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王照回宫

不久之后,正值仲夏,我正奉着太后的懿旨,向容龄接着学习英语,我原来的底子完全不够用,光是学花体字就叫我很费脑筋,那日我学习完毕,正在头疼的时候,却见载湉穿着一身石青便服,配着一顶米珠扣顶的黑色绸面子小帽,神态却是很紧张,脱口一句:“太后来了!”

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伏在地上,可是等了一会儿,既没听见锣声开道,也没像以前一样听见大舅子的喝道声音。周遭是一片寂静,半晌,我们却听见载湉笑了起来,他轻轻一抬手,“免礼免礼!”

我们几个正在发愣,载湉忽然从沈爷手中拿过一本乐谱,追着德龄问道:“安琪儿,这条‘虫子’是什么,有什么用?”

德龄的脸上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微红,忍着笑,她瞥了一眼,低声哼道:“休止符。这儿什么也不用弹。”

载湉一脸正经,“洋人的蝌蚪谱就是麻烦,直接说到这儿就完了不就行了嘛!”

德龄微笑,嘴角扬起一个微妙弧度,“不是,”她的手指轻轻敲上纸黄色的旧书,“您看,这段不是又开始了?”

“明白了,这儿完了,那儿开始了。”载湉看向德龄,眼中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单纯和快乐。

但是载湉的快乐真是太短暂了!大舅子李总管的一声:“太后驾到”,好比是一盆倾倒在冉冉篝火上的凉水,载湉的目光倏然黯淡下去,仿佛就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忽然被爸爸拖到大雨里暴打了一顿。

太后进来的时候,载湉像往常一样给太后道了个午安,太后亦同样回了几句套话,轻易打发了载湉。然后太后悠然领着刚进门的静芬皇后等人自顾自地游园去了,因为太后没有找我留下,我自然就回值房里去了。

内务府机构虽然庞大,但是落在我手上的却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皇家琐事,正因如此,我倒也落得十分闲适,正是闲了,才从同僚们的口中,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原来太后受到庚子事件的刺激,准备在近期重启新政,业已准许满汉联姻,而且,还发下明诏,要恢复戊戌年间被罢官员的职务,正在海外逃亡的,除了康有为、梁启超“罪不容赦”以外,其余“尽皆赦免,准予回国”。

听了这话,我的心情大好,看来“姑母”真的觉醒啦,不管新政效果怎样,我暗暗想到,一力支持维新的载湉,境况可能会好一点吧!

两个月后,莲芜终于为我生下了一双孩子,大舅子乐得在我家和他家的新宅前放了三天鞭炮!我依照太后的意思,给小一些的儿子取乳名叫做月生,而先钻出来的女儿则取名叫做爱月。

莲芜产后的身体比较虚弱,陈太医依然是隔天前来,送上太后所赐的药膳,我虽然接受了,但是陈太医前脚一走,我就吩咐小丫头把补品全部处理掉。我知道“姑母”也许是好意,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有着以前的种种,我对太后总是存着戒心,一刻也不肯放松。

乐极生悲。今日我正请假在家陪着莲芜逗孩子玩儿,忽然见到了李顺安。李爷来家没有别的事,是因为大舅子请我立刻前往紫禁城里的皇极殿偏房——那里我去过很多次,正是大舅子的宫内起居之处。

我无奈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怀中溢着奶香的一对宝宝,看了莲芜一眼,而后出门去了大舅子的值房。

大舅子的神情极度沮丧,他带着哭音告诉我一个其为不幸的消息,太后所赐的一所新宅,给一场大火烧成了焦土!

“怎么回事儿?”我十分惊慌,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最近一阵儿,崔二总管托了桂公爷和庆王福晋的关系,又进宫来了!”李莲英的眼中泛出少有的落寞,“阿德,我仔细想想这些年的作为,觉得至少我还没犯罪,现在正是退的时候,我也可以替你照顾莲芜,还有我的侄儿侄女!”

“大舅子,可是——这场大火究竟是什么缘故?”

“哎,我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难保没人恨我。而且太后——”大舅子无声的叹息,眼神散淡地看向身上的二品朝服,“太后心机如海,我知道得太多了……”

我的目光也坚定起来,“大舅子,您退吧,阿德总是您的人!今后,您妹婿一定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李莲英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这就好了,我来写辞呈。”

出乎意料的,李总管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是一笔字却写得很不错,我大开眼界,替大舅子好好斟酌了一下,良久才告辞回家。

干奶奶对我的一双儿女爱护有加,加上莲芜,两个小家伙很快长胖了许多。但是陈太医说,新生的婴儿不可以吃太多,而且由于发育不完善,有很多食物都不能吃。所以奶奶她们很多时候都是白忙。尽管如此,可她们还是忙得不亦乐乎。这两个家伙可不管官服、常服,都是照样招呼,有时候我望着补子上那一抹杂色,真是——哎,我的宝贝们呐!

这天我守着老婆逗着孩子,正在乐着呢。可是我大舅子又亲自上门来了!直觉告诉我,这事不寻常。

李莲英抱了抱他的侄子,可是月生不知怎么的,和他这个舅舅也不亲,还没到大总管手上呢,这家伙就哇哇哭个没完。他的小手挥向我的方向,我无奈,只好伸手去抱他,可是奶奶怀里的爱月又哭起来了,我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正要抱月生的时候,李莲英忽然冷冷地说:“太后有要事叫你立刻去办。”

我兴味索然,蹙起双眉问道:“大舅子,您的辞呈太后没有恩准?”

李莲英脸上微露笑意,把儿子还在我手,道:“太后毕竟念着我的好!赐我一套新宅,不准我告老。”

李总管复又回头,对着莲芜和奶奶说:“我和泾德有公事要谈,”大舅子回头,用刚硬的目光看我一眼,“很多人等着呢,走!”

来到府中花厅,李莲英说不坐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个新党王照,前些日子私逃回国,看风声松了,他又自首入狱。在天牢里呆了两个月。现在太后属意把他放了,要你立刻带人去办,把王照秘密送到天津,再派人暗中监视他,一刻也不准他留在京城!”

我大为不满,嚷道:“这不是应该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事吗,要不也是刑部官员们的事儿,怎么轮到我头上?”

李莲英眯缝着眼,撅着嘴唇轻声道:“要不怎么是‘秘密’呢?太后手札在此,你带上去刑部大牢,负责把人放出来,剩下的由我的人去办,办好再把功劳记你头上,快去!”

我拿着大舅子给的手札,到刑部大牢没费事就把王大人放出来了,但是,随即刚刚大舅子带来的、与我一同前来的几个人立即盯上了王大人,把他塞上一辆马车,“王大人请!”

就这样,那位曾经上书请求帝后出洋考察,又引发载湉罢黜六堂官的王照大人,坐上了大舅子提供的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太后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早朝,我终于明白了!

第二天的早朝在紫禁城举行,和平时没有不同,一样是载湉陪坐在太后左侧的小椅子上,神情严肃,一言不发。朝会进行到一半,太后忽然转面问载湉,“皇帝,那个王照,你说是该杀呢,还是该留?”

载湉不语,凝神想了许久,忽然他那静水一般的凤目涌上泪意,眼眶一红,他迅速起身拜倒在地,“亲爸爸说过,眼下是用人之际,子臣求亲爸爸饶赦了他,留他的性命。”

太后先是扬目看看我和殿上其他的大臣,然后凝眸看着面前伏地的载湉,忽然朗声一笑,“我当然想放了他,本就是担心你记着旧日的事,非要置他于死地!起来吧!”

太后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这样一来,载湉成了新党的“死对头”,而太后却不知不觉站在了支持新政、保护人才的一方!

然而,身形消瘦,穿着一身暗紫龙袍的载湉,虽然面露病色,可是眼中却带上一层明显的释然,他原本的秀气顽强地从苍白的脸上透出来,只看一眼,足以让我心疼。