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破土

朱慈烺回到潜邸,径直闯入寝殿。

“都退下!”

他厉声喝退侍从,将自己重重摔进锦被中。华贵的丝绸裹不住他颤抖的身躯。

“嗬...”

锦被中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没人懂得他的恐惧。

若不是十四年来周皇后温柔的笑靥,若不是小昭仁总摇晃着总角围着他叫哥哥时眼中的依恋,他早被这压抑的宫廷逼疯了。

他本该是个普通人,如今却要在皇权和官场倾轧下挣扎求生,还要背负整个帝国的命运。

“不能不明不白的消失...绝不能...”

他攥紧被角的手深深地陷入棉絮中。为了在这吃人的宫闱活下去,他逼着自己变成真正的朱慈烺。

周皇后的温柔曾让他恍惚,自己生来就是他的烺哥儿。

可当孙传庭的死讯传来,当崇祯的眼中布满血丝,当大明的落日余晖映红坤宁宫的窗棂。

他终于清醒。

为了...宫墙内那三个把他当做至亲的女子。

“这一次...我要让史书换一种写法!”

……

不知过了多久,朱慈烺缓缓从锦被中坐起,他深吸一口气,待再度睁开眼时,眼中的脆弱已被冷冽代替。他抬手抹去脸上残余的湿痕。

“小爷?”

丘致中的声音在寝殿外轻轻响起,带着几分迟疑。

“进来”

朱慈烺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崩溃从未发生。

丘致中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黑色木匣,他低声道:

“小爷,按您的吩咐,灵位已经备好,未刻名讳,只雕刻松鹤纹。”

朱慈烺接过木匣点了点头,淡淡道:

“很好。”

他起身拿着木匣走向了书房,丘致中识趣的并没有跟上来。

到了书房走到书案旁,朱慈烺从匣中取出灵位,以指代笔,蘸了朱砂,在空白处缓缓写下:

“大明兵部尚书孙公讳传庭之灵位。”

最后一笔落下,他闭了闭眼,将灵位端正置于在案上,他深深一拜:

“孙督师,我知你乃大明英烈,迫于时局,无法公开祭祀你,但是下一次,本宫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未曾辜负大明。”

朱慈烺就这样站在孙传庭灵位前静立良久。

“小爷该用膳了...”

李守忠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紧接是他推门而入的声音,他躬身踏入,却在抬头的一瞬间...

“啪嗒”

拂尘落地。

李守忠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见了什么?孙传庭的灵位!

李守忠的嘴唇微微颤抖,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破碎的声音:

“小...爷...”

朱慈烺没有回头,他平淡的说道:

“李守忠,传膳吧!”

朱慈烺转身弯腰拾起拂尘,递还给李守忠,他语气平和道:

“去偏殿给孙督师设一个灵堂,你是东宫旧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李守忠双手接过拂尘低声道:

“奴婢,明白”

朱慈烺微微颌首,走出了书房。

直到太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李守忠才又望着那方灵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恐惧和犹豫,最终化作一声不可闻的叹息。

这大明的天,要变了。

李守忠捧起案上的灵位,躬身退出书房,轻轻合上房门。

朱慈烺独自站在廊下,抬头望向逐渐暗沉的天色,远处传来暮鼓声,已经申时了。

“小爷,用膳吧。”

丘致中躬身站在不远处,他身后跟着几个端着食盒的小火者。

朱慈烺点了点头,在错过丘致中身边时,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随后迈步进入了膳厅。

丘致中领命而去。

……

偏殿。

李守忠按着朱慈烺的吩咐为孙传庭设了灵堂。

此时李守忠跪在蒲团上,手持一叠纸钱,一张张的投入火盆:

“孙督师,您走好。”

他低声念叨着,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突然!偏殿外传来脚步声。

李守忠猛然回头:

“谁?”

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唐朝臣。

“李公公?”

“唐把总,你怎么在这?”

唐朝臣皱眉疑惑道:

“丘公公说让卑职来偏殿取些旧档...”

唐朝臣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那方灵位,喉结滚动。

“孙...孙督师?怎会?”

就在唐朝臣震惊中,偏殿角落中丘致中的声音幽幽传来:

“今晨急报,潼关失守,孙督师下落不明,皇爷将奏疏留中了。”

唐朝臣咽了咽唾沫:

“这是...殿下立的?”

丘致中点了点头道:

“小爷素知孙督师忠勇,若非殉国,必然不会下落不明!”

唐朝臣闻言心中巨震,今上将奏疏留中不发,分明是想说孙传庭诈死,而太子却私下祭奠孙传庭。

这一留一祭之间,天家父子的态度已是泾渭分明。

唐朝臣心中暗想,连孙督师这样的重臣,今上尚且如此寡恩,若是有一日轮到自己...

沉吟片刻,唐朝臣从案上取出三根清香点燃,对着灵位拜了三拜,随后将香插入香炉,青烟环绕间,他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随后他转身对着丘致中和李守忠道:

“二位公公,殿下现在何处?”

李守忠和丘致中对视了一眼,丘致中缓缓开口道:

“殿下在膳厅用膳。”

唐朝臣对着两位抱拳道:

“多谢,卑职这就去寻殿下。”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偏殿。

……

膳厅。

朱慈烺刚举起筷子去夹菜,却听见厅外传来沉重的军靴声。

他嘴角微扬心道:来了。

果然厅外响起唐朝臣的声音:

“卑职唐朝臣,求见殿下。”

朱慈烺放下筷子道:

“进来吧”

唐朝臣进入厅内立马伏地叩首道:

“卑职,参见殿下。”

朱慈烺看了看唐朝臣,不疾不徐道:

“唐把总,你来找本宫何事?”

唐朝臣深吸一口气,忽然以额触地道:

“卑职率两百勇卫营将士愿为殿下效死!”

朱慈烺手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响声:

“唐把总何出此言?”

唐朝臣猛地抬头,眼中仿佛燃着两簇火焰,他开口道:

“孙督师的灵位,卑职已经看见,孙督师殉国,今上却...”

朱慈烺未等他说完,打断道:

“慎言...本宫知你心意便可,平身吧。”

朱慈烺看着站在眼前健壮的唐朝臣缓声道:

“本宫经筵所习皆是庙算经略,未谙行伍细务,还望卿能帮本宫操练潜邸中的白役。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要想清楚!”

唐朝臣闻言一怔,随后沉吟道:

“殿下放心,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朱慈烺满意的点了点头:

“好,那一切便托付于卿了。你先退下吧。”

唐朝臣拱手抱拳道:

“卑职告退。”

朱慈烺看着正要退出的唐朝臣,心中忽的一动。抬手道:

“且慢!”

他从袖中取出那从不离身的绫面手本,翻至某页递去:

“唐卿既入本宫门下,当知同舟者众。”

唐朝臣接过手本,低头观看,当看到手本上的名字时,瞳孔骤然收缩。

“这...户。”

他喉头滚动,猛的合上手本,双手颤抖的递还给朱慈烺。

朱慈烺接过手本面容冷峻,沉声道:

“唐卿今日所见,不足为外人道!”

唐朝臣立刻重新跪地道:

“卑职以性命担保!”

话音未落,他已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的闷响在这寂静的膳厅内格外清晰,待起身时,眉间已经沾染上一些细灰,他却浑然不顾。

朱慈烺微微颌首,指尖在手本上轻轻点了两下,算是回应。

唐朝臣见状,再不迟疑,起身后退三步转身退出了膳厅。

朱慈烺看着唐朝臣高大的背影,明末军将多靠银子维系。

而勇卫营不同,不论是之前战死的孙应元,还是后来的周遇吉、黄得功,始终都不曾辜负大明。

这柄利刃,自己一定要握在手中!

朱慈烺拿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嘴角挂起微微弧度,低声道:

“种子终于破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