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昭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她抬眼看向陆昀，眸底那层温和的薄冰瞬间凝结，连带着室内的熏香都仿佛冷了几分。
“大人倒是好记性。”
她不知如何称呼他，只缓缓放下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轻轻摩挲。
“只是这宫里的旧事，真假难辨，听个乐子便罢了，何必当真？”
陆昀没错过她喉间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哽，还有她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浓重阴影——那不是寻常的闪躲，倒像是被戳中痛处时的防备。
“是不是乐子，公主心里该比我清楚。”
他往前倾了倾身，烛火在他眼底跳动：“这玉坠的纹样，还有一人也认得——顺嫔当年的陪嫁之物里，便有一枚同款的玉坠。”
“你怎么知道？”
陆昀靠回椅背上：“我那日回去之后便疑心你的身份，思来想去，也只有顺嫔那可怜的女儿最合情合理了。如此，我便着人去问了顺嫔从前的丫鬟，得知确有此玉。”
他指了指宋昭腕上的玉坠。
“既然已知晓，为何还要再来问我一遍？”
“闲得慌。”
宋昭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寒意：“陆大人查我查得这般清楚，是怕我做什么害你的事吗？”
“你能怎么害我，我只是好奇。”陆昀靠回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桌面。
“好奇一位在蘅霜苑被幽禁多年的公主，为何打听一个死了十年的哑巴太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更好奇，你要简文昌的验尸文录，是想查他的死因，还是想查……你母亲的死因？”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宋昭猛地站起身，青布衫的袖口扫过茶桌，带倒了一只空杯，“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室内炸开。
“大人慎言。”
她死死攥着拳，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偏过头看向窗外。
雪粒子还在敲打着窗棂，像极了当年海棠树下，永无止境的落雪声。
“这与你无关。”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陆昀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背，忽然叹了口气。
“验尸文录，我会帮你。”
宋昭猛地回头，眼中满是错愕。
“天和十六年的卷宗烧过一场，恐怕只剩些残页。”陆昀的声音放柔了些。
“多谢。”她的声音有些哑，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宋昭将空杯轻轻搁在桌上，瓷面相撞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她抬眸看向陆昀，眼底的寒意已褪得干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坦荡的平静。
“请大人再帮我一件事。”
陆昀迟疑着，等待她的下文。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再过不久便是下元节，往年官家贵胄总会办一场赏梅宴，供少爷小姐们游玩交友，只待来年上元节结姻。”
屋内的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他看着出神的她，思绪如这漫天飞雪般纷乱。
“这宴会上的守卫，向来是皇上亲派的禁卫军。而我要你，把我偷放进去。”
陆昀轻嗤一声：“要是出了事，谁负责？你一个不知道被忘记多久的公主吗？”
宋昭不语，只是望着他。
“你别想了，救命之恩可以再报，但我这性命可只有一条。”
说着，他便往后走。
“是吗？青禾，把门关上。”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汹涌潮水般袭来，他的身子晃了晃。
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炙烤，蚀骨的疼痛开始蔓延全身。
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挪步到眼前的女子布鞋：“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在那茶里下毒？”他咬牙切齿，艰难发问。
宋昭饶有兴味蹲下身，一根玉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大人刚才不是验过了吗？怎么随口污蔑人呢。”
“难道是这香……”
“大人多虑了。这茶无毒，这香也无毒，可是合起来，便不一定了。”
冷汗从陆昀额头涔涔冒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你到底想干什么？”
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冷光，整个蘅霜苑唯有烛泪簌簌落在青铜鹤灯上，在雪光里泛着暗红。
“大人只说，答不答应我？”
一股钝痛从心口蔓延开来，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血肉里钻刺，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眼前阵阵发黑。
陆昀皱了皱眉，尽量保持神志清醒：“我可以放你进去，但你得跟我发誓，不能害禁军营的人。”
他正咬着牙强撑，忽然闻到一股清苦的药香。费力地抬眼，见宋昭不知何时已走到案前，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白瓷瓶。
“多谢大人了。这是解药，你的毒拖不得。”
她向他微微款了款身：“只是这药只管半月之用，每过半月，你便要来我这儿再取解药。”
他仰头将解药倒入口中，清苦的药液滑过喉咙时，心口的钝痛竟真的缓解了几分，眼前的黑雾也淡了些。
“你倒是算计得周全。”陆昀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目光扫过宋昭平静无波的脸，“就不怕我事后翻脸，带兵踏平这蘅霜苑？”
宋昭垂眸理了理袖口的褶皱，烛火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大人不会。”
陆昀挑眉。
“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他忽然问，“赏梅宴上有你要的答案？”
宋昭沉默片刻，目光飘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要找一个人。”
“谁？”
“到了那天，大人自然会知道。”她避开他的视线，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下元节那日戌时三刻，西角门会有守卫换班的空隙。”
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转身往门口走去，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陆大人。”宋昭忽然开口叫住他。
他回头，见她手里拿着一件素色披风，正缓步走来。
“雪大，披上吧。”
“你母亲的事……”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宋昭像是没听见，只是朝他摆了摆手：“大人请回吧，记得下元节的约定。”
走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宋昭仍站在廊下，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