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开车去见马克斯韦尔之前,雷蒙德就已经联络过沃尔特·萨瑟兰警长,和他约好在加利福尼亚大道954号的铁轨酒吧碰面。
雷蒙德推门步入酒吧的时候,萨瑟兰警长正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最里侧独酌,酒吧里聚集着住在该街区的不少人,但是没有人在乎或者说留意这位来自芝加哥第一分局的调查警长。
雷蒙德径直走过去,在萨瑟兰警长身边落座,对吧台后面的女酒保开口道:“跟我来一杯和他一样的。”
女酒保十分熟练地在雷蒙德面前放上杯垫,然后又将一个擦的锃亮的酒杯放在上面,并在里面倒上了威士忌。
“我本打算喝完这杯就回去的。”萨瑟兰警长开口道。
“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点儿时间。”雷蒙德略表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一名“市长”和一名警长,此时此刻肩并肩坐在吧台前,不是为了交朋友,因为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对方从始至终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但是立场固定,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取得共识。
他们都希望自己明天一睁眼,这座城市能够变得比今天太平一些,少一些毒品,少一些冲突,少一些尸体,对警长来说,这意味着他们的工作取得了成就,而对于雷蒙德这样的生意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更安稳的做生意。
正是因为共识,所以才能暂时摒弃成见,坐在一起展望未来。
“再来一杯。”雷蒙德将空酒杯放回杯垫,向女酒保要求道。
随着金褐色的酒液注入杯中,萨瑟兰警长开口道:“今天欠了你们一个人情。”
这可并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在地下世界,这句话是有着相当分量的。
雷蒙德所身处的世界没有法律的制约,所以需要一个和法律平行的新系统来制约生活在这个新世界的人,而这个系统可以粗浅的概括为“人情和信誉”。
——芝加哥不欢迎没有信誉的小人,也不欢迎欠人人情不还的伪君子。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才是这个新世界的底层运行逻辑。
所以当一个警长直说欠你人情时,就相当于他欠了你一笔债,你可以用各种方式让他来偿还这笔债,否则,他就是不讲信誉,这件事情在道上传开,他的信誉就会受损,甚至有可能成为芝加哥的“公敌”。
“这话说的还太早,警长先生。”雷蒙德抓着酒杯,“我们还没有讨论收尾工作应该如何进行。”
所谓的收尾工作,就是给这个故事创造一个“结尾”。
这个结尾是用句号,还是用省略号,亦或是惊叹号?
——这就是雷蒙德此行和萨瑟兰警长碰面的目的。
“乔舒亚虽然是死了,但柴油还活着,您希望怎么处置他?”
毕竟这件事情是沃尔特·萨瑟兰起的头,是他在案发现场跟雷蒙德说需要他的帮助,所以沃尔特的身份其实就等同于今天上午去公司拜访雷蒙德的达瑞斯——他们一样都是客户,而雷蒙德则是不遗余力地向他们提供相应的专业服务。
只不过不同的是,达瑞斯用金钱结账,而沃尔特是用“人情”结账。
所以,既然沃尔特也是客户,那么故事该怎么结尾,自然得由他这位客户来决定。
萨瑟兰警长喝了口酒水,应道:“他是共犯。”
雷蒙德点点头:“没错,他是共犯,虽然那个七岁女孩儿不是他开枪杀的,但是他和开枪的乔舒亚是一伙儿的,而且在乔舒亚的情绪、心理状态陷入异常时,他也没有做出合理的制止。他依旧是坏人,只是没那么坏罢了——不要忘了,冲锋枪是他买来的。”
“你这是想暗示什么吗?雷蒙德?”
雷蒙德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只是陈述了一遍事实,我相信您有自己的考量。”
“柴油告诉我们,他和乔舒亚不过是参加者,真正谋划了这一切的人是迈克尔·卡特,是他在死者的运输公司打过工,是他在被辞退后怀恨在心,一早就有了报复的心思——柴油和乔舒亚都是被他拉入伙的。”萨瑟兰警长顿了顿,“真可惜没抓到他,希望他还没有跑出芝加哥。”
“有关这件事……”雷蒙德把酒杯放回杯垫上,“这也是我来的原因之一。”
萨瑟兰警长的视线立刻犀利起来:“你那里有新线索了吗?”
“何止是新线索,我已经抓到他了。”雷蒙德略显得意地说道。
“抓到了?他现在在哪儿?”
“我的汽车后备箱。”雷蒙德回答道,“我约您出来,就是想看看您打算怎么处置他,是我把他交给您,让您把他送进警局,还是说,让我按照道上的规矩拿他释放出一个‘强有力的信号’?选择权在您,毕竟这是重案组的案子,我就是来帮个忙。”
说完,雷蒙德继续轻啜酒水。
萨瑟兰警长沉默了好长时间,他心里清楚雷蒙德的意思,如果雷蒙德把人交给他,那就相当于由警方将迈克尔抓捕归案,之后就是走正常程序:整理报告结案,将人犯转移到库克县监狱,等待法院审判。
如果让雷蒙德按照道上处理这个敏感问题,那么迈克尔指定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对萨瑟兰警长而言,就相当于是自己拱手将一条人命送给了死神。
——虽说萨瑟兰警长并不怎么在乎迈克尔的死活,毕竟他从各个角度来讲都是个人渣。
但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一名警察,他没有权利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哪怕这个人就是导致七岁小女孩儿惨死的败类……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很讨厌这个时刻。
雷蒙德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恶魔,在他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悄然而至,在他耳边传播着低语,企图把他拽进深渊。
——不是所有人都能抵得住恶魔的诱惑的。
萨瑟兰警长看了一眼腕表:“我会打个电话,柴油应该会在半个小时之后被送往库克县监狱关押。”
雷蒙德摊平手掌,露出掌心:“那我的使命算完成了?还是说我另有事情要做?”
这个时候,萨瑟兰警长回想起那个蜷缩在衣柜里的小女孩儿,回想起现场的惨状。
——她本来可以有光辉的未来的。
——她本来可以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让这个残破不堪的城市多一分美好。
——她本来可以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这座城市越变越好的。
但是她的这些权利被一伙愚蠢又无情的歹徒残忍地剥夺了。
这不是萨瑟兰警长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了,可每当遇到类似的事情,他还是会感到无比的痛心。
父辈犯下的过错,总是需要让他们这些无辜的子辈代为承担——这是完完全全的本末倒置。
——必须释放强有力的信号,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孩子们。
想到这里,萨瑟兰警长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柴油就按照老办法来吧。”
雷蒙德点点头:“没问题。后备箱里的那位呢,您要带走吗?”
萨瑟兰警长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你们能释放更强有力的信息。”
雷蒙德扬起眉毛,点点头:“的确,毕竟伊利诺伊州没有死刑。但我们的世界里有。”
“把他带走吧。”萨瑟兰警长说道。
“把谁带走?”雷蒙德就像突然间失忆了一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
沃尔特·萨瑟兰知道雷蒙德的意思——意思就是,他今天晚上没有在后备箱里放任何人,也没有向沃尔特提起任何有关迈克尔的消息,沃尔特也不应该知道迈克尔此时的下落,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感谢你的谨慎。”萨瑟兰警长稍显抵触地向恶魔递出酒杯。
但是警长并不知道,雷蒙德其实并不是恶魔,至少两个月以前,他也一样是一名警察。
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时,人的心境就会发生改变。
雷蒙德也十分识趣儿地轻轻和他碰了碰杯:“合作愉快,警长——不过我想您的杯子里已经没有酒了。”
说完,雷蒙德把女酒保叫来,让她给警长续了一杯酒。
两人再次碰杯,雷蒙德笑容满面,沃尔特则是愁眉不展。
因为今天的他和昨天相比,又往泥潭里陷了半分。
他打算喝完这杯酒就回家,他不能,也不敢在雷蒙德身边多待太长时间——和恶魔相处时间太久,是会被同化的。
“那么,这起事件应该算是尘埃落定了吧,我想那一家人,包括那个小女孩儿也能够瞑目了。”雷蒙德自顾自地喝着酒,“真好啊,感觉今天又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座城市明天会变得更好!”
萨瑟兰警长没有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顺带一提,您有没有听说我的一位下属遭遇了交通意外,现在正在住院?”
警长摇摇头:“没有,是谁?”
“是维罗妮卡。”
一听是维罗妮卡,萨瑟兰警长的瞳孔猛地一缩。
——毕竟,维罗妮卡在为科伦布斯兄弟工作前,曾经是沃尔特·萨瑟兰手下的线人,当初沃尔特很照顾她。
后来前身把她挖角了过来,沃尔特还伤心过一段时间。
这都是雷蒙德在前身的记忆中搜寻到的结果,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警长这件事情。
“她还好吗?”
雷蒙德摇了摇头:“还在昏迷。”
“发生什么了?”萨瑟兰警长问道,“她被卷进什么事情里了?还是说,她又复吸了?”
“放心,她没有复吸,她只是……不幸遇到了一个恶人。”雷蒙德回答道,“她被一个混蛋盯上了,那人往她的酒里下了药,企图把她带走,您是了解她的,她很顽强,半路上,她和那人扭打在一起,汽车撞进了街边的杂货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雷蒙德耸耸肩:“我们也是下午才找到她人的,她的手机坏了,而她当初在警局数据库里录入的信息又被删除了,证件似乎又被那个混蛋在半路扔了,负责车祸调查的警察也不认识她,所以……”
“我明天会去看看她。”萨瑟兰警长说道。
“请便。我们晚上也有人守在她身边,请您放心。”雷蒙德停顿片刻,“只是那个人渣并没有在车祸中死亡,甚至还和她一样住在芝加哥医院……现在有警察在那个人渣的病房里盯着,我是觉得芝加哥警局没必要为了这种混蛋浪费警力,不知您意下如何啊?”
萨瑟兰警长又不是傻子,他当然听懂了雷蒙德的话。
——他这是想对那个伤害了维罗妮卡的人动手。
有警察盯着的话,会很不方便。
好吧,沃尔特也很想给那个混蛋一个教训,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毕竟这种程度的车祸调查不归他们重案组管。
“我们是重案组,雷蒙德。”
“我知道,这意味着你们可以随便挑选案子,不是吗?”雷蒙德顿了顿,“重案组里不少人都知道您和维罗妮卡关系匪浅,他们肯定能够接受您想要接手这个案子,不是吗?”
“那又如何?”
“只要你接手了案子,相关部门自然也就不会让他们的警员在病房盯着了,这就成了重案组的工作……”雷蒙德耸了耸肩,“当然,就是一个想法,归根结底还是要取决于您的意见。”
沃尔特·萨瑟兰将杯中的烈酒喝光,又沉吟了一会儿:“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相信维罗妮卡也很感激。”
萨瑟兰警长坐不下去了,他从钱包里摸出钞票,压在空酒杯底下:“那就这样吧,我今天要早点回去。”
“当然,您请便。”雷蒙德点了点头。
反正该办的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沃尔特·萨瑟兰愿意走是他的事儿,和自己无关。
临走前,萨瑟兰警长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雷蒙德抛出问题:“柴油和乔舒亚的赃物我都找到了,那只价格不菲的表和迈克尔分到的钱还在外面。”
雷蒙德扬起眉毛:“哦,我倒是忘了这件事儿了,这些蠢贼总是会把赃物丢的到处都是,我什么都没找到,我会再问问他,看看他愿不愿意告诉我,但如果他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了。”
在萨瑟兰警长看来,雷蒙德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赃物归我了,就当是辛苦费。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雷蒙德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
雷蒙德在目送警长的身影离开酒吧后,不慌不忙地喝完酒杯里的威士忌,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压在空杯子底下,又对着漂亮的女酒保眨了眨眼,这才动身走出酒吧。
——打开后备箱看看可爱的麦克在干什么。
“呜呜呜呜!”
确认无误。
雷蒙德砰的一声关上后备箱,然后取出手机给亚历杭德罗打去电话——脏手的活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