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句话:天下之大,海砂纵横;戏己弄乐,便有收成。
太阳盘在云端里,将光洒在法兰岛,驱走了银白之色,土地慢慢显现出来。
吴炳像往常一般拿着酒,站在靠近海的原上,仰着头喊着:“法兰……希望的种子一定会出现!一定会!”他料定儿子吴佳康绝对是在吹牛皮,便自己一人走向海的那边,他希望自己能有所收获,哪怕一点点。
“老吴!不是晚上发棉袄吗?你这会儿抽什么风!”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女人带着怒气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一直拼命地拖着脚步向前走。他那灰白的长髯皱得很紧,豆大的汗珠使他不得不把酒瓶扔掉,可他越走越起劲,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亮光。
可以说法兰岛就是一个病残聚集地。这里的人大多难以生存:有的拖着病出去劳作,希望成为一个庄稼汉,这样来年便不用考虑粮食短缺的问题;有的直接去海边捡拾贝壳、鱼虾等海鲜,这是人们数年来养成的习惯。但他们工作进行得都不怎么顺利,特别是对于残疾人民。大家都没什么心志,真的做不好便是坐以待毙,以各种手段:一天天熬下去直到饿死或冻死——祈祷无效便酗酒酣睡度日,直到老去,因为海那边那些人唯独对烟酒毫不吝啬。这些东西冲淡了他们想要自杀的意图。
吴炳,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只有在他这里,他怀揣着一颗救乡民于水火的炙热的心,尽管他也终日靠海边的海鲜充饥。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句话仿佛就是他多年以来的感叹。今天他好似变了一个人,好像要把那渴望多年的信任感拿起,他不希望人们对他再度失望,无奈,他只能向海的那边继续前行。
他走了很久,浑身湿透了,脱下了破旧的棉袄,走到了那棵大树下。他向四周望了望,直到看到海水,也没有任何收获。突然间,他禁不住咳嗽了几声,昏倒在地。
“哎!吴叔!吴叔……”吴炳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叫嚷,他努力睁开眼,神情恍惚地看到了熟人。
“火棍子?”他大惊失色,但认清了人,便瞬间黑着脸,眼睛疲倦得快要合上,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听佳康那小子说,你已经是海砂帮的人了?”
“是啊是啊!”火棍子露着一脸诡异的笑,接着他脱下随身带的包,“您没事吧?这给您!嘿嘿……”
火棍子手上的东西震惊了吴炳的眼睛,从没见过的……
“这什么?挺够味儿啊!”
“嘿嘿,这叫关东煮,是我特意给您带的。我看您今天走了这么久,准是饿了!”
吴炳的双眉快要盖住眼,但还是能看出他眼中那点微笑,那是对火棍子的一种怪异的笑。
“这也叫萝卜?这……”他强忍着对美食的欲望,但还是上手拿着吃起来。只见他发疯似地从盒子里拿出热腾腾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吞了起来。
“吴叔,这不是有棍子嘛!您不怕烫?拿着棍子吃呗!”
听到这话,吴炳的眼珠乱窜,咀嚼得慢了下来,“有这吃法?臭小子!”
火棍子连忙背过身去,好像忍不住他的嘲讽,捂着嘴笑起来,眼神很阴郁。
吃了好一会儿,吴炳伸了伸腰,手下意识地抓了抓,才想到自己早把酒扔在路上了。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不满足。
“叔,喝吧!一口别剩!”火棍子拿了一瓶沉甸甸的酒递到他手里。
“唔?这是啥酒?”吴炳想好好打量一下包装,但他等不及了,忍不住往嘴里灌。颤抖的手使他喝着洒着,好像是从未有过的美酒。
“哎呀吴叔啊!我看您这样实在不忍心,要不您随我一起投奔海砂帮吧!”火棍子嘻笑起来,语气却很慵懒。
吴炳听了这话,睁大眼睛,随后脸色如烧开的热水,大力地将酒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他这一举动使得嬉笑的火棍子猛地抖了一下。
“你这孩子真是无药可救!竟会和那帮畜生同流合污!我吴炳一生正直,你还想拉我下水?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那声音如轰炸机一般呼啸着,久久不能平静,他抹了抹嘴,立刻转身……
“吴炳!你别不识抬举!我敬你年长,又是佳康的父亲才对你客气,想不到你跟你儿子一样!真是木头脑袋!”
吴炳听到昔日来往密切的娃竟是这般说话,他的心如一阵凉风吹过,紧绷着脸,一动不动。
“好!你非要走我也不拦你!把关东煮和啤酒的钱拿来!”此时的火棍子像个地痞流氓,摇头晃脑的。
吴炳沉默了许久,嘴唇翕动着,声音低得让人明显听见他颤抖的喘气声,“好。我……跟你去。”
火棍子顿时捧腹大笑,“哎呀呀!这就是我们法兰岛那位目空一切的老者啊!这样更好,吴叔,我发现我又喜欢您了!”
吴炳驮着背,几乎闭着眼地跟着火棍子。
“天下之大~海砂纵横……”那从未听过的歌声令他不寒而栗。
好久没有走过这么长时间的路程了。吴炳一路上闷不做声,他的脑中仿佛有汹涌澎湃的巨浪在来回翻滚,这也是他从没走过的路线,虽然这条路是他梦寐以求的希望之路,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欢喜。
“吴叔,您不要紧吧!”火棍子在路上注意到了吴炳因上了年纪而变得憔悴不堪。
“我……没事儿没事儿……”他抬头看见火棍子很久以前的那种真挚的眼神,“你要是对岛上每个人都这样就好了。”
火棍子不禁低着头笑了几声,“您老是聪明人!怎么能跟他们比!”
吴炳走走停停,脑中的巨浪仍不停地翻滚,可以说此时此刻他如行尸走肉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几次他都想要原路返回。
“进来啊!”火棍子一脸骄傲,活动着筋骨。
吴炳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一个约能容纳百十来号人的精致帐篷,顶上类似骨髓一样的东西盘着,门口还立着几把燃烧的火炬,周围几棵奇异的古树矗立在附近;往下看,能望见零碎的肉末残渣和一些落满灰尘的衣裳。树上的那墨绿的藤蔓蔓延到地上,有的树中间结成了绿网。
布满花纹的帐篷、巨大的藤以及里面嘈杂的喧闹声、物品摔碎的尖锐声……这一切使吴炳目瞪口呆,两条腿哆嗦不停,他觉得这里的环境和岛的那一面简直是天壤之别,犹如衰败的杂草丛中开出了一朵罕见但美丽的花。
“看呆了吧!叔,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我帮你说道说道!啊?”
吴炳跟着火棍子的言语轻声合着,这时他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不安,但他又游移不定。
“小子,有烟吗?拿好的!最好是我没抽过的!”
“这好办。等我一下啊!叔!”火棍子并没有进帐篷,而是绕着帐篷走到后面去。
“来吧,叔!”拿在吴炳手中的是之前摔过的那种酒和一包烟卷。
吴炳垂着头进去了。里面全是一些健壮的人在烹羊宰牛,举杯嬉闹,有些舞女展示着妖娆的步伐……
他不像之前一样跟在火棍子后面,而是一同走着,但他脸部抽搐不止,呼吸声很急促,喘息声简直像一曲充满恐惧和焦虑的交响乐,手心流出汗,紧紧地抓着衣角。
“小厮,这次怎么带个老鬼?”两个个头较高的女人站在门口,看起来有二十左右,嘴唇上似乎染着鲜血,裹着好似量身定制的羊绒毛衣,腹上留了几个洞,不过看起来很规整,像是装饰,一双锃亮的皮靴显得格外神气。
“二位姐姐,这是我们海砂帮的新顾客!”
听了这话,原本一脸傲慢、目中无人的两个人瞬间露出了笑容,“噢~老人家好啊!失礼失礼!既然来了,自然是要面见咱们大当家……”“火棍子,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们还有任务。”
吴炳快要窒息一般,又不禁尾随着火棍子一步步上前,他闻到除了烟酒、肉味,还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他浑身一颤,果真踩到了一滩血。此时,恐惧胜过焦虑,吴炳只能通过饮酒来掩盖那种感觉。
“老人家,不知您来有何贵干呢?”台阶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身上挂满了金银首饰,外皮一件貂皮大衣,一顶贝雷帽盖过她的短发,脸上的妆容没有之前的那两个浓,眼神里却很冷清。
吴炳借火棍子向她示好,还瞅见她两旁各站着男人,也是一身精致的大衣。
“吴老先生,既然是火棍子这小子介绍的肯定不俗。只是大当家现在出海了,有什么事跟我说也行!”女人骨子里透着一种傲气,两个男人对她也毕恭毕敬的,显得很有威严。
“我……想认识一下你们海砂帮。”
“当然可以!老先生,岛上有您这样觉悟的可不多,难怪火棍子会选中您!”她嘴角上扬,表情倒不严肃,反而有几分和蔼。
“来人!备酒席!”她为吴炳叫了一桌酒菜,便走了出去。
吴炳狼吞虎咽起来,他已经接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无意间见到正上方挂着的一块匾额:“天下之大,海砂纵横;戏己弄乐,便有收成。”
他仔细观察周围,趁没什么人注意便想匆忙地起身离开。
走到帐篷外……“吴叔,老实说他们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您要是还想再来,就必须加入海砂帮,说白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火棍子在门口撂了这几句话。
吴炳紧握着拳头,身体还是颤抖着,那一刻,他真的不知所措。
黑云渐渐盘踞在一起,已经看不见一丝阳光,狂风又开始了它的呼啸。
“法兰……法兰……”妇人望着窗外,低声地祈祷,她不知道离家的丈夫何时能归来,是否无恙,她心中充满了恐惧。
“妈,您这样有什么用啊!老天从来不开眼!”吴永康在火炉边嘟囔着,一脸的不耐烦。
“闭嘴!你看看你,好的蹦跶得像只兔子,就不能祷告一下?”
“老爸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整个小岛就他有那一股子英雄气概!”
“你爸的嘴上功夫比谁都厉害!不就是读过几本书嘛!天天……”母亲提到自己的丈夫就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因为她知道儿子把他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哥呢?”“不知道,他屋里没人。”母亲看到家里的状况,泪水又禁不住流下来。
吴家两兄弟的性子截然不同。永康由于癫痫严重,父亲的一切言语、行动,都是他的支柱,他从未想过改变什么,只能一边受父亲的鼓舞,一边与病魔抗争。这大概也是岛上许多人的日常生活;佳康不一样,大家都觉得他和他父亲吴炳很像,都怀揣着远大的理想,也许是他乐观开朗的缘故吧,又不太像,人们只觉察到他经常一个人到处跑来跑去,几乎不沾家。
“老婆子!我回来了!”吴炳的声音传进屋里,家人们惊了一下,一种温暖涌上心头。
妻儿看到吴炳,皆是大惊失色,吴炳带回来了一大堆精美的棉绒衣料和美食,是他们很少见过的。
吴永康见到父亲脸上油光满面,“爸爸,您是不是去海砂帮了?”
吴炳顿时不知所措,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他的妻子哭着跑进了屋子,这是她很少表现出来的一次因失落而产生抽泣。
“我回来了……”吴佳康气喘吁吁地一声让家人们注意到。
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海水和汗水交加的味道,呼吸十分急促,像是进行了一次魔鬼训练,但看他的脸上,那样的笑容依旧。他拖回来一件湿漉漉的棉衣,上面布满了尘土。
“哇塞!哥,你也去海砂帮了?”
“去那儿干啥呢!我这是捡来的!”
“从哪儿捡的?”父亲心中充满了疑惑,略带一丝恐惧,声音发颤。
“管呢!反正我上次说我能带回来。”吴佳康没有过多异常举止,就如劳作了一天,正要歇息。
“妈,这是我从海的那头捡的,我今天下午在那儿待了好几个钟头!”
母亲望着佳康炯炯有神的双眼,“你……真的?”
“嗐!您儿子是什么人您还不了解?我一回来就看到您在祈祷,肯定是您在保佑我!”佳康抚摸着母亲的脊背,使得以泪洗面的母亲倏地发笑。
父亲坐在一旁,发现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并没有引起儿子的太大关注,一股担忧悬上心头,无法散去。
夜里,佳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仿佛把自己真实的一面都隐藏在内心深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哥!”
“永康?你咋还不睡觉?妈妈睡了吗?”
“放心,睡了!我今晚跟你睡!我看今天你和爸都不大对劲儿,先来问问你。”
吴佳康刻意放低声音,“没什么,只是今天恰巧和父亲一同去了海的那边。”
“可你们俩虽然一起去,可回来的时候怎么你比他累很多?你只带回来一件旧棉袄,而他……”
“那是因为他去到了海砂帮的地界。”佳康盯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吴永康听了蒙在被窝里笑了笑,他完全不相信这句话,因为在他看来,父亲遇到什么困难都把尊严放在第一位,他不可能低下头去海砂帮。
“你是怎么戏己弄乐的?把戏不多吧!只拿到一件棉袄!”
“你说什么?”
“少装了!肯定是你自己去的!不是说戏己弄乐,便有收成吗?你这天天跑来跑去的……”
吴佳康没有对弟弟解释,喘了口气,转身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