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看体育

有一则故事叫《龟兔赛跑》,大家都知道,说的是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兔子是飞毛腿,谁输谁赢本来是不在话下的,可兔子出了点状况,输了。这则故事的寓意很明确,就是骄傲使人落后,骄兵必败。但这则寓言的成立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公正。所谓公正,是说乌龟和兔子按照规定路线跑,谁先到终点谁就赢。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别的力量。如果乌龟靠走后门取胜,那就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公正性是值得怀疑的。所以,《龟兔赛跑》也是一则关于公正的寓言。

人类社会的公正性确实是值得怀疑的。绝对的公正我们就不指望了,问题是相对公正有时候也很难做到。比如说到机会,一个出身贫寒的人同一个家有万贯的人机会肯定不一样,人生的起点就不一样嘛。恩格斯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不是单纯的人,是处在各种关系的节点之中,被规定和制约。在人类生活中,我们很难像体育比赛一样,在同一起跑线上起跑,即使起跑线相同,各种各样的社会力量也会介入,公正基本上是一个神话。

这个神话在体育比赛中却成了现实。体育比赛模仿了人类社会的竞争关系,但这种竞争要单纯得多。至少参赛者只要在这些规则下自由发挥就可以了,不用考虑太多人为因素。我们的能力有大小,这种差距可能不比乌龟和兔子之间小,但如果我们是处在公正的环境之中,那么,我们至少还是有希望赢,或成功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体育比赛具有超现实的特性,它更像是人类的一场狂欢、一场早就排练好的舞台剧。它基本上把人类生活简单化、单纯化,把人类梦想放大,使大家兴高采烈。然后,欢宴过去,曲终人散。大家必须回到枯燥的现实生活之中。

奥运会起源于众神之国希腊,这次算是回娘家,我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象征意义。从公正的意义来说,体育像是神界的活动。奥运会的宗旨是更高、更快、更强,但我的看法是,除人类挑战极限这层意思之外,应该还有更深一层意义,那就是人类希望通过奥运会来实现关于公正的梦想。

我谈到体育是单纯的活动,但又想,体育其实也单纯不了啊。比如,亚洲杯上,中国足球队和日本足球队比赛,这哪里还是什么体育比赛。各种历史的现实的政治的因素都加入进来了。这件事上,体育真是承载着不能承受之重。我们已习惯于把体育同国家、民族的兴旺相联系。我家隔壁一个胖男孩,只有十岁,他知道奥运会快到了,对我晓之以理:体育代表着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咱过去是东亚病夫,现在是全世界领先。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啊!他希望我们国家的运动员多拿金牌,最好世界第一,那咱中国人就可扬眉吐气了。

金牌拿得多,确实扬眉吐气。我们都是有情感的。老实说,如果体育比赛中,不加入一点个人情感,如果个人情感不同民族情感、爱国情感相联系,可能体育比赛的观赏性和刺激性就要打点折扣。我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欧洲人足球踢得好,三大联赛水平高,但我还是愿意看有中国队参加的比赛。我也算是一个爱国球迷吧。

体育成绩好,金牌拿得多,可以振奋一下民族精神,也是事实。但如果把体育成败同国家的成败联系起来,我就不能同意。体育的好坏固然部分反映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但这件事情恐怕同人种关系更大。比如黑人,在体育方面就比较有天赋。肯尼亚人很瘦,但他们的长跑成绩就比较好。肯尼亚人长跑成绩好,他们的国力还是很弱。总之,我们应该明白,即使我们得的金牌世界第一,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反过来说也一样,我们的国足输给了日本队,并不是我们这个民族输了,这个国家输了。我们似乎擅长把一般的问题上升到爱国主义高度。这种“脆弱”已成为一种民族性格,既自尊又敏感。这当然也是有来历的。

凡人都有情感。比如我们都会爱自己,爱家人,爱朋友,爱国家,这些都是好的。但有时候,因爱之名也会做出不好的事来。比如我们谈恋爱受挫的时候,就会不理智,比较容易走极端。但人之为人是因为人是有理性的,我们靠理性就可以对这个世界有正确的判断。凡人都有可能经历失恋,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会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没必要寻死觅活嘛。不是有句话,叫作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一想,就容易想通,失恋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这就是理性的力量。

体育本来应该是快乐而单纯的活动,参赛者也应该是兴高采烈的。但现在,我们赋予体育以太多的意义,我经常感到,民众的期待大大地超越了体育,运动员的压力因此也很大,这就不正常。我的看法是,我们可以有激情、有情感地观赏比赛,但也要理智看待输赢,我们应给体育减负,让体育回归它本来的位置,这应该是一种比较健康的态度。

写小说的人都知道,小说世界通常不能用“文如其人”去要求。我算是个比较内向、安静的人吧,但在我的小说里却有很多激烈的场景,甚至可以说比较迷恋于野蛮的事物。这就是补偿,我们现实生活中无法体验的事情,可以通过小说写作去体验。

像我这样一个整天待在家里写作的人,体育是小说之外的另一种补偿。这同读武侠小说时幻想做一个大英雄是一致的。老天没给我们运动员一样强壮的体魄,跑得不够快,身手也不够敏捷,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跑得更快、身手更敏捷满怀向往。我们都是有审美能力的人,自己不美,但都知道什么是美。所以,我喜欢的体育项目首先要美,我比较喜欢那种比较协调的运动,比如足球,比如游泳,比如田径中的百米赛。这些运动的选手看上去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肌肉健硕,线条流畅。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运动都是这样的。有些运动,在我看来远离了运动本来目标,使身体变得向畸形方向发展。比如日本人的相扑,非得胖子才能干。我看不出有什么美感。我这样说倒不是歧视胖子,现实中的胖子都挺乐天、挺可爱的,我很喜欢。我的不满意是这种运动其实对人有异化作用。如果不去参加这种运动,说不定参赛者是一个体格协调的人,结果成了一名胖子——我相信,即使所谓天生胖子也大概不愿意自己胖的。我的一位朋友有一天对我说,他最讨厌杂技,特别对柔术更是深恶痛绝,那简直是自残!我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他的话用来评论个别运动项目也是完全合适的。这些运动也有点自残的意思。在雕塑中,众神是多么完美。我希望在众神的国度里比赛,所有运动项目都是美的。但这是不可能的。

从体育原初的价值看,体育应该是单纯的活动,在公正的前提下,体育帮助人类激发潜能,激发其挑战自我的欲望。这就有点像西绪福斯推巨石上山,非功利性,非现实性,就为了心中的目标。但现实是复杂的,现在这原初的价值也只能是理想了。现在,商业这只看不见的手在主导着体育。只要是冠军,就会有滚滚利益等着他,各种奖赏不说,做产品的代言人更是财帛无限。于是,得冠军的动机就不那么单纯了。动机不单纯就会出现很多不干净的事,比如兴奋剂、黑哨什么的。

商业化也并非不好。商业化可以给体育注入新的活力,但我们还是应该保持体育的原初本色,不能因此而异化了。我写过一个长篇,叫《越野赛跑》,当然不是写体育,而是写人类同自己的欲望展开的比赛。人类就是这样,在欲望的驱动下,不停奔跑,不知道自己最终要跑到哪里。

200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