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动真格的?
新的离别时刻忽而降临在众人头上。当东京某大报开始进军大阪,在太融寺町创立分社时,素来“独狼作风”的记者们迎来了巨大的人事震动,我也被纳入该大报旗下。本次收编成了日后我个人独立(创办内衣公司)的动机。刚转调至这家大报不出半年,我便满心烦恼。
我成了被大报社“选中”的人,一个成功将自己“推销”出去的人。而剩下的伙伴却一派阑珊,纷纷被调往其他晚报。他们腾出的坑位,又被别家晚报调来的人填上。那场面犹如职业棒球联盟在赛季结束后,各俱乐部间的大换血。虽没有“职棒”转会期那样如火如荼,但同是秋天,具体是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秋。
我们晚报也有数人调职到了太融寺的大报社,这光景着实讽刺。原因是,该大报在东京“流放”了几位参与社会运动的社员,将之发配至大阪。而这帮人手下锻炼出来的一支生力军,在本次人事动荡中却又回归东京本部。
然而,该大报在我供职期间,却并未展露出东京本部的野性能量。占据了大多数的“土著军团”上边,还坐镇着一批高层。他们的做派如今想来也未尝不可理解,但行动与他们嘴上鼓吹的宗旨并不匹配,显得温吞且官僚气。同时,在对待大阪本土的大报社及社会机构时,也很难想象他们敢拿出在东京的派头,挑起激烈的新闻竞争。
由东京派驻来的“支边组”,自课长以上的领导层,以及从其他各报收编入伍的、各部各课的“独狼”,连同远超他们数倍的普通记者,组成了一支形似晚报社的“杂牌军”,但也仅是徒有其表,实际行动恰恰相反。受制于最高层的官僚作风,再加上被崇尚安稳的“青年居家派”左右围困,“独狼”们作为新闻人每日战斗,并不能瓦解数倍于自己的“上班族”大军,击碎弥漫在周遭的保守气质,更无力将内部打散重组。他们的力量与“利牙”,只能在提供采访技巧上发挥有限的作用。也唯有他们提倡的采访技巧,在上班族之间得到了传承。对浑身官僚气的高层来说,这正中其下怀。大部分“独狼”的反抗力量,被分散在各部各课,仅凭个体单打独斗根本形不成势力。早早看穿这一点之后,部分“独狼”也开始牵手“支边组”,试图向对方投诚。
对没有反抗经验的人,无法向他们传授斗争的愤怒。对安心打卡的上班族,无法往他们身上注入记者的灵魂;即使腹中空空,也没有饥饿自觉的上班族们,让“独狼”的抗争沦为每日徒劳的空转。
从旁目睹这一切的我深刻领悟到:无论群众运动、社会运动还是启蒙运动,都必须首先教授大众“痛时喊痛,要时喊要”的勇气,不,应该说是自觉。尚未得到教化的大众,不,尚未被启蒙的大众,在痛苦中缄口,在饥饿中沉默,不会愤怒,不言反对,甚至不知还有抵抗这回事。而眼下我身边这群人,当真接受过大学教育吗?在那年月,“懂得愤怒的年轻人”尚未出世。
我从开始制作内衣,不,开始考虑制作内衣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利用、发挥以往这些个人体验。只要我不开口,消费者就会默不作声。尚未被启蒙的消费者,也仍处于即使空腹也不自觉的无知状态。她们还未能实现“内衣自由”,但对这份不自由却毫不自知。必须有人来指出这一点。不,即便你乐意为大家指出,恐怕也有持反对态度的人冒出来,骂你多管闲事。
我转行卖内衣的契机,并非萌芽于女性同伴之间热衷打扮和外貌攀比的“脂粉之交”。恰恰相反,这念头孵化于和男性同侪的日常交往,造型则诞生于由表及里的抗争精神。
不过,话说回来,记者生涯中,我不曾一次冒出过卖内衣的念头,但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可能。
从事创作的一方,与批判、推荐的一方,两者有着势均力敌的精彩。比如,在我看来,真正的评论家本身便是一股引领社会跃往新方向的力量。正如俄罗斯艺术评论家谢尔盖·迪亚吉列夫[13]那样,邀请毕加索为芭蕾舞剧制作舞台布景和装饰,委托迪奥操刀服装设计,让优秀的足尖舞伶如繁星般翩翩舞动,筑起一座古典芭蕾的圣殿……
而我,只想成为一个“做东西的人”。管他是锤子还是铁锅,做什么都行。批判、评议他人创作的东西,这种事我早就干够了。况且,调职到大报社,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为妇女杂志撰写剪剪贴贴、东拼西凑的报道,我也厌倦了。在我看来,眼下这个时代,大报社已不再要求记者写出“走脑子”的报道。我们已沦为纯粹的“耍笔杆子”的工具人。而身为我们前辈的采访部主任,也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案头”人士,仅凭僵化教条的“办公桌方案”来差遣记者,并以此套用于世间万事。在我们的采访现场,从来找不到符合他们期待的素材。
我时常迎头撞上这套“八股”,文字被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事实被埋没在废纸堆里,不予采用。无法套进条条框框的世间真相,与高层设置的报道标准从来相去甚远。
在“独狼”们的胸中,这样的郁愤开始如沉渣堆积,一位记者率先拂袖而去。彼时,司马辽太郎先生正在某竞争对手的报社里担任文化版主编,他这样对我说:
“他是这个时代最后一名记者。”
记者生活首先教会了我浪漫与热情,其次是社会主义,并使我在为之抗争的路途上,体验到物质困顿但心灵富足的每一日。但正是这同一份记者生活,也令我极不情愿地领略到,盘踞在社会、组织或团体内部的人如何罗织谎言,有着怎样腐败的妥协与背叛。
所以,我虽人微言轻,也愿尽一己之力去创造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社会。那段日子,说到我的朋友,只有路边流浪的猫猫狗狗。我不由得想到,作为我与自身的一种真实对话,这些体验也应当得到记录,遂写起了日记,将自己与流浪猫狗的交友经历,悉数化成了文字。
“我受够啦!”某天,我终于对工作彻底断绝了念想,来到摄影部的暗房,一边请教写法,一边拟辞呈。
平日里一起干活的摄影师纷纷聚到我身旁。
“不干了?喂,你动真格的?喂!”
话语间虽带有几分玩笑的口吻,但身为记者,他们也怀抱同样的忧虑,深知不可能劝得住我。
从报社辞职,犹如自一座高台纵身跃下,毕竟媒体圈也是个特权社会,只需自报家门“我是某某报的”,就能在几乎任何地方畅行无阻。
然而,跳下高台的一刹那,我便一屁股摔进了突如其来的自由世界。
当然,我是瞒着母亲辞职的。一直以来,母亲的生活费用是由我承担的。曾任新闻记者的父亲早早离世,家里还有个画家弟弟,就算未来可期,此刻却籍籍无名且一贫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