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个家里,包括这个沙发在内,有很多特制的东西,是按照司南悠的身高设计的。生羽翎偶尔会在洗碗或洗脸的时候感觉腰疼,但在这个家就完全不会。
想必设计这个家的时候司南悠从没想过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同父异母妹妹也将称这里为家。
在这样的屋檐下,司念汀就像睡在人类床上的大型犬一样,觉得自己非常之娇俏。
难怪她会对自己给人带来的压迫感零察觉……
此时司南悠正把腿架在沙发背上,上身完全平躺,头朝下仰着,长发全垂到地上了。
生羽翎有些不适。但转念一想,地砖干净得惊人。在盛产沙尘的都市里,这算异常事件。
这就是这个家的另一个特别之处了。不反光的浅灰色瓷砖地。空白的天花板,装置了各种样式的落地灯和台灯。厨房采用金属台面,操作台设置在厨房的中间。家具很大——尤其是这套沙发和餐桌——但数量很少,茶几、地毯、电视柜等等全部精简化,一只手就可以搬动的椅子倒是不少,靠墙码放整齐。
在便于打扫、减少卫生死角的前提下,齐全、便利、舒展。
司念汀的房间也很简洁,大多数衣服都在衣帽间里,房间里的衣柜很小,兼职着置物架的功能。不大不小的写字台,摊着学校的东西,用支架抬高的笔记本电脑。比较突兀的是摆了一张欧洲宫廷剧里才有的带床柱的大床。没有装上带流苏的帘子应该已经是司念汀的退让了。大概就是因为这夸张的床,司南悠的书房里才会有那么多司念汀的东西。
“姐。你觉得,我长得像她吗?”
生羽翎凑过去,接过司念汀递过来的照片。
弱化深眼窝,扮相精致,气质稚嫩的司念汀——只可能是司念汀的母亲。
所以生羽翎撒了个谎:“不像。”
如果是生羽翎自己的话,就算她知道那是谎话,她也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
谁叫她也长得和本该成为她父亲的人一模一样呢。
“你见过你哥的妈妈吗?”
“没怎么见过。司南悠也没怎么见过她。我妈和我爸的关系一爆出来,南愈阿姨就开始三天两头往国外跑了,离婚后没多久就移民了,这二十年间就没回过两次国。”
“她反对司南悠收养我。为了这件事特意回来过一趟。还跟司南悠谈崩了。”
司念汀快把那张照片看穿了:“上次她见到我的时候,说我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跟条惹不起的警犬似的,和我说话的时候总觉着像是在接受庭审。”
生羽翎打起十二分精神,飞快地思考:“你声音清亮,语调温和,口齿清晰,但你说话时的抑扬顿挫不是很明显,再加上你没什么大的表情,又喜欢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盯着人看,所以,感觉上可能是有点愣。”
司念汀收起照片:“姐,你也不用这么仔仔细细做错题指导……”
“但我觉得你说话的方式很干净,我听着顺耳,非常不错。”
“……只有你这么觉着吧。我不讨喜是事实。”司念汀仰起头,盯着墙角。
“既然是事实,我可以对这个事实有不同的理解。”生羽翎怕她掉下去,抓着衣角把她往里扯了扯,“认识你之后我发现了两件事,一、你和你哥哥长得不像,二、除了长相,你们哪儿哪儿都像。尤其说话的方式和习惯,简直一模一样。啊还有你们都能看着人的眼睛说话。”
“我哪儿像他了!”司念汀突然收起腿,以仰卧起坐考试的速度坐起来。
“差点被你踢到头。”生羽翎推了推司念汀的脑门,“你暂时还不能跟司南悠像家人一样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就把这当成你和你哥哥是亲人的证据吧。”
司念汀压了压嘴角,再次躺平:“噫——谁要跟他手挽手。”
司南悠的房间里传来很大的动静。
“我去看眼。”生羽翎拍了拍司念汀的膝盖。
司南悠正坐在电脑前。键盘掉在地上。
“我来捡。”
司南悠这样说着却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屏幕。
“怎么了?”生羽翎站到他背后,按着他的斜方肌。
“嗯?”司南悠像是才注意到她在,手抖了一下,“没什么。”
生羽翎伸出手,司南悠像狗一样把自己的手放上来。
“只是有点眼花。”
“电脑里的字,还有软件的图案,会动。字在跳舞,并不是乱动,基本上都保持在原位而且是壁纸一条线,只是漂浮着的,然后扭搭扭搭的就跟活了一样。”
“还有键盘上的字,为什么会动啊。有意思,而且感觉,键盘变成磨砂材质了。”
生羽翎立刻把屏幕关上:“现在立刻上床休息。”
“我没事,只是眼花缭乱……不用担心我。”
她告诉司南悠‘别管我’,那时的司南悠的心情,生羽翎多少体会到了一点。
“现在是紧急情况,你说什么都作无效处理。”生羽翎把他拉起来,“走了走了。快躺下快躺下。”
缺席的父亲,专制的亲戚,无力的母亲。
为了让母亲安心,让母亲知道,还有他在,自幼修习眼力和人情世故,想要成为能让妈妈感到欣慰、安心的孩子。
结果,很难评价。
他的母亲终于想起她最爱的人,该是她自己。
但母亲并不感谢他。
他的存在是打醒南愈的最后一棒。
他是南愈被关在鸟笼里的证据。
知道丈夫出轨后,除了参加活动、装修房子、打扮自己便什么都不需要做的南愈忙碌起来。她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守住自己的财产,增加离婚时分得的赔偿。
她打算去国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当然,不会带上司南悠。
司南悠还是想方设法隐瞒母亲的行踪和计划,只等着母亲给这个无视了她二十年的鸟笼当头一棒。
比起母亲,他更恨这个家。
全部是这个家的错。
只要在这个屋檐下,他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回报。
不愉快的童年给司南悠留下的唯一一件好东西,是非凡的眼力。他能轻松看到别人不会说出口的野心和愿望。他可以娴熟地运用这个能力,去讨好、去打压、去利用、去权衡……
对于这个天赋,司南悠是有些骄傲的,也非常烦恼。
他早就厌倦了,可以的话,他想拥有的是纯粹的善意,不是交换。
但执念可以抛弃,像那个给他的人生带来混乱的男人那样抛弃身边的人,绝不可以。
为了自保,也为了守护,他必须斤斤计较于利弊得失。
然后,他会安慰自己,至少他换来了妹妹,换来了愿意与他相伴相随的同事伙伴。
对他们而言,他是善良的。
这就可以了,比起愿望破灭,他更怕孤单,害怕没有重要的人在身边。
长袖的黑色正装连衣裙,长度差不多到脚腕,一副黑色手套,一双黑色的乐福鞋。露出额头的短发,一刀切得整齐,不知道为什么碎头发还是很多。
粉底的颜色对于她的肤色而言略深了,也用了腮红和唇彩,但只是糊弄事儿地抖了些脂粉上去,无济于事。还是能看出她的皮肤是过于缺少血色的苍白。
上翘的眼角和吊梢眉,立体的五官,脸上的线条全部是硬朗的,两颊没什么肉,显得她的颧骨更高了。
看得出很认真,对自己看起来不亲切这点应该是有自知的,为此做出了一些努力,尽可能用微笑来掩饰,但似乎并不打算纠正,或者说,懒得改。
各种意义上都是个棱角分明的人。真年轻啊
司南悠自信自己是察言观色界的顶级选手,但他还是会觉得和生羽翎相处很棘手——她并不是无口无言,甚至表情很丰富——从那双凶巴巴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中,他能看到的,除了悲伤和恐惧,就只有决心。
司南悠是靠读懂他人的眼色来与他人联系的,他无法无视,也不知道无视的方法,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他只能花时间,去努力了。
他慢慢摸索出了一个规律:生羽翎能让周围的人变得诚实。
在生羽翎的世界里,人们可以变得柔软细腻,善意可以足够坚固强大。
只要能阻止那些想要剥夺她心存希望的权力的人,他似乎就可以待在她的身边,然后,他终于可以安心地放下个人得失、集体利益,忘记过去的伤痛、潜在的风险,成为一根筋的纯良之人。
但人是贪婪的生物,一个愿望眼瞧着能实现了,司南悠有了新的想法。
该交换什么,她才会允许他成为离她最近的人?
司南悠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司念汀去上学了,生羽翎留了字条——有事打电话。一定要打!!!!
到了中午,文渊鸢不请自来。
“生羽翎过不来,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还活着呢没。”文渊鸢在发消息,“活着呢。行了任务完成。你中午吃什么?”
“我不想吃了。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点。”
“披萨。点个你喜欢的吧。”文渊鸢打开冰箱,“我吃不下你可以蹭一口,而且我很好奇司南悠喜欢的披萨种类。啊,你要喝姜汁汽水吗?我买了以后又不想喝了,送你好了。感谢你招待我。”
之前生羽翎住在这里的时候,文渊鸢每天都来,已经能自己招待自己了。
“喝。谢谢。”屋里有其他人的声音,司南悠莫名安心。
“你为什么会精神昏迷啊。其实我不关心。你不回答也行。只是生羽翎很在意,奉劝你速速告诉她。”文渊鸢打开拉环,放在司南悠跟前,“我是说过你该坚如磐石,但那是在生羽翎需要的时候。现在生羽翎不需要你这样。”
司南悠握着冰凉的易拉罐:“看着现在的她,就像看赛车比赛的开场一样,五盏红灯终于熄灭了。”
“还以为躲过生羽翎就不会有人用这么奇怪的比喻了……”文渊鸢坐到他旁边,跟他隔着一个椅子,一边喝饮料一边玩手机,“我就是想说,你这样周全的人总是会很累。规划的时候就很累。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就会自责,然后就更累了。所以,累的时候,你要告诉生羽翎。她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她。”
“为了避免家里出现更多的哭闹、争吵、暴力,她向她那位老爹还有奶奶说了太多谎话,贡献了太多的演技。她比任何人都怀疑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硬着头皮去做她觉得该做的事。”
“所以说,如果你怕给她添乱,最好的办法就是真诚一点。知道你需要什么,她才会放开手脚。放心,她也很倔强,做不到她会直说,不会让自己倒下的。你也不会要求她做她不想做的事,不是吗?”
“我不想消磨她的坚强。”司南悠小心地转动拉环。
“我这样的人才会浪费生羽翎的坚强——叫她适应,让她熬出头——你不会。”
“你还真是了解她。”
文渊鸢与生羽翎就像阴阳两面,文渊鸢能成为最了解生羽翎的脑回路的人,只可能是因为倾注了时间和心力。
“我不想费劲吧啦了解任何人,谁叫他们不活得堂堂正正,成天指望别人会看眼色,会读心术。但我必须得为生羽翎费点力气,不然我就没有事可以为她做了。”
文渊鸢和他碰了下杯。司南悠注意到她拿的不是汽水,而是橙汁。
“我关上冰箱之前发现果汁了,就改主意了。我们家没榨汁机,有也不会像你这么细心地把籽啊皮啊都给去掉。”文渊鸢晃了晃杯子里的果粒,“帮你补习关于生羽翎的学问当然也是为了加快你的研究进度。当然,你也不是不擅长,但我想让好心的司南悠先生欠我点人情。”
司南悠看向窗户。他很少在正午待在家,这样亮堂的样子,他也觉得新鲜。
“她总说我是善良的人,而她做好事只是因为这样对她有利。她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给他人带来了多少慰藉。因为她骨子里就是温柔的人。
“她不该因为她的温柔而受苦。如果她想待在更清爽的地方,那这个地方就该变得更清爽。这世界上的所有地方,都再如她所愿些就好了。”
“凭什么地球要为她改变。她谁啊她。”文渊鸢对文艺过敏。
司南悠看着文渊鸢笑:“是我小小的神明大人。”
文渊鸢窜起来,一步一步往后退:“你这人真可怕。竟然自封神之夫。”
“是可怕。想成为离她最近的人就是一种自私。更不用说别的了。”
“老变态了你。盐在哪儿?我撒点儿盐驱驱邪。”文渊鸢跑进厨房四处翻。
“我家只有喜马拉雅晶盐。”
“就这个了。粉粉的刚好适配你的恋爱脑。”
“您真是契而不舍啊?”见南愈站在柳影门口,生羽翎真是要起立鼓掌叫好了。
她害怕南愈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也不想难为司南悠的妈妈,只好让她跟着自己进了司南悠的办公室。
南愈坐在司南悠的座位上:“司南悠呢?”
“我不清楚。”生羽翎把自己的椅子拖到对面。
“关于你的信息我都是花钱买来的。别想蒙混过关。我知道你肯定清楚。”南愈没地方放衣服和包,直接扔在桌上。
“用高价引来记者和极端粉丝,调查司南悠身边的人的隐私。您真年轻心态。”生羽翎像转陀螺一样转着椅子。
“不年轻了。我跟你姑姑同岁。”
生羽翎真的希望自己算错了。可惜她的数学还没有差到这份上。
生羽翎无法想象南愈都经历了怎样的辛苦,现实生活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可这一切都不是该让司南悠去解决的问题。
只存在于理论层面的“父亲”,来路不明的陌生女性,高高在上的亲戚,年轻过头的母亲——构成了司南悠的世界。
你的世界中的“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如何曲解、轻视、伤害你的呢?
你也为走上相反的道路赌上过人生吗?
生羽翎死死握住了转椅扶手。原来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也可以是写实。生羽翎勒紧手腕,直到五指无法伸直。
“但是,司南悠比伤害他还有您的那些人强得多得多得多的多。您明明可以只对他多一点信心。”
南愈毫无波澜,不慌不忙:“别用这种苦大仇深的眼神看我。”
南愈的话音落下,生羽翎的耳边突然蜂鸣起来。耳鸣的声音太过真切,她还以为是电脑在散热呢。
“做不到。”生羽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说话。
“我啊,讨厌人类。在公共场合抽烟的人类。插队的人类。出口成脏的人。手机公放的人类。在电影院里不专心看电影的人类。开车也要一刻不停看着手机的人类。还有什么都要用缩写不能完整说出一个词的人类最讨厌了!这种细节上的小小的错误我全部不想原谅,更不用说伦理上的大错了。”
“只要自己能活命,能获利,亲手把别人的头割下来也无所谓。我要是只恨你就好了,我恨来自你们那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我恨诞生了你们的那个世界。”
生羽翎把手套扯下来摔在地上。
失去了哭闹和大声说话的能力的我们,活得可真憋屈。
生羽翎甩手走人后,南愈把手套捡起来,放在司南悠的桌上。
司南悠的桌子长度足够给一个小孩子当床铺了。但电脑等等全部集中在桌子的一角,旁边的置物架上还放着一套和桌上的那套一模一样的键盘和鼠标。身后的一个书架已经变成马克杯展销会了,十几个杯子的样式皆然不同,除了两个成对的玻璃杯。
你是怎样长大的呢?
你是以怎样的心情守护他人的呢?
你的身边,要是也有一个你该多好。
一进门司南悠就迎了过来。
“我妈去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给我打电话了,说有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生羽翎“我中途——出去了一下。回去发现人不见了。是柳影的同事把她请出去的。他们说看起来不对劲,就来帮忙了。”
“他们也说看起来不对劲,所以就先把她送出去了了。”
司南悠帮生羽翎脱下外套,翻起袖口和领口,查看她的胳臂和脖子。
生羽翎握住他的手腕:“你是怕阿姨对我动武吗?”
司南悠没有回答。
生羽翎把袖口卷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没有。你看。我好着呢。”
司南悠把生羽翎的袖口和领口整理回原状。
生羽翎上前一步,把头抵在司南悠胸前:“她什么都没做。是我。我连她的话都没听完就先失控了。”
生羽翎垂下眼帘:“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觉得烦躁,所以我说了一些不知所言的话,一些,很过分的话。”
小时候只让学习,学习却是为了结婚,在过于年轻的年纪,被某人安排出去,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既要做好分内的事,又要像一无所知一样活着。
满身疮痍的人怎么可能不伤害自己的孩子?
就算如此,生羽翎不会再原谅任何人了。
可司南悠还没抛弃她。
不是“生我的女人”,不是“那个女人”,不是“理论上是母亲的人”。
是“妈”。
司南悠曾守护过她不想抛下的感情。
她不希望司南悠因为自己而抛弃任何人。
不愿抛弃任何人的司南悠,一定会受伤的。
“是她先越线的。你没有做错。”司南悠轻拍着生羽翎的后背
“我太敏感了。就算我的敏感保护了很多人,帮到了很多人,但是从没有帮到我。”
司南悠摸着她的脖子:“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你很敏感,所以你冥冥中做对了很多选择,保护了自己无数次。只是因为坏的情况没有发生,所以,你无法指出自己做对了什么。”
司南悠的声音总能让她的心跳变得平和有力。
自己也想成为那样的存在。
生羽翎蹭了蹭司南悠的手。
“司南悠,可以告诉我吗?关于你妈妈的事。”
“阿姨好像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所以,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人,好吗?”
“我只知道她伤害了你,伤害了念念,伤害了大家,还有我。我绝对不会原谅她。”
“但我想自己来选择,是否要带上你的份一起去怨恨她。”
司南悠忽然觉得无比安心。
自己真是太自负了。
区区司南悠,当然不可能让生羽翎变得不像她自己。
自己应该不会叨扰她吧?还有她那坚固又温柔的世界。
“我不认为自己有父亲,那个人对我来说无足轻重。但是我妈不一样。”
“我这个年纪了都搞不定离成年没两年的念念。我妈的难处,我想都不敢想。”
“但我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埋怨她。”
“在我小的时候,多看我一眼,多陪我一天,多和我说句话,是那样折磨你的事吗?”
“不选择我就算了,现如今这样对待我选择的家人,凭什么?”
“但我也知道,我妈她,就是这样的人。”
“能成为现在你我所见的南愈,很不容易了,没有任何理由不受到尊敬。”
司南悠挠了挠生羽翎的下巴,因为很痒,生羽翎向后跳了一下。
司南悠笑起来:“可你不是这样。我都放弃了要在大海里捞针了,你这根针就随着一股浪上了岸,还正好落到我手上。所以,你扎着我也没关系。”
生羽翎捂着下巴:“那我真扎你了?”
司南悠耸耸肩:“我不介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着脑袋。”
“那我想再见南愈阿姨一面。”
司南悠脸色慢慢变得比生羽翎还苍白。
“我没事。别担心。”司南悠伸手想要用什么撑住自己。
“但是你很担心吧?”生羽翎怕他又眼花,立刻紧贴在他身侧。
“我根本想不到她都能干出什么好事。如果她再伤害你和念念……”司南悠抱紧她。
“首先,念汀和炎凉世态之间不是只隔着一个你。某种意义上她确实只有你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但司念汀对我也很重要。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现实社会,不存在一人对抗全世界的设定。带上我。”
生羽翎钻出司南悠的怀抱,站在他面前。
“至于我,放手不管我会不停联想到自己的过去然后被负罪感和记忆折磨死,插手的话我会怕被盯上,怕遭报复,怕被人乱传。横竖都是寝食难安、心神不宁、后悔不迭。两边都不怎么样。既然如此,我选胆小如鼠的我也能坚持下去的那边。”
司南悠哑着嗓子问:“那边是怎样的呢?”
生羽翎切换到营业模式:“我是桃枝的生羽翎,我会让您和您的妹妹的平安无事的。”
生羽翎踮起脚,揽过司南悠的肩膀:“放心吧司南悠!从今天起,我就是这个家的另一只石狮子了。”
司南悠的笑容有些复杂:“踩绣球的那只?”
“不会就是不会啊!莱布尼茨!你为什么?!你图什么?!”浑厚的哭声从司念汀的房间传出来,“罢工。晚安。我不干了。”
生羽翎揪了揪司南悠的额前发:“嗯。踩绣球那只。”
虽然是自己把南愈叫来天台上的咖啡厅的,但生羽翎惴惴不安,戒备着,也不敢靠近护栏。
南愈很潇洒地靠着护栏边的小桌。
“我确实不喜欢司念汀。这点大概永远没法改变。在她出现之前,司南悠的生活一直是上升之势,一直悠然自得。”
“让司念汀失去在司南悠身边自由行动的可能,这样她就只能离开司南悠了。反正她考上好高中,语言天赋开始展露后,她的亲戚们对她也有兴趣了。”
“我本来是想收买曲良的。他精明、实际,而且需要养家。没想到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不是人,‘竟然把一个孩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之类的。所以我只好从记者、摄影师、工作人员、粉丝手里买照片和情报了。”
“我给了他们司念汀小时候的照片——这不难,她那个妈把孩子的照片到处发,听别人对自己的孩子指指点点好像能让她很有成就感——然后我把‘司念汀确实就是司南悠的女儿’这样的假消息散播了出去,他们竟然真信了,开始争先恐后去调查司念汀还有司南悠身边的人。司南悠为了保护妹妹和我断了联系,我想知道他的事,以为这是个好办法。”
“去柳影的那天上午我才知道,这是多么不可靠的渠道。”
“我本来就学疏才浅,又在海外待了十好几年,早就脱节了,我不知道其中的风险。我从来没有指使他们这么做……”
“这些都是借口,我的行为等于是给他们添了一把火。”
“我听说你挨了一板砖。”
虽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太对劲,生羽翎还是被逗乐了:“不是板砖。怎么就传成板砖了。”
南愈拨弄着焦糖玛奇朵上的花样:“幸好你扛得住。幸好你挡下来了。”
“我打知道她的存在的那天开始就没喜欢过她,所以我没能注意到。这么说不太准确。不是不能,是不想。”
“那孩子,一直都被各种各样的人怨恨着、咒骂着。”
“司南悠也被我怨恨过。”
“他大概是不想让司念汀变成自己吧。”
南愈浅笑着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听说,那边似乎想以精神失常为借口进行辩护,连超过十六岁不能说是小孩子这点都拿出来说事了。”
“我没有足够的智力和能力,但资源和证据还是有的,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如果司南悠反对,你劝劝他。这也是我对你的补偿。毕竟你为了保护那孩子挨了一板砖。”
“真的不是板砖……”
生羽翎摸着桌子的边缘,观察南愈的表情,但南愈只是一直盯着咖啡上的拉花。
“既然您知道自己对司南悠做过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跟他道歉呢?”
“道歉?得了吧。”南愈抬了抬眉毛,“我从一开始就没做对过一件事。我把一个孩子带到了那样的人家,让一个孩子在那样恶劣的成长环境中长大。作为人也太失败了。”
觉得自己的世界不公平,所以,把未来的世界变得更加不公平了。
“那时候,我一直很不安,浑浑噩噩,我对我的丈夫、家人也没什么感情,而且我讨厌自己生活的地方。”
“司南悠从小就是个很贴心的孩子。他能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宁,体谅我的不成熟。会告诉我——没关系,妈妈。我明白,妈妈。”
“但我越来越厌烦了。”
司南悠说话有个毛病,没有明显的起伏,听不出情绪波动。
这种人其实最气人了,别人怒发冲冠、气冲霄汉、激情四射,他没反应。”
南愈时不时就会被这样的司南悠激怒。
“你还好吗?”
“别假惺惺的。”
但司南悠还是非常懂事,还是会关心她。
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是司南悠的一切啊。
无路可走的人类为了活下去什么都会做的。
一无所有的孩子也一样。
本能会驱使我们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所以,孩子总会爱妈妈的。
“真傻啊。竟然有这种错觉。”
“我的前夫出轨后,司南悠再也没叫过他爸,他说那顶多就是生他的男人,他才没有父亲。”
“更不用说我自己了,我连我的亲人现在在哪儿都懒得知道。”
拉花已经完全溶进咖啡里了,生羽翎还是觉得南愈的声音让她生理不适。
不是冷清那种对人对己都残酷无情的“理性之声”。
也完全无法像司南悠一样用自己的泰然自若安抚他人。
甚至没有司念汀那些亲戚们的自命不凡。
只是在靠无法再被任何情绪打扰的思绪,支撑自己最后的体面。
就算砸在水面上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不管您看着不顺眼的是一个不得人心的孩子,一头娇生惯养的熊猫,还是一满天飞的塑料袋。再荒唐也好,害怕就是害怕,煎熬就是煎熬。您不该怨恨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您也不该拿自己去比。”
“司南悠骨子里就是纤细不失宽厚的人。以他的标准来看——您会检讨,设法弥补,不求他谅解——应该不算太差。请您不要等他把您当成‘生他的女人’了,还忙着为安慰自己而进行所谓的后悔。”
生羽翎合十双手,因为戴着厚手套,拍手的声音有些微妙。
“虽然假以时日早晚能想通,但是,至少我不想再把自己的时间和生命用在忍耐和克服没有转机的事情上了。”
南愈终于正眼瞧了瞧生羽翎:“司南悠那样做还算说得过去。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和你非亲非故的小丫头拼上老命。就算我收集到的关于你的信息是放弃思考的人穿凿附会的产物,我也能看出来你有多重视自我、重视隐私。这样的你竟然会把自己当尖刺盾牌使。”
那只是任性而已……她可不想再晕倒。
“我只是普通地不想在任何人的人生中当反派。”
南愈用指尖轻轻托着脸颊:“你可以不当正派角色。真的可以。”
生羽翎望着湖心,寻找那只苍鹭的身影:“我知道。”
南愈的笑眼微微弯起来:“你和司南悠果然是天生一对儿,都对这世界爱的多余。”
南愈径直走向门口。
“您的咖啡——”
“不想喝了。”
要不要为了不浪费粮食,打包带走这杯没被喝过但快被捣烂了的咖啡。
生羽翎犹豫的时候,南愈折返回来。
“别的不敢说,但我比你见过更多‘那些人’。”
“他们前后矛盾,反权威又自以为权威。他们喜欢的是符合他们的概念、标准、需求的人。就算你拥有沉鱼落雁的美貌、先知圣贤的智能、春日暖阳的温柔,当你将之用在超出他们想象的地方,他们就不可能接受你了。”
“所以,你就尽情守护你心目中的规则与秩序,诚实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成为另一种‘那些人’吧。”
“我这样连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全心全意喜爱的人,也希望你们比我更聪明、更美好、更自由。”
南愈走到湖边,看见司南悠半跪在坡道下,伸长了脖子,偷瞄芦苇荡里睡着的鸭子。
“我在天台上看见你了。”
“您不是近视还不肯戴眼镜吗?”
“我现在是老花眼。”
司南悠脚底滑了一下。
“在等生羽翎吗?”
“我偷偷跟来的。得在她之前回去。”
为了不惊走鸭子,司南悠低下身子,一步并作两步,蹑手蹑脚爬回路上。
“生羽翎觉得您没有坏到那份上,所以就去调查了。”
“就算如此,您的行为给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我不会追究,但也不会再相信您了。”司南悠抖掉大衣上的草,“请不要再靠近念念。”
“好。”南愈把手揣进衣兜,迈步前进。
“妈。”
南愈条件反射地回头。
“念念比您重要。羽翎也是。”
“您想要的生活和我想要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都无法让步。”
“所以只在惦念我的时候联系我吧。”
南愈点点头,伴着清脆的高跟鞋声走出了公园。
司南悠几乎是跑进家门的:“你姐呢?”
“没回来呢”。司念汀躺在沙发上看手机,时不时笑一声
“那就好。累死我了。我得赶紧销毁出过门的痕迹。”司南悠跑回屋。
“不知道还以为你出轨了呢。”
司南悠回到客厅,把灯给关上了。
司念汀皱起上嘴唇。顺手扒下手机壳扔过去。
司南悠用救球的姿势接到了。
“先别走。”司念汀抓了个抱枕垫在身后坐起来。
“你是为了我才放弃现在的工作的吗?”
司南悠把手机壳重新套上:“很多年前,有个关于柳影的纪录片,我在里面出镜了。因为反响不错,就在领导的鼓励和公司的安排下开始抛头露面了。有利可图,我也不讨厌镜头,再加上当时老家那边希望我接手家里的生意,这样一来也能让他们闭嘴。”
“钟磬音有登上舞台的决心,我只是半推半就,有一时之需。”
“因为你的事,我才意识到自己缺少主见和远见。这样的我并不适合面向公众。就算如你所说,我可以站到更高的位置,我也不想再往上爬了。我怕自己英年早逝嘛,我还挺想多活两年的。”
“这也是我当时决定平息罗英的事的原因之一。”
“我还以为你只是被羽翎姐的义愤填膺感动了。”司念汀把靠垫撤掉,倒挂在沙发上,“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我打乱了你的人生’这种话了。”
“但是司南悠,你也要知道。”
“曲良,裴培姐,凛姐,磬音姐,罗英,还有羽翎姐。除了你,我有很多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不许擅自作主给我来责任深重、压力山大、一家之主那一套!”
“我才不是你的全部,更不是只有你。你才没重要到那份儿上。”
司南悠半天不说话,她就揪着枕头的一角抡出去了。
“听见了吗?!”
“听见了。”司南悠把枕头拍回原来的形状,“看来我太把自己当个人了。”
司念汀抠着手:“哥哥的话,我确实只有你一个。这点也麻烦您老记住了!”
司念汀用枕头捂住脸。司南悠过来抓起她的头发抖了抖。
“别拿你的马尾巴当扫帚用好吗?
“不好。”
“都给你剪了。”
“试试!”
“不行。太丑了。”
“姐,他说短发丑。”
司南悠立刻抓了抓头,把后脑勺挠乱:“回来啦?人呢?”
司念汀笑得打滚。
司南悠打了下她的马尾巴:“我是不是教育过你非必要不吵架,吵起来就靠自己吵赢,不可以拉帮结派使手段?”
司念汀抓住司南悠后脑勺上的呆毛:“哎?有吗?没说过的话说自己说过,真经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