没可能再让他受外面世界那些人的委屈。”
邱老道长叹一声,用一种只有薛金戈能够听到的传音秘法劝道:“大局为重,二十年的谋划已然迫在眉睫,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了差池。”
薛金戈同样用这种秘法予以回应:“我知道大局为重,但你总要掂量掂量我这个徒弟的分量吧?你与陆简十多年的情谊,算到了他今天的劫数,你不出手阻止,我知道是你身不由己。你给他一张符纸保住了他的性命,能做到这个份上,我更是感激不尽。”
“你是从外面来的,应该知道机缘之争就是你死我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徒弟平白无故让人欺负了还坐视不管,那这十来年的师傅他算是白叫了!”
见邱老道还不松手,薛金戈低声道:“放心,我有分寸,误不了事。”
“再不松手,别怪我离开小镇,翻脸不认人!”
如此一来,邱老道才悻悻然将手松开。
即便陆简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些什么,也足够推测出邱老道是在阻止师傅的火爆脾气。那些个外乡人如何厉害,他今天已经见识过了,陆简伸手抓住了薛金戈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从苍白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师傅,我不碍事的。”
越是如此,薛金戈的心里头越是如针扎刀割一般,他用平生最温柔的力道拍了拍陆简的手背,挣脱开陆简的手。随后移开墙角的水缸,从大洞里摸索出一把八棱铜锤,锤头足有脸盆一般粗细,握住锤柄在手里掂了掂,整个人竟然没有一点吃力的感觉。
这让陆简十分震惊,先前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师傅有一身不俗的力气,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夸张。
薛金戈冲着陆简咧嘴一笑:“好徒弟,师傅给你出气去!”
说罢,一脚踏入院子,凌空一跃,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