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的本事

——《天云山传奇》诞生考论

赵天成

《天云山传奇》完稿于1979年4月,初刊《清明》创刊号(1979年第1期,7月出版)。这篇率先触及“反右”运动的小说发表后颇受好评,荣获1981年中国作协举办的首届中篇小说奖一等奖[1]。1981年秋,由鲁彦周亲自编剧,谢晋担任导演的同名电影在全国公映,引起更为强烈的社会反响,但在作品的“政治倾向”上,也招致不少非议。《文艺报》为此特辟专栏,从1982年第4期至第8期连续5期组织集中讨论,其间共收到来稿180多件。不过,在中宣部及文艺界领导的支持下,讨论最终以“贯彻三中全会精神,是一部好影片”的结论收场,影片也收获了首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两项大奖。尽管荣誉不断,但在文学潮流飞速更迭的80年代,《天云山传奇》这种“强政治性”的反思小说,也成为最早被挑战、超越、“淘汰”的一类作品。在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到先锋文学的进化论逻辑中,它被视为一次不彻底的解放,是一种阶段性的产物,理应被美学等级更高的文学形式所取代。也缘于此,鲁彦周和《天云山传奇》的意义,逐渐缩减为文学史教材中的一个名词。

2007年11月,在鲁彦周逝世一周年之际,《安徽文学》刊发王安忆的纪念文章《我们和“叔叔”之间》[2]。在文学世代的层面,王安忆用两个小说中的人物,为她与鲁彦周之间的代际关系作了形象的定位:“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做《叔叔的故事》,鲁彦周老师,大约可算作‘叔叔’这一代人”;“在这缅怀鲁彦周老师的时候,我又一次打开他的小说《天云山传奇》,我特别注意到‘周瑜贞’这个人物。……她正是我们这一代人。”当代文学中的王安忆们,也确实曾如小说里的“周瑜贞”一样尖刻,“在我们,思想解放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写作者,难免会苛刻地看待他们,认为他们扛着旧时代的枷锁,觉醒和批判的力度不够。于是,他们又面临着我们的逼迫。……总之是,我们还来不及继承他们,就来不及地背叛他们了”。

时过境迁之后,早已褪去少年气盛的王安忆,开始反思曾经的“苛刻”,以及这种集体性“苛刻”所付出的代价:“这就是‘叔叔’他们的处境。急骤变化的政治生活,不断挑战着他们有关正义的观念,他们付出的思想劳动,我们其实所知甚少”,在他们“平静和煦的表面之下,究竟是什么样激荡的内心?我们太少注意‘叔叔’们的内心了”。“在变化的当口,时间总是紧迫的,事物的运动不得不缩短了周期,表面看起来是飞速地进步,内里却付出了不成熟的代价。”如今看来,“我们却是踩在他们趟平的路径上”,而没能如他们所愿地完成“开启下一个时代的历史使命”,因为“这时代又呈现出另外一种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也是从他们时代的复杂性里衍生和演变出来。”

王安忆的意思是,在80年代充满幻觉与躁动的社会氛围里,历史反思的工作还没真正展开便已草草收兵。与此相关的精神劳动,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它们的成败得失,还未经过认真的检视,便被视为“旧时代”的产物而归入垃圾堆。如果脱开历史语境,从“叔叔”们的作品中挑出毛病绝非难事,但我们往往忽略了他们在反思与书写“这一代”故事之时的难度与复杂性,也就过于简单地理解了他们。而重新理解“叔叔”们的通道,则应该回到他们的“内心”,回到他们艰难的“思想劳动”,在他们的故事之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